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彧道:“古人尝云,一字之师。这许多年来您指点晚辈的武功,晚辈自当称您一声‘师父’。”
“我教你武功不过受人之托,人家给足了我好处,我也自当尽心。教你武功不过是一场交易,你我也自然没有什么师徒的情分。”荣亦非的话语当中丝毫不含喜怒。
“好吧,前辈。”水彧只得改口回来。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都是这样收场。
他拔剑出来,准备迎战。这许多年来,荣亦非指点他武功,从不循循善诱。每一次都是真刀真枪,在每一次交手当中积累经验。面对这样无论内外功夫都几近臻于化境的前辈,水彧便经常打得遍体鳞伤。可也就是因为这样,他练就的武功套数才刚猛狠辣。
这一次,水彧在荣亦非的剑下坚持了上百招。最后一瞬,二人双双停住。荣亦非的剑离水彧眉心不过不到一寸,而水彧的剑离荣亦非的心间还有小一尺的距离。
“钟离珉……”荣亦非面色微动,这次同水彧交手,他有种熟悉的感觉。许多年前的记忆又被拾了起来。
荣亦非问道:“你跟你姑丈过招了?”
“是。”
“十八年前他用的就是这种打法,输给了我。”
“请前辈指教。”
“若你不是真的那么想赢,莫要用这拼了命的打法。十八年前你姑丈是真的拼了命尚且输给我,你却还都不是真的拼了命,怎么可能打赢?若你是要以此诱敌,那你好好想想,是否已做好准备回护你薄弱之处?”
“晚辈受教了,多谢前辈。”水彧长揖到地,一直等到荣亦非离开,才缓缓起身。
荣亦非嘴角微挑,这孩子倒是个可造之材,这许多年了,不管是学谁的武功,都过目不忘,倒当真是可塑性极强的。
水彧起身收剑,却见林濬迎面走来,便即再行一礼道:“甥儿拜见舅舅。”
“不必多礼。”林濬微微抬手。
自林濬执掌元帮,便立下君子协定,他在任期间元帮与白道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元帮帮众不去生事,空余出的时间便潜心习武,是以这些年元帮帮众的实力更进一层。虽然荣亦非时常说一句“元帮帮主自岳孤清后,后继无人”,不过林濬也从来不放在心上。
“这就要回家去了?”林濬问。
“是。义母让问舅舅和舅母好。”
“坐下喝杯茶吧,你舅母想见你。”
水彧虽常来拜见,却很少与林濬这个舅舅交谈,而同舅母,见面次数便更少,若说交谈更是未曾有过。林濬的夫人陈青莲天生是石女,自小习武,十几岁的时候因练功走火毁了嗓子,不能说话。后来因机缘巧合嫁进元帮。不知二人之间可有感情,不过林濬对陈青莲倒是一直很好。一双儿女,林一楠、林一枫姐弟是从远房亲戚出过继到他们膝下的。
林濬引水彧到内室,见陈青莲端坐着,水彧行礼:“甥儿拜见舅母。”
陈青莲的嘴唇动了动,抬手示意他起来。
面容不加修饰的陈青莲五官很是精致。她双目如杏核一般,嘴唇很薄,血色淡了些,看上去略显虚弱。面颊瘦削,锁骨隔着衣衫也清晰可见,半掩在袖中的手背上有清晰可见的青筋。水彧有所耳闻,说元帮的帮主夫人,自己的这位舅母,武功极高,深不可测,取人性命犹如探囊取物。然而,她并没有随身佩带兵器。然而,水彧认为,她这双手,就是一副杀人的利器。
这是水彧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自己的这位舅母,陈青莲。
☆、月下孤影
陈青莲招了招手,示意水彧上前来,水彧迟疑了一下,上前了两步。不想陈青莲竟抬起手来。水彧身子一抖,但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态。按理说,面对这样天然身带煞气,武功极高,不知底细的人,他不应该给她机会近身。可是,他感觉这位长辈没有恶意,虽然她依旧是面无表情,可那是因为她习惯了面无表情。
