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双哈哈大笑,随手揭了面具下来,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他皮肤黝黑,颧骨高耸,其貌不扬,不过他的脸很小,易容倒是极有优势的。也难为他能生出朗月这般秀气温婉的女儿,想必是他死去的夫人生得很美。
很快,郎双看向了水彧,面上的笑容登时没了,变脸有如翻书。
水彧不动声色,上前行了一礼道:“晚辈水彧,拜见郎前辈。”纵然与朗月相识经年,这却是他第一次见郎双。朗月既已知他身份,在长辈面前,他也不好刻意隐瞒什么,便如实说来。
朗月挽着郎双的手臂道:“爹,钦彣大哥我跟你提过的,他是我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钟离叔叔是他姑丈。”
郎双抬了抬眉毛道:“原来是崇燚的侄儿,难怪你方才要愣那片刻。”
水彧淡淡笑道:“前辈的易容术超群,晚辈方才险些便认错了。”
郎双上前了两步,“可你并没有认错,你看出了我的易容术。”
水彧抬起头,迎着郎双的目光看过去:“易容只能模仿一个人的脸,却不可能真正模仿这个人。”说罢他做了一揖道:“晚辈冒犯了,前辈恕罪。”
“哈哈哈哈……”郎双突然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好小子,可当真是一语道破机关啊!你几岁,认识月儿多久了?”
“呃……”水彧没料到郎双的话锋转得如此之快,不过还是如实答道:“晚辈二十一岁,同朗月相识五年了。”
郎双假意掐指算道:“五年,嗯……那时候月儿十四岁,也就是刚刚出去走江湖的时候啊……嗯……嗯……”一边说着,他还一边不住点头。半晌又问:“你和月儿是在何处认识的?”
水彧道:“乌冶镇。”
乌冶镇离朗月的家乡不远,第一次出门她也未敢走得太远。不过那时候乌冶镇的红叶还没真正红起来,也少了许多乐趣。有一条溪水流经镇上,朗月当时正在那溪边浣手。她见这溪水澄澈,便低头捧了些尝尝,甚是甘甜。这时候,一阵微风拂过,她头上戴着的大檐草帽飞落在了水面上。她忙伸手去够,却没够着,险些跌入水中。眼看着帽子要顺溪水飘走,她也只有皱了皱眉头。她的轻功还没高到能够涉水,为这帽子游水过去又不值得。
这时候,对岸一个身影飘然而过,只踏了一下水面借力,泛起轻轻涟漪,转眼便落在了朗月面前,把帽子递给她,也未曾说什么。
朗月接过帽子,戴在头上,笑道:“多谢少侠了,这帽子是我爹爹给我编的,若遗失了可当真是可惜。我叫朗月,少侠怎么称呼?”
水彧道:“叫我钦彣。”
朗月问:“是哪两个字呢?”
水彧随手捡起一根树枝,蹲在地上。他先是写了一个“钦”字,写罢,停顿了片刻,才一笔一顿地写下了这个“彣”字。
朗月好奇道:“方才为何要犹豫?”
“没什么。”水彧摇了摇头,“不过是前几日给自己取的字,还没有完全考虑好。”
朗月赞道:“少侠这个字取得真是文采斐然。”
水彧淡道:“谬赞了。”
“我今年……”说到此处,朗月便住了口,想想她不过一个未及笄年的少女,主动对陌生男子说起年龄似乎不妥,便转而问道:“少侠有几岁了?”
水彧道:“十六。”
朗月道:“你比我年长,我叫你‘钦彣大哥’吧。”
水彧不语,只是点了点头。他抬头看了看太阳,“郎姑娘,时候不早了,在下先告辞了。”说罢,一个转身,如风一般,一个转瞬,已在几丈之外。水彧虽然年少,武功依然有了深厚的根基。
“钦彣大哥,你……告辞……”最后朗月的声音已是细如蚊讷,终究还是没能喊得出来。一个女子在外面大喊大叫也终究是不妥的。“可是……”她小声嘀咕,“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呢……”
“好,好,挺好!”郎双似乎很是满意水彧的回答。可水彧不过说了三个字而已。
“那……”郎双眯了眯眼睛,又笑问道:“娶亲了吗?”
