此时水彧和钟离准已穿过箭雨到了钟离冰和钟离凝身边。
钟离准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程爷爷被一箭射中了腿窝,登时便跪在了地上。鲜血从腿上涌出,他知道自己是走不了了,遂喝道:“漠生,你跟澜姐姐走!”
“爷爷……”漠生哭了。
“快走!”钟离冰拖着漠生,随着钟离凝朝大门走去。
水彧揉身上去,在地上一个翻滚躲开了朝他射来的一排弩箭,随手从一个守卫的尸体旁抄起一把长矛掷了上去,洞穿那弩手的胸口。
又是一箭过来,射入了程爷爷的心口。
“爷爷——”漠生竟甩脱了钟离冰的手。
“趴下!”钟离冰飞身上去扑到了漠生。从身后飞来的一箭挑破了她背上的衣衫。
“走!”钟离凝拉起了地上的钟离冰和漠生。
马群的踩踏令空地上尘土飞扬,令人们目不能视物,四个高塔已经被撞坏了三个。待到快到门口,钟离准一声马哨聚拢马群,马群便全都向着大门奔过来。
“姐姐,小心!”漠生不知是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竟把钟离冰推得一个趔趄。而从侧后刺来的一剑射穿了漠生的心口。
“漠生——不要!”钟离冰一剑劈下,却被水彧挑开。
“你为什么拦着我?他杀了漠……”
话音未落,水彧抄起短剑扔出去,正将方才那人钉在了柱子上,还未合眼就咽了气。
钟离冰就这样撕心裂肺地喊着,被钟离凝几乎是拖着出了北陵丘。她没想到,出北陵丘是这么容易,也没想到,是这么惨烈。满眼都是尸体,满地都是鲜血。
水彧叹道:“这下死了这么多人,我们谁也脱不了干系了。”
“这下还不知他们要再去抓多少壮丁。”钟离准摇了摇头。
不知怎的,风云突变,天竟下起雨来,一行四人也已经离北陵丘很远了。
钟离准道:“钦彣兄,我们也不宜久留,你带着阿逆先避一避再作打算吧。我这就给大伯传书知会一身。”
水彧作了一揖道:“大恩不言谢。”
“告辞。”钟离准抱拳。
“水大哥,告辞。”钟离凝也抱拳。
钟离冰看着北陵丘的方向,泪水和着雨水,无声落下,“我答应了漠生和程爷爷的,要带他们出来……我还答应漠生,我要教他我的本事,让那些寻常小贼,见到他……见到他……就像见到祖宗一样……可是……可是他们都死了,都死了……”
水彧一言不发,把钟离冰抱在怀里,将她护在自己的斗篷下。
“你刚才……为什么拦着我?”
“你不能用姑丈的手法杀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钟离冰小声嗫嚅着。
水彧无话可说便不再言语。
钟离冰似是想起了什么,把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抓住水彧的袖子抬起头来,“表哥,我们有孩子了!程爷爷是大夫,他给我把脉,说我有孩子了。我们有孩子了!”
水彧也没有反应过来,一时间,他先是惊喜,再是愧疚,后是绝望,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句令钟离冰肝肠寸断的话来:“这个孩子……我们不能要。”
“为什么!”钟离冰当即反问。
“因为……我的敌人太多了,他们会以你为要挟,孩子生下来了就是你和孩子。你和他都会痛苦。”
“不,我会保护好自己和孩子!”
“不,嗣音,你听我说,我们……还年轻,孩子还会再有的。”这是最苍白无力的安慰,可水彧还是不得不这样说。
“表哥……”钟离冰哭了,这次是放声大哭,“你怎么能不要我们的孩子!”从来都不爱哭的钟离冰这一次是失声痛哭,她抓着水彧的袖子,疯了一般地摇晃着,终于昏倒在了水彧身上。
水彧定睛看去,钟离冰双腿之间已是一片殷红。孩子……没了。水彧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可是,血止不住!
