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等你见了她你自己去问她好了。”
“阿准兄弟。”水彧举起酒杯,“如此盛情款待,我敬你一杯。”说罢站起身来,向前送出酒杯。
钟离准也起身,“水彧大哥不必如此客气,我说过了唤我阿准就是。理应是我敬你一杯。”说着,便与水彧碰了一杯。
二人一并将酒一饮而尽,一同坐下,动作倒甚是整齐。
“叫我钦彣。”
钟离冰看看水彧,又看看钟离准,然后低下头去,只怕自己忍不住笑出来被他们二人看见。
钟离准如疾风般地抄起筷子,想要夹起盘中的一块牛肉,却不想水彧竟也想夹起这块牛肉。二人的筷子交织在一起。抬头对视片刻,随后二人一同低头,两双筷子就如两件兵器,“乒乒乓乓”的相撞声,倒还当真是清脆。
钟离冰定睛于这两双筷子。果然,高手过招是可以随时随地。
“白虹贯日啊。”钟离冰小声嘀咕,脱口说出水彧的招式。
“气贯长虹!”她又不经意说出了钟离准的招式。
钟离准用筷子刺向水彧的手腕,水彧手腕一翻,筷子一张,将钟离准的一双筷子压住。钟离准抽出筷子,又是一轮攻势。
现下二人用的都是剑法。水彧的剑法习自荣亦非,而钟离准的剑法是钟离珏教的。钟离珏长于掌法,短于剑法,所以此时钟离准略处下风。
“海底捞月、铁锁横江、下自成蹊……”
“大浪淘沙、翻江倒海,风起云涌……”
钟离冰左看右看,小声念叨着他们的招式。
到此时钟离准方才明白,当即换了掌法来应对。
菜还是一桌子菜,却已渐渐凉了,只见二人的筷子相互碰撞摩擦,木屑倒是飞了一桌子。此时钟离冰已没了方才的兴致,上下眼皮不住打架。不过她依旧托着腮,看着钟离准和水彧之间的争斗,或说是男人之间的争斗。
此刻她还真是庆幸钟离准选了这样的时辰来吃饭,酒楼里人很少,他们也并不引人注目。否则的话,明日这一战便要传遍达兰。
“孤注一掷!”钟离冰一个激灵便醒过来。只见水彧和钟离准相对而立,纹丝不动,如两尊雕像。此时二人都已起身,踏在凳子上。
“孤注一掷”是杀招,水彧出了杀招,水彧赢了。而钟离准手中,只剩下一双断箸。
“承让了。”水彧伸出筷子,夹住了方才的那块牛肉,思索片刻,放在了钟离准的碗里。
“多谢,请。”钟离准伸手。
二人又齐齐坐下。
钟离准替水彧和自己都斟满了酒,再次举杯,“钦彣的高招,我今日领教了,敬你一杯。”
水彧倒是把这杯酒领受了,微微一笑,干了这杯酒。
钟离准道:“这里的酒太过温和,等到了大漠上,我再请你喝大漠的烈酒。”
“好,一言为定。”水彧又满上一杯。
两个男人之间喝得尽兴,钟离冰一时竟插不上嘴了。
钟离冰百无聊赖地吃着菜,不一会儿便饱了,可桌上的菜并没下去多少。钟离准和水彧只顾着推杯换盏,不经意间已经喝了两壶。
“听说……”水彧晃了晃酒杯,“嗣音跟你说过她能喝十斤。”
钟离冰真庆幸方才那口酒没喝下去,否则一定喷了出来。
钟离准还是略略反应了一下的,虽然他知道钟离冰的字是“嗣音”,但是从没有人用过。他们都叫她“阿逆”。
“对,她的确能喝十斤。”
这一次钟离冰口中的酒真的喷了出来。
水彧和钟离准同时回头看向钟离冰。钟离冰“呵呵”一笑道:“你们继续……继续……”
钟离准续道:“她喝一斤,我替她喝九斤。”
“好!”水彧击节赞叹,“下次择日再会,我定请你喝我最爱的佳酿‘三生醉’。”
“一言为定。”钟离准抬手与水彧击掌。
“干!”