“爹……”朗月嗔道,“没的你问这些做什么?”
郎双倒是面不改色,“你的朋友,我做爹的问一问,不行么?”
水彧好似没听见一般,只做了一揖道:“既然朗月已与前辈会和,晚辈便先告辞了。前几日家中传信,晚辈不日还要回京城去与义父商议些事情。”说罢,水彧辞了郎氏父女,转身离去。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比郎双脾气更加古怪的江湖前辈水彧亦见过不少,对于郎双之言,他也不过是一笑置之罢了。
流言蜚语传得最快不过,水云天卖掉几家重头商铺的事才出来没几日,水彧便有所耳闻。是时他还同朗月一处,每每听到这些传言,他都不禁微微皱眉。朗月知道那是他家中的事,他忧心也是有的,只是他不说,朗月不问。朗月时而说些有趣的事令他宽心,奈何他对一切都是淡淡的。也罢,朗月对水彧的性子,也早就习惯了。
水彧不曾致力于商道,但多少也了解一点,再说,他多少也算是了解义父的。这根本就不是义父的行事作风,除非……可这也太快了吧!会是谁对水家动手了么,是义父在以退为进么?那么,到底会是谁对水家动手了?水彧越想,便越不敢想下去。事情的发展会同他脑海中所想的一样吗?还有,上次有人在京城行刺水彰,应也不是巧合了。
一桩桩,一件件,许多事情交织在一起,在水彧的脑海中渐渐清晰。是有人要对水家动手了!那么此事便容不得他置身事外,回京城!
然而水彧现下身在南域府,几乎是天朝疆土的最南端,京城远在天边,却又哪里是说回就回的?一旦事发,风起云涌,个把月的工夫,早就是沧海桑田,却哪里还有他插手的余地?水彧猛地把剑插在地上,剑鞘没入泥土三寸之深。
说他是游侠,说他是文人,都不为过。可他唯独与“商人”二字扯不上半点关系。也罢,原是他自己从小就对商道不感兴趣。诚然,自从他进了水家,每一个人都对他很好,义父、义母待他如亲子,水杉、水影、水彰敬他爱他如亲兄长。可这一次,他强烈地感觉,他是一个外人。
也罢,是外人又怎样呢?他本就是个外人。
水……彧……钦……彣……
水彧一次一次地用手指在树上写下自己的名和字,写了一行又一行。最后,他一掌拂去了这树皮上所有的痕迹,树叶沙沙飘落,若非是水彧远去的背影,一切就好像,他从没有在此出现过。
京城还是要回的,水彧策马绝尘而去。
才离开南域府不过七八日,水彧停了下来。跑了七八日,他的心情已不再如最初那般烦躁。他有六年的江湖经验,那般烦躁,却是一点也不像他。这里离着京城有上千里,这里是钟离冰的家乡——十溪县。
这里山清水秀,着实是个好地方,令人流连忘返。
许多江湖人退隐之后都乐意寻个风景如画的所在,与自己心爱的人共度余生。可是,倘若在这种如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却又会不会失了魂魄?也有许多人,沉醉美景,不能自拔,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逃避?
水彧跃下马来,牵着马缓步走进了这小县城当中。十溪县是因流经这里的十条溪水而得名,有山有水,人杰地灵。当年二侠断风掌、三侠截风刃行走江湖之时都称自己的家乡是十溪县。毒后宋七娘也称自己的家乡是十溪县。
行至此处,水彧的心已然静了下来。此处的静谧,让人心静。脚步渐缓,欣赏着四周的景色,倒也惬意。他随口问路上的一个中年人道:“这位大叔,请问您可知风三侠钟离前辈和夫人住在何处?”
中年人笑问:“这位小兄弟,你问的是县里的钟离府还是他们的小筑?”