陈青莲就如一个长辈一般抚了抚水彧的面颊,然后便放下了手去。
这一瞬,连林濬都捏了一把汗。若是平日里,除了对最亲近的人,陈青莲的下一个动作一定会是扭断对方的脖子。
陈青莲打着手势问道:“你……姓……什……么……”她打手势的时候十分安静,不像旁的哑巴,比划的时候还“嗯嗯啊啊”的。因着是知道水彧看不懂手势,还特意慢了些。当然,水彧还是看不懂。
“你舅母是问你,姓什么。”林濬坐在一旁,喝了一口茶。
“我姓水,叫水彧。”话是答了,当然他也知道舅母不是想听他答一句“姓水”,可她怎么会问那个。
“是问你的本姓。”林濬淡道,“没关系,说吧。”
“我……姓靳。”虽不知是何故,不过还是如实说了。
陈青莲又比划了一句,这句略长一些,林濬道:“你舅母想让你今晚留下吃饭。”陈青莲在一旁嘴角略翘,微微点头。林濬笑道:“你这可是偏心了,平日里对楠儿、枫儿这般严厉,倒是对我这大外甥当真是不错。”
水彧迟疑片刻道:“舅母,甥儿今日还与旁人有约,改日再来叨扰舅舅和舅母。”
陈青莲点点头,挥了挥手。
水彧作了一揖道:“那甥儿先告退了。”
陈青莲比划道:“你外甥,可能有心上人了。”
林濬笑问:“你才看这么几眼,你怎么知道?”
陈青莲道:“他那么急着走,一定是去会心上人的。”
“怎么突然这么关心彧儿?”林濬很是轻松,就是夫妻之间拉拉家常。不过这屋子里的气氛可着实是诡异。林濬是轻松常态,陈青莲却一直冷着脸。可十几年来,巉元府林家一直都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这原是陈青莲早就练就的功夫。可林濬看得出来,她什么时候心里在笑。
“我观察他很久了,他长得很像一位故人,行事也很像。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孩子。他是在京城捡的吧?”
“是。但是,也不好说啊。彧儿的身世一直是个谜,也只知道他本姓是靳,仅此而已。天下姓靳的纵然不多,却也不少。”
“我希望他是,可也没办法证明他是。”
“那就别多想了。”林濬伸出了手。
陈青莲把手放在林濬手心。这彻骨的凉是因为陈青莲练的武功心法,林濬早已习惯。虽然这透心的凉是不能被温暖的,不过每次触到林濬手心的温度,陈青莲都很心安。
那日回去以后,钟离冰就缠着水彧要给他讲元戎弩。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武学,应算是机关木作之类,不过水彧懂起来确是比水影容易得多了。不过水彧对武器的研究不多,他一向认为靠兵器之长,不是习武之人应有的作风。
若说这庆云班的沈班主倒也是有心了,在这七夕之夜演这场《月下影》,自然是座无虚席。
水家人从不仗着身份迫人家行方便,但毕竟也知道这是水家大少爷,班主还是给他们二人安排了一个好位置。
来看这种戏的人,总是出双入对的。水彧和钟离冰只并肩走着,看着四周出双入对的男男女女,他们不禁有些窘迫。水彧略略看看也知,来看这场戏的要么是富贵人家,要么是文人墨客,要么是江湖儿女,没什么人是来自平平淡淡过日子的百姓家。
当年钟离珉和水云卿虽算不得离经叛道,可终究也不是走寻常路的。说起来庆云班倒也是大胆,竟敢在京城提及如此敏感的一段往事。虽然隐去了造反起义不提,可毕竟在京城,还是有许多双眼睛盯着的。
水彧定睛看去,那坐在第一排最好位置的二人,正是拓跋炜和靳文婧。拓跋炜未曾刻意隐瞒身份,自也不难知道,他们二人便是谦郡王和谦郡王妃。他不禁自言自语道:“祁五哥也来了。”
钟离冰听到水彧的低语,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问道:“有熟人来了?”