“干!”
“干。”
“干……”
……
二人之间不停传来劝酒的声音,酒也是上了一壶又一壶,可二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方才还是说什么钟离冰能喝十斤,现下看来,水彧和钟离准是大约一人喝了十斤了。可除了面颊微红,二人皆是面不改色。
“天色不早了。”钟离准竟抽身停了下来,“今日与钦彣兄谈得尽兴,酒喝多了毕竟伤身,不如等到了家里,我们再畅饮?”
“也好。”水彧倒也并没有穷追不舍。
“你们……都还没怎么吃呢。”钟离冰提醒道。这时候她才终于插上了嘴。
“饱了。”二人齐声道。
“不要……浪费嘛。”钟离冰挤了挤眼睛。
“没关系,带回去给小十六和小二十七就是了。”钟离准吩咐伙计将剩下的菜都包了起来。
待到出了酒楼,钟离准道:“不如今日你们一起到驿馆住吧。”
“不必了。”水彧回绝,“我们住客栈就是。”
“那好。”钟离准不强求,“明日辰时我们在城门相见。”
辞别之后才走了几步,水彧便觉脚下一阵虚浮,脑子纵是清醒的,可不觉双腿发软。钟离冰忙扶住了水彧。水彧抽出手来,“我……没事。”
“你怎么能跟阿准哥哥拼酒呢?”钟离冰滞于胸中许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水彧盯着钟离冰。
钟离冰丝毫不理会,只道:“本来嘛,汉人跟伊赛人拼酒就是自寻死路,你居然还和阿准哥哥拼酒。”
“好吧……算我输了。”水彧终于承认。
钟离准生在扎托,从小喝的就是伊赛的烈酒,他朋友又多,总少不了要喝上几杯。在钟离冰的印象中,他还从来都没有真正喝醉过。
水彧也没喝醉,但是他一定喝多了。
也还好,今日的两轮,一胜一负,算不得亏。
这一日与往日不同。
不管是宿在野外还是住在客栈,水彧都是等钟离冰睡熟了再入睡。而这次,水彧因为喝多了酒,不久便睡着了,可钟离冰依旧抱着双膝坐在床上。轻敲墙壁,她知道不会有回应。
一向无忧无虑的钟离冰现下已有了烦恼。爱这种东西说不清楚,一旦走上这条路,就不能回头。
次日一早,水彧和钟离冰提前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城门,还不见钟离准和马群的踪影。钟离冰靠在水彧肩上,不住打着呵欠。
“表哥,你昨天喝了那么多酒,今日居然还起得这么早啊。”钟离冰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抱怨。
“咳咳……”水彧咳了两声,“客随主便,不能让阿准等我们。”
“你跟……阿准哥哥……还客气什么?好困啊……”
大约离辰时还有一炷香的工夫,钟离准和马群如约而至。
钟离准见钟离冰困得抬不起头来,便知是何状况,遂忙上前道:“钦彣兄,久等了。”
“我们刚到不久。”水彧微笑。
“走吧,出城。”钟离准只对二人招呼了一声,而更多的则是去管着马群。
出城是要在城门处排查的,不过不如进城查得严。可是,这二十几匹马一时半刻可是查不完的。
看着太阳一寸一寸爬上中天,三人头上也都不住冒出汗珠。
钟离准用手挡着日光,“刚轮到咱们,等到查完咱们,得小一个时辰之后了。”
“阿准哥哥。”钟离冰随手把手臂搭在钟离准肩上,“要不然我和表哥先飞出去吧,你就陪着马兄在这里慢慢查。”
钟离准道:“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可马兄们在这儿晒着也着实是让我心疼。”说着,他穿过马群走上前去。
对此已是轻车熟路,他握了握守城卫兵的手,似是老友一般,而手中则是暗中给人家递了些碎银子。
“兄弟,通融一下。”
守城卫兵一脸不屑,看来是嫌少了。这样的卫兵也不是第一次见。对此,钟离准只好从腰间抽出了匕首。卫兵一脸警惕,而匕首根本就没有出鞘。他定睛看去,那匕首上镶着一颗橙红色锆石。
“在下钟离准,有礼了。”钟离准抱拳行礼。
卫兵连忙俯首行礼,“王子殿下,恕小的有眼无珠。您可以通过了。”
“我妹妹和我大哥……”
“请,三位请!”