以水彧对姑姑、姑丈的了解,他猜想,他们一定更愿意住在山水间的小筑当中,遂问道:“那,他们现下可在小筑当中?”
中年人又笑道:“那可就不得而知了。三侠和夫人一向随性,或是出去游山玩水,或是出去行侠仗义,不常在家中。从前面出了县城沿着溪水向上游走过去,就到了。你去碰碰运气吧。”
“多谢大叔。”水彧做了一揖。
水彧行走江湖多年,曾路过这里几次,可从未刻意停留过,这一日也是临时起意。与县城里的人声渐行渐远,隐约可闻得山间的流水声和鸟鸣声。再走一段,伴着淙淙的水声,水彧隐约听到一阵天籁般明澈的歌声。再走近些,他才听得真切,是一首《关雎》,方才唱到了最后一句“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倘若说起这十溪县山间的歌声,除了风三侠,还能有谁呢?水彧微微一笑。
紧接着,是一女子之声戏谑道:“都快二十年了,你都还只唱这一首,我还道是你只会这一首呢!”看来这应是姑姑。
“谁说我只会这一首的?只因这首最为动听,我才想唱给你听。”
“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总说这些东西,也不害臊!”虽然话是这般说,语气中却是满满的幸福。
水彧怔了片刻。他未曾见过姑姑和姑丈独处时的境况,如今的他们已是不惑之年,却还如少年夫妻一般,有着说不完的甜言蜜语。
“你说……阿逆现下在何处?”水云卿问。
钟离珉不假思索:“她此时定在京城。五月初皇城里才开过端阳大宴,阿逆定想凑这热闹,每次到了京城,总要在你家住上个把月。”
“谁!”闻得一丝风吹草动,钟离珉即刻警觉,回头看了过来,下意识双臂微张护住了水云卿。
水彧飞身上前,行了一礼道:“侄儿给姑姑、姑丈请安。”
水云卿扶起水彧道:“一家人就不必多礼了,彧儿今日怎么想起过来?”
水彧道:“侄儿方从南域府过来,要回京城去,路过此处,便想着来拜见姑姑和姑丈。”
钟离珉道:“平日我们也少有在家的时候,今日你算是来得巧了。阿逆出去了,家里什么也没有,你随意坐。若你不嫌弃你姑姑的手艺,就留下用晚饭吧。”
水云卿挤了挤眼睛道:“你莫要听你姑丈胡说,你姑姑从小也吃过不少美食,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今晚便瞧我给你露一手。唉……也是可惜,我家阿逆是没有口福了。对了……”水云卿又抬头看向钟离珉,“等阿逆回来,咱们去一趟琉球可好?”
钟离珉耸了耸肩道:“你盼着她自己回来么?那还不如去靖远兄府里把她抓回来来得容易。”
水彧又是一怔。姑姑和姑丈随口便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事,便是在他面前,也未曾有任何不寻常之色,他们从未曾把他当成外人,是真的把他当做自家人一般。回想在京城家中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么。
水云卿拍了拍水彧的肩膀道:“那我便去做饭了。你若想与你姑丈切磋武功,他必乐意奉陪。”
钟离珉在水彧对面坐下,上下打量着水彧,他也有日子没见水彧了。半晌,钟离珉微笑道:“彧儿身量长高了不少,轻功也精进了。”
水彧道:“姑丈记挂了。”
钟离珉问:“你和阿逆一直未曾见过,此番她自己跑出去,你们可见过了吗?”
水彧道:“已见过了。表妹相貌生得像姑姑,人很是聪慧。上次一别,她去了扎托,寻阿准他们去了。”
钟离珉抬手道:“你可想与我切磋武功?”