水彧轻描淡写道:“嗯,谦郡王和王妃,在明前楼认识的。”
钟离冰并无太多惊讶,就好像她在知道钟离准认识定平公主和端玉公主的时候,也不曾惊异过。在她眼中,人不分贵贱,都是一样的。她赞叹了一句:“五爷和王妃长得可真年轻。”
水彧道:“他们本来年龄也不大。”
钟离冰好奇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那日回来,他请我到明前楼坐坐。彼此谈得来,写了两首诗。”轻描淡写。
钟离冰自言自语:“你说……写诗有什么好的,好好的话说得云里雾里,非要让旁人猜,猜来猜去的不知费了多少工夫。一生不过六七十年,不知让你们这些文人浪费了多少时日。”
水彧装作一副没听见的样子,可他是何等耳聪目明,自然听得一字不落。
不久,大戏开幕,这一句随口的抱怨,也就留在了二人心里。
一轮皓月徐徐升起,在高高搭起的戏台上。戏开幕了,方才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也如海潮退去一般,渐渐低了下来。
而外面的空中,一弯月也同样徐徐升起。然而,灯火通明的不夜城却并不缺这弯明月洒下的白华。
只有站在屋顶,才真切地感受,身披月光的感觉。
站在屋顶,翘首望去,月光正柔,俯首看去,华灯初上。
还记得那年夏天,芟右赌坊的屋顶,那个挡住月光的身影……
“在下钟离珉,还未请教……”
“风三侠记得我是赌神便是,其他的,知道的太多,对你我都不好。”
“众所周知赌神逆乾坤乃是一年轻男子,风三侠何以称在下姑娘呢?”
“那么,在下是猜对了,姑娘女儿之身,何以好赌?”
“他们每一个人都做了最充分的准备,却都输得最惨。这样,值得吗?”
“那你感觉,我值得相信吗?”
少年们满心向往,盼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这舞刀弄剑的侠客,英雄救美,抱得美人归。少女们被这跌宕起伏的情节牵动着心绪,一时会心一笑,一时又心神荡漾,一时捶胸顿足,一时又潸然泪下。有的少年夫妻亦双手交握,好不甜蜜。
戏演到动情之处,好似真的在万仞悬崖之上。
起风了……
钟离冰也不禁咬住了嘴唇。不知听父母轻描淡写地讲述过多少次,她却从不知,经历生死,是这般惊心动魄。心下清楚,这戏台上再如何都是假的。可是当年……
就连钟离冰的心底也忍不住在颤抖。
爹,你可曾想过,你这纵身一跃,或就将是尸骨无存。
娘,你可曾想过,你纵舍命相随,也不过是终老桐山。
那样的话,就不会有阿逆了。
几株桃花树时隐时现,幕后悠悠婉歌,唱起了“千言万语道不尽”。
潺潺十里溪,悠悠百尺雾。我道两心相依,何处缘来寻觅?侬衣锦来我着丝,侬穿麻来我司纡。不慕山巅几重天,只看蛩蛩与距虚。茕茕崖上行,是与天相依,不愿问天意。
子夜花开之声,惜惜花自飘零。不落之花何处寻,空如初遇叹流萤。千思崖下千思语,缘有千里桃花林。桃花落尽看桃花,绿柳吹散言绿柳。雪妍无限好,折枝送佳人。无缘来此寻美景,有缘便来会人心。点点繁星,徐徐微风。清居山中听水声,漫步水畔感山灵。千言万语道不尽,思如秋水诉衷情。
会唱的人们都跟着哼起了那旋律,连钟离冰也不禁跟着念了起来。这毕竟是她会背的为数不多的一首算不上诗的长诗。
而水彧的目光却落在了方才走到拓跋炜身边的两身影。
见到此二人,拓跋炜即刻起身,身怀六甲的靳文婧亦起身相迎。才要行礼,便被那中年男子抬手制止。随后,二人坐在了拓跋炜和靳文婧旁边的位置。拓跋炜与他把酒言欢,好不亲近。靳文婧与那女子也是极相熟的。
水彧懂点粗浅的唇语,看口型,那男子是称拓跋炜“五弟”,拓跋炜则称他“哥哥”。
放眼当今天下,能称谦郡王拓跋炜为“五弟”的人不过三人而已,而对于鄞亲王拓跋煜和谨亲王拓跋熠,拓跋炜一定是分别称“三哥”和“四哥”。再加上方才他的态度,那么这个坐在他身侧的人是……当今皇上!而他带来的女子,应该就是蔚皇贵妃靳芷嫣了。
如果当今皇上看了这出戏,会作何感想?