“走吧,咱们可以走了。”钟离准回来招呼水彧和钟离冰。
于是,三个人和二十几匹马就这样浩浩荡荡、光明正大地出了城,令后面排队的人一阵眼红。
这都走了一炷香的工夫,三人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水彧和钟离准在前并驾齐驱,钟离冰就跟在后面,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好又想前夜一样,左看看,右看看。
出了城门,过了永平关,才算是真的踏上了那特兰大漠。
待到出了关水彧才开口:“王子殿下的面子还真是大。”
“官僚作风让钦彣兄见笑了。阿逆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反正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做。你不会……怪我吧?”
“当然不会,事从权宜嘛。”
“那就好。”
此时已是正午,太阳正是毒辣的时候。他们未曾停下,喝了些水,吃了些东西便继续行进了。这还是钟离冰在大漠上最随意的一顿午餐,毕竟他们只有三个人,没什么可复杂的。
一路上几次歇息几次启程,钟离冰一直都觉得百无聊赖。
从前在大漠上跟着商队,人很多,不拘跟谁搭上几句话都很有意思。现在倒是好了,两个男人总是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些什么,她就只能自言自语了。
终于是熬到了太阳西斜。西边天际的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空,太阳在地平线上只剩下半面面孔。大漠上的夕阳,果然格外壮观。
“我们就歇在这儿吧。”钟离准跳下马。
因为马兄们都跟着出来,所以东西带的也齐,帐篷也带了,草料也带了,吃食也带了,酒水也带了,便是在大漠上晃上三四日也无妨。
“喝酒吗?”钟离准解下了鹿皮水壶。
“不上你当。”水彧现下同钟离准说话,竟已带了些调侃的语气。
“开玩笑的。”钟离准掂了掂那鹿皮水壶,“以水代酒就是了,露宿大漠,得时刻保持清醒。”
“也好。”
“行酒令会吗?”
“会。”
这时候,钟离冰飞身上前坐在两人旁边,“我也会,我也要玩。”
“好吧。”二人齐声。
“不要行雅令,要划拳!”钟离冰补充道。
“一心敬,哥俩好,三桃园啊,四季财……”
“表哥,你输了,快喝啊!”
“五魁首,六六顺,七个巧……”
“阿准哥哥,输了输了!”
“八匹马,九连环,满堂红!”
“输了输了,喝!”
……
篝火映着三人的笑脸。也就是这样一无所有的大漠之夜的欢聚,才能让人卸下所有的伪装,恣意狂欢。
平日里,每个人多少会带着一张面具,甚至几张。水彧是那个临敌拔剑不过十招的江湖游侠,是那个在明前楼挥毫泼墨的公子;钟离准是那个游走于达兰与扎托之间,打点关系游刃有余的伊赛长王子,是那个在校场之上百步穿杨的武林人;而钟离冰,还是钟离冰,平日里就是这样。
三个人玩得尽兴,就各自躺在了地上,也不顾头发里尽是沙子。
“我唱歌给你们听吧!”
“好!”
“好,唱吧!”