水彧不知道钟离冰的身份算不算逃犯,但至少他已经算了,他不敢走官道,只好带着钟离冰赶忙在一个小镇上安顿下来。本想去请大夫,想想还是抱着她去了医馆。
大夫把过脉以后斩钉截铁地说:“她没怀孕。”
“没怀孕!”水彧一惊。
老大夫责道:“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当丈夫的,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她的脉象根本就没有怀孕和小产的迹象,只是身体暂时虚弱而已。血到现在还没止住,若真是小产早就死了。她是来了月事。”
“谢谢……谢谢大夫……”
水彧的语无伦次令老大夫疑惑不堪。可是,钟离冰没怀孕,对水彧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消息了。
老大夫是位婆婆,和孙女一起住,她好心,便说收留水彧和钟离冰几日,让自己的孙女给钟离冰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水彧就一直守在钟离冰的床边,守了两天一夜,一直到她醒来。
钟离冰一醒过来就握住了水彧的手,急切地问道:“孩子还在吗?”
“孩子……孩子……”水彧一时语塞。
“是不是……没了?”钟离冰的心跌到了谷底。
“不是。你……没怀孕。”
“没怀孕,怎么可能!程爷爷明明说过,我有孩子了,有孩子了啊!”她难以置信。
老大夫来给她把脉,她又抓住老大夫的袖子问道:“婆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大夫道:“你也莫要不好意思,我先前问过你的夫君,现在距离你们同房才不过半个月。就算你真的怀孕了,这个月份,怎样的神医,也不可能把得出喜脉。况且现在你的月事已经来了,更不可能是怀孕了。你才不过十六岁,前一段日子太累了,月事推迟也是有的。好好休息。”说罢,她替钟离冰把了脉,又嘱咐了水彧几句,遂离去。
“没有孩子……从来就没有过……”钟离冰转过身去,冲着墙壁,蜷缩着身子,那一刻,她感觉很冷,很冷。
“嗣音……”
“表哥,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好吧。”水彧拍了拍钟离冰,离开了。
闭上眼睛,整个世界都是黑色的,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却依旧是那么黯淡。钟离冰咬着嘴唇,泪水默默落下。
仔细回想着在北陵丘的这几日。起先她被人欺负,吃不上饭,是程爷爷告诉旁人这饭里有慢毒,吓得那帮人望而却步,才让她吃上了饱饭。随后,她发现这饭里被人下了药,令她不能凝气,这时候程爷爷却说她怀孕了,为了腹中的孩子,她必须要吃这饭。她的祖母是一代毒后,她怎么可能不知,这种能令人无法凝气的药,只有入口的是最常见的,可入口的药哪里是那么容易下的?她被人设计了,可是对她那么好的程爷爷,竟然也是设计她的一枚棋子。最可怕的,程爷爷给了她希望,让她可以在这个鬼地方好好活下去。而现在,程爷爷已经死了,她便是再怨,又能怨谁呢?
骗我……骗我……你们都骗我。
表哥……表哥……你竟然……不要我们的孩子。
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哪一刻令钟离冰觉得,这个世界竟是充满了恶意。先给了你希望,又把你的希望狠狠摔碎。
舌尖的腥甜让她明白,自己已经咬破了嘴唇,可眼眶却如火燎般干涩,没有一滴眼泪。事已至此,哭还有什么用呢?
在这里养病的几日,钟离冰的寡言少语令水彧害怕。
从前他和嗣音在一起的时候,嗣音似是有说不完的话,嘴从来都没有停过。可这几日,她一共说过的,也不过十几句话,屈指可数。
有时候,水彧想找些话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清楚地知道,是他伤害了嗣音。可后悔已经来不及。
病已差不多好利落了,却不见往日钟离冰眼里的神采。
钟离冰突然问:“表哥,如果我真的怀孕了,你会怎么样?”