既然是只是戏,许多过程都是被省略的。可有心人总会去想,他们为什么会跳悬崖,出关又在躲避什么,赌神最后又为什么会有那个以生死为胜负的赌局。
却不知这庆云班在京城还能不能混得下去。而庆云班排这出戏,可是经过水云天首肯的。想到此处,水彧不禁心头一紧。
当钟离冰的目光落在水彧手上,水彧紧握的拳头已然松开。
这时候,台上已然唱起了《子衿》。不同于前面,这首《子衿》不是用戏曲唱腔,而只是一首歌谣。丝竹声落,清音轻起,娓娓道来。台下鸦雀无声,台上的声音虽轻,却似能够穿透一切。可以看得出,这声音并非出自台上这个戏子,而是有人在幕后替她唱的。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听到自己的字,钟离冰一个激灵。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唱罢之后,调门微转。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不只有多少人,被这婉转的歌声摄了心魄。坐在前排的人,还隐约能够闻到,随着这歌声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这香味恰到好处,与歌声相契合,让人甚至没有察觉到有这一丝幽香,只觉心旷神怡。
后排的角落里,却传来了不一样的声音。
“歌唱得好,这唱歌的人选得却不好。”
“何以见得。”
“这首歌当中的感情,不该是这样的。当年她不过二十岁,几乎没开口唱过。应是少不了的青涩,不该是这般婉转动人,摄人心魄。”
“我就说过,不管演成什么,你都能挑出无数个问题。”
原是水云天和林潇也来了,只是他们坐在后排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水云天还不曾看过这出戏,这一日也是心血来潮,便同林潇一起来了。而坐在前排的水彧和钟离冰,还有坐在最好位置的拓跋烨、靳芷嫣,拓跋炜、靳文婧,他都尽收眼底。或许,台下的这出戏,才更精彩。
水云天眯了眯眼,扫视着台下的所有观众,“林潇,你说……这台下有多少人知道每场戏之间的过场,都是什么内容。”
林潇顺着水云天的目光,朝皇家四人的方向看过去,“大约……四个吧。”
水云天微微摇头,“不一定。”
林潇戏谑道:“上面的人还不想着除后患,你倒是无风三尺浪。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片刻见水云天不答话,林潇的面色凝重起来,“你还是怀疑……彧儿的背景跟这件事有关。”
“不是。”水云天托着下巴,“我是怀疑,有人想利用彧儿,把那些旧事翻出来。”
“可有必要把那人揪出来?”
“罢了罢了。”水云天抖开了扇子在面前轻摇,“咱们家现在已经不适合再做这种事了。再说,也正借此机会削减些。水家早就不是从前的水家啦,你可莫要后悔嫁进来。”
“后悔了也不会怎样,大不了我带着杉儿和影儿回巉元府,倒也给楠儿、枫儿做个伴。”
“这些年来,这话你不知说了多少次了。”
“你这人没意思的紧,每次都非要挑破。”
二人吵两句嘴原是常事,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