他们这次喝的都是水,却都像喝醉了一样。人不是喝醉的,是自己醉的。
湛蓝的天洁白的云
蓝天下马儿尽情奔跑 白云上鸟儿展翅飞翔
明朗的月闪亮的星
月光下哥哥在吹笛星辉里妹妹在歌唱
嘿英俊的儿郎
你如今身在何方
我要做个美丽的姑娘
依偎在你的肩上高歌欢唱
……
“嗣音,这是什么歌?”水彧没听过这样的歌,随口问道。
钟离准道:“这是一首萨顿人的情歌。”
“没想到你还会唱这样的歌。”水彧回过头,看了看钟离冰。
“我什么歌都会唱啊,你想听什么?文的、武的、奔放的、含蓄的,都可以啊!”钟离冰一时来了兴致。
“随意吧,唱什么都可以。”
“好,那我唱了!”
……
三个人就这样头对着头,躺在地上,翘首看着月亮。
现下已是月底,空中只有一弯残月了。
钟离冰道:“你们说,月亮像什么?”
钟离准道:“像……小舟。”
水彧眯了眯眼睛,“像弯刀。”
西域的弯刀是一种异常狠辣的兵器,术竺尔族人用得最多。他们的弯刀正反两面都是刃,若是被一把弯刀架在脖子上,可不是那么好逃脱的。
看着月亮,应是快到亥时了。
钟离准道:“扎帐篷吧。”
说话间,三人便取出了帐篷,七手八脚地扎了起来。
这一手自然要属钟离准最是拿手,而水彧却还不如钟离冰熟练,还引得钟离冰捧腹大笑了好几次。
不知是过了多久,帐篷终于是扎好了。三个人动手,却用了钟离准平日一个人动手两倍的工夫。
可是,只有一顶帐篷。钟离准也没有想到会在达兰碰见水彧和钟离冰。
钟离准提议道:“阿逆睡帐篷吧,我们守夜。”
“可以。”水彧赞同。
深夜,钟离冰躺在帐篷里,透过上面的缝隙数着天上的星星。大漠上很黑,如果没有篝火,甚至面对面也看不清彼此的脸,所以天上的星星便看得格外清楚。这里昼夜温差很大,白天是炙烤般的火热,晚上却是微冷。钟离冰的内力不厚,还是略感觉有些冷。不过也好,钟离准和水彧还留着篝火。
还是睡不着,钟离冰就侧耳听着水彧和钟离准的说话声。不过令她失望了,什么也没有听见。过了片刻,便听见衣袂抖动的声音。这一夜无风,看来他们又交上了手。
以钟离冰现下的修为,靠听风,也听不出什么名堂,才听了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水彧和钟离准几轮交手下来,倒是酣畅淋漓。现下停了手,二人浑身发热,没有一丝寒意。
水彧从容收剑,立在即将燃尽的火堆前,眺望着远方。
“我说过,大漠上的风光独好。”钟离准从水彧身后上前来。
“阿准。”
“嗯。”
“方才打得甚是畅快。全力出招,点到为止。也就是同师父和姑丈交手的时候啊……才会有这种感觉吧。”
“那可不敢,怎么能把我和大伯和尊师相提并论呢?”
“江湖还很大,还有许多高人是我未曾见过的。”
“倒是想有一日共闯江湖。”
“哈哈,好啊!”水彧朗声笑道,“如果有朝一日你我成为朋友的话。”
“好,一言为定。”钟离准伸出拳头与水彧对撞了一下。
“你知道你昨日为什么输吗?”
“洗耳恭听。”
“昨日……”水彧略略低头回忆,随即续道,“起初你我用的都是剑法。我的剑法是从小习得,而听说你是长于掌法,所以起初你处下风;随后你换了掌法,你我便是旗鼓相当。然而我的武功是以招式为重,你的武功是以内功为重,我们切磋过招不行气,所以还是我侥幸占了便宜。但是,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说到此处,他顿了顿。
“最重要的一点是?”钟离准适时地问了一句。
“最重要的一点,你的目标是夹到那块牛肉,而我的目标,就只是打败你。”
钟离准恍然大悟,做了一揖道:“受教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水彧却能身在迷局,眼观全局。倘若不管什么样的比武,他都可以到此境界,那必是绝顶高手的作风。
“喝点酒?”钟离准举起另一个鹿皮水壶。
“引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