水彧起身做了一揖道:“多谢姑丈,请姑丈赐教。”
“好!”话音未落,钟离珉便随手拔出长剑,手腕一转,剑锋便朝着水彧颈间划了过去。
水彧措手不及,忙抄起剑格挡,却来不及拔剑,只得用剑鞘挡在颈侧。
然而,水彧并没有感觉到令手臂酸麻的震动,钟离珉的剑在他剑鞘不到半寸处停了下来。
钟离珉眉毛一挑,笑道:“彧儿出手还是太慢了。”
水彧颔首道:“姑丈教训的是。”
“来,拔剑。”钟离珉后退了几步,把剑收在身后,“现下才是我指点你武功。前三招我只守不攻,让你三招,后面我可不会客气了。”
“是。”水彧缓缓拔出了剑,摆开架势。
说时迟那时快,水彧连进三招,剑如白虹,令人眼花缭乱。钟离珉招招格挡,丝毫不见破绽,他不过用三四成功力而已。
到第四招上,轮到钟离珉出招了,水彧反而放慢了速度,欲求以静制动。原是他知道,钟离珉二十多年来一直以剑法之快而著称,他再怎样也不可能快得过姑丈。钟离珉连刺五剑,水彧横剑过来,一连五次格挡。紧接着水彧再接连出招,然而他发现,钟离珉接下去的招式根本就不拘是攻势还是守势,需要防守,进攻便也是防守,需要进攻,则防守亦可是进攻。至此,水彧依旧不求快,而还是在寻找着破绽。洋洋洒洒一百多招下来,钟离珉未曾有什么破绽。此时水彧另辟蹊径,右手收剑,左手出掌。钟离珉眼光一闪,就在那一转瞬,他决定接下这一掌。二人不过切磋,点到为止,未曾用太多内力,接一掌原也无事,然而这一掌的套数竟令钟离珉身形一滞。就在钟离珉出招的间隙,水彧一剑刺出,有如白虹贯日。然而,钟离珉一个侧身闪开,只听“当”的一声,钟离珉用左手夹住了水彧的剑。这是一个破绽吗?原来这根本就不是破绽。钟离珉曾经说过,一个真正的武林高手,全身都可以是兵器,根本不拘用不用兵器。
但水彧没有丝毫的迟疑,即刻便向后用力欲将剑拔出。原是他知道将剑抽出应比将剑抬起需要的力量略小。然而,他两次尝试竟都没有成功。再瞧钟离珉神色,还依旧是平平淡淡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水彧凝神定气,将一股内力运于右臂之上。他眉头紧锁,咬住了嘴唇。
钟离珉感觉到水彧剑上内力激荡,即刻便凝聚内力在水彧剑上一弹,随即抬起右手,两柄剑再度交锋,响声清脆。钟离珉只轻轻一挑,水彧手中长剑便脱手飞出,插在旁的一棵树上,水彧也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钟离珉眉头微蹙,口吻之中略带严厉,“彧儿,你心不静。”
☆、明前祁五
水彧单膝跪下,“请姑丈指点迷津。”
钟离珉厉声道:“你到底在执着于什么呢?方才我以手指夹住你的剑,你拔不出,便运了那般大的内力上来,你想怎样呢?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我也运上内力同你对抗,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以你的剑折断而收场或者以你受内伤而收场,你道是哪种结果你比较喜欢?须知拿得起、放得下才是大丈夫作为。”
水彧做了一揖道:“多谢姑丈,侄儿受教了。”
钟离珉叹了口气,缓声道:“方才你我不过切磋武功,你已是知己知彼,尚且如此,倘若是实际临敌,你遇到了修为高出你许多的对手,你也如此这般硬拼么?方才你知以静制动,这一点做得就很好,可事态突变,怎的就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我……”水彧低下了头,“是我心不静,姑丈教训的是。是……家里出事了。”
“原来如此。”钟离珉点了点头。
此时水云卿方从小厨房出来,端着几碟小菜在桌子上放下,随后在旁边坐下,对水彧道:“是你义父不明所以地卖了几间分量很重的商铺么?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他自有他处理问题的方式,水家也不会因此有什么大的动荡。”
水彧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水云卿道:“你是想问我既然早知道家中有事,为何不回去么?我若回去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