“我……”水彧犹豫了。他最怕钟离冰问这个问题。
“算了。”钟离冰笑了笑,“你不必答了,我心里有数。”
钟离冰嘴角挂着的那一抹生无可恋的笑容,令水彧毛骨悚然。水彧忙握住了她的手。
“表哥,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寻短见的。我们叨扰了婆婆好几日了,也该离开了。”她语气中流露出了不同于往日的成熟。
嗣音长大了。
水彧从来不觉得长大有什么好的,可他是第一次觉得,长大竟会是一件这么可怕的事情。
出了门,二人跨上马。
钟离冰从水彧身上取过了自己的包袱,“表哥,我们就此别过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嗣音,你……”
“表哥。”钟离冰打断了水彧,“我想分开一段时间,一个人静一静,真的。你可以……等我吗?”
“多久?”水彧妥协了。
“一年……也许是一年,最多……两年吧。”钟离冰举棋不定。
“到底多久。”
“两年。”钟离冰终于下定了决心,“如果两年后我还没回来……”
“如果你还没回来,我会找到你。”
“那好,后会有期。”钟离冰转身策马离去。
水彧的骑术比钟离冰好,武功也比她高的不是一分,可他却没办法追上去,只能静静看着钟离冰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当中。
几天后水彧碰见钟离珉的时候,直接便下马跪在了钟离珉面前。
彼时钟离珉已然收到北陵丘一连两次动荡,水彧、钟离准和钟离凝已经救了钟离冰的消息,正准备赶回京城。当他看到水彧跪在地上,也没说什么,过了半晌便下马扶他起来。
水彧把这几日的一切全都对钟离珉说了,钟离珉也只余一声叹息。女儿真的是长大了。有的事真的需要她自己去经历,现下,他们做长辈的,真的是做不了什么了。
这一年水家的中秋过得鸡飞狗跳,水云卿和水云天已经二十来年没吵过架了,可这次水云天做好了心理准备,因为他知道他模仿钟离冰的字迹,十有八九是根本就瞒不过水云卿的眼睛的。
水彧也不知道家里是用什么借口留住姑姑的,总之,事情也没有发展到最坏的地步,这是唯一令人欣慰的地方了。
才不过一日工夫,歆语便把砸碎的东西全都原样买了回来。家中的下人打扫过后,水家的大堂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所有的下人也都对那个月圆之夜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了。
月亮还依旧是那么朗,那么圆,同每一年的,都一样。
钟离珉和水云卿没在水家停留几日便离开了。
江湖上都知道,云游四海的风三侠、赌神一家三口这一次要出一趟远门,去琉球游玩一段时日,大约一去就要几个月呢。
听说琉球的风光独好,令人去了便不想回来了。可是海上风大浪急,真正敢去的人,却是没有多少的。
也罢,只有走过了最险的路,才能看得到最美的风景。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上篇就结束啦~
☆、梅雨季春
春秋冬夏,千回百转,转眼已是己丑年年初,又是一个春天来了。
那是个晴天,空谷里穿着玄色长裙的少女却还打着伞。她的衣裙很特别,左臂广袖,右臂直袖。转身回眸,眼角上翘,深紫色的眼线和浅紫色的雨伞,很是搭配。
山谷中每隔百步就是一个瀑布,望不到顶峰的高山,不知那泓清泉是从何处流泻下来,落在山谷中,就像下雨一样。
她身上穿着的布料不沾水,水落在肩上,就像珍珠一样滚落。她伸出修长的手指,轻拂肩膀,水珠轻轻滚落,一斛珍珠就这样散落在地上的水潭当中,消失不见。这才看得分明,她的指甲上,染的是紫色的蔻丹。
远处的黑衣人踏着水面奔来,这与泉水滴落的声音截然不同。
少女仰面下去,用伞撑着地。再直起身子的时候,迎面而来的飞镖和箭矢已在身后。
她轻搓伞柄,伞随即转动起来,周身水花飞溅,只见那伞的边缘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格外耀眼,就如一把环形飞刃。这把伞的每一根伞骨末端都是一把利刃。
最前的几个人首当其冲,还未及近身,不是被削断了脖子,就是腹部被留下了贯穿的伤口。
这场交锋已到白热化,少女一转伞柄,竟从伞柄里拔出了一把仅是手指粗的四刃剑。这伞柄是竹制,竹管中空,里面套了一把精钢四刃剑。若被此剑穿心,比之寻常的剑,是更无生还之可能。
交手过后的少女在溪水中浣洗了伞和剑,收回伞柄里的四刃剑,收起伞骨上的刀刃,阳光下,又是那个打着伞漫步于水帘之下的婉约少女。
“这地方又住不下去了。”朱唇轻启,虽有空谷回响,却被水声吞没。
穿过几处水帘,走过几处山洞,又攀过几处岩壁。一个多时辰之后,她已从谷底到了崖顶。探出身子,目光扫过谷底,鲜血早已顺着溪水流向下游,不见了踪影,尸体也是。这个山谷依旧如往常般干净,清幽。在这里住了许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表哥,我回来了。一年多不见,你还好吗?”
不久便要进入梅雨季节,到这时候,淅淅沥沥的春雨已经打上檐头。
水家的商队才过了南北方交界,早在画中看遍了江南烟雨的水彰,第一次踏上南方的土地,心中还怀揣着小小的激动。
当年没人真正看见水彧、钟离准和钟离凝的面目,是以,水彧如今还是如常一般做着水家的大哥。
“大哥二哥,你们说江南是什么样的?”
水彧道:“当然是你自己去看才最好。”
“这儿的风景就不错。”水彰四下看看。此处的确是好风景,山清水秀。
“十溪县,姑丈的家乡。”水杉踩了踩脚下的土地,“说起来,姑姑姑丈一家也一年多没回来了。”
“是啊……”水彧叹了口气。只有他清楚地知道,钟离冰根本就没有去琉球。
然而,至于钟离珉和水云卿到底有没有去琉球,整个水家也没人知道。
“你们说,我姑姑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水彰托着腮,望着遥远的西南方向。
这是水彰第一次出来行走江湖。水杉率领商队下全国,水彧左右也是行走江湖的,三兄弟就一道走一段路。
水彰十六岁了,水云天和林潇将水彰的身世都说与他了,给了他一支他母亲留下的翠玉簪子。虽然他的父亲张剑初和母亲杨小婉都已经不在了,但是他还有一个姑姑,是张剑初的姐姐,姓张名漾漾。但是张漾漾十分低调,江湖上并没有什么人知道,也只知道他们的家乡是在颍筠府。毕竟水彰也大了,他有权利知道他的身世,也应该去寻找他的亲人,就算最后没有找到,也总是个心安。况且,他早晚要出去行走江湖,这就是个契机吧。
水彧道:“不管你姑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在打探的时候都莫要太过高调,暗中打探就是。毕竟,张前辈的仇家还没死绝。”
“我知道啦大哥,在家里的时候爹娘都嘱咐过了。”
“大哥江湖经验丰富,讲给你你多听听也没有坏处。”未及弱冠的水杉俨然已是一家之主的风范。
“知道啦二哥,大哥你继续。”水彰趴在了桌子上。
水彧喝了一口茶,续道:“江湖上许多前辈都是深藏不露,你的武功自不必把一般江湖宵小放在眼里,但也莫要锋芒太露。见到前辈要尊重,别缺了礼数。”
水彰打趣道:“大哥,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迂腐啦?阿逆表姐一向随性,江湖上的许多前辈还不是很喜欢……”说到此处,他停住了。因为水杉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
“杉弟你何必呢,嗣音又不是死了有什么不能提的?”水彧倒是丝毫不留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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