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准无奈道:“没来由地就念一首《国殇》哪里能表现我有文采了?再说,靖远舅舅还不是百般疼爱你么?”
钟离冰故作正经道:“那不一样,那是因为我有旁的过人之处。”
钟离准饶有兴味:“那么,敢问是什么呢?”
“天机……不可泄露。”钟离冰一本正经地模仿学堂中先生捻须的动作。
在水府门前驻步,钟离冰上前叩响了水府大门。开门的是覃曦。钟离冰打趣道:“覃曦哥,你怎么都沦落到来开门啦?”
覃曦笑道:“不能开门么?那我把门关上,表小姐你就等着好了。”
“别别别!”钟离冰扒住了大门,“覃曦哥,你就当我方才什么也没说。”
“这位是……”覃曦看了看钟离准。
钟离冰介绍道:“这是我阿准哥哥,他是我二叔的长子。”对于钟离准的伊赛王子身份,钟离冰未曾提及。一来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二来钟离准此番是以晚辈的身份来拜会水云天和林潇的,王子的身份不提也罢。
覃曦拱手道:“钟离少爷。”
钟离冰又对钟离准道:“这是覃曦,他跟我杉表哥同年的。”
钟离准点了点头道:“覃兄弟。”
覃曦引着钟离冰和钟离准进门去。钟离冰问道:“舅舅、舅母、杉表哥、影妹、彰弟他们都在吗?”
覃曦道:“老爷和少爷今日一早就出去了,耿爷陪着去的。夫人、小姐和小少爷都在,大少爷也还没回来。”
钟离冰挥了挥手道:“这个我知道,早前我碰见彧表哥的时候,他和朗月姐姐在一处,现下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杉表哥跟着舅舅出去了,你怎么没同行?”
覃曦道:“今日晌午才过来的,那时候他们已经出去了。”
他们过了二门,进了水家前院的花园,几处景致设计得甚是精心。方才一直一言不发的钟离准道:“水家的花园花的心思,看起来可不比御花园的差。”
覃曦微微一笑,他从小到大一半的时日都在水家,把水家当做自己家一样,有人夸赞水家,他心里也很是受用。钟离冰道:“舅舅家就是这样,用的东西不一定是最贵的,却一定是最好的。这园子是他自己设计的,我印象中大约是十年前,他还找人重新修筑过一次。”
覃曦引着钟离冰和钟离准到堂上,这时候林潇才刚刚出来。这一日她没打斗练功,着一身墨绿广袖银边长裙,发髻上插着一支翡翠镶金扁头钗,正是大户人家正室夫人的打扮。如今林潇已然四十二岁,早褪去了年轻时略带着的轻浮,剩下的是海涯林家传人的凌厉干练和京城水府夫人的大气华贵。
钟离准知这大约就是林潇,遂行了一大礼道:“小侄拜见舅母。”钟离冰同他一起唤阿卓和“舅舅”,他也同钟离冰一起唤水云天和林潇“舅舅舅母”。
钟离冰也跟着钟离准跪下,不过面上一直不改那嬉皮笑脸的形容。她只是不想让钟离准太尴尬而已。
林潇道:“起来吧。”钟离准和钟离冰遂起身。林潇对钟离冰笑道:“怎么,阿逆来是没住够,没打够,还是没吃够?”
钟离冰拉着林潇的袖子道:“到了舅舅、舅母家,当然是什么都没够了。不过当然是更想让您再教我几招,您的暗器功夫,那可是我一辈子都学不尽的!”
林潇按着钟离冰的额头道:“你这拍马屁的功夫你舅舅听了很是受用,对我可不管用。”
“哼……”钟离冰撅起了嘴,“舅舅不在,舅母就欺负阿逆。”
林潇不理会钟离冰,而看向了钟离准,“你就是伊赛长王子?”林潇当年同钟离珏接触不多,不过是因为同钟离珉熟稔,唤钟离珏一声“钟离二哥”而已。是以后来他对钟离珏的印象大抵也就是伊赛的驸马和汗王,对钟离准的印象也就是伊赛长王子而已。
钟离准道:“正是,舅母可以唤我‘小准’。”
林潇上下打量了钟离准片刻,便道:“我可以试试你的武功吗?”
钟离冰素知林潇的武功几何,却不甚了解钟离准的,她倒是很想看看钟离准的武功到底如何。不过她知林潇内力刁钻阴狠,还是略有担心,眼珠一转,还是说道:“舅母,人家才来拜见您,就要试人家的武功啊?”
林潇道:“你舅母手下轻重你没有信心么?”
钟离冰挤了挤眼睛道:“怎会,阿逆也就是这样一说罢了。”
随后林潇看向钟离准,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见。钟离准笑道:“舅母赐教,小侄自然求之不得。”
林潇伸出了右手道:“来吧。”
见林潇丝毫没有更衣、出门、摆开架势的意思,钟离冰便即明白是何状况。这是林潇要试钟离准的内力,这样倒是不必出门,甚至连脚步都不用移动,在大堂里就够了。
其实长辈指点晚辈的武功,过上两招实在是不算什么,彼此之间相互进招切磋高低也是有的。不过比试内力就不好说了。若是内力极厚的,倘若有一方不能点到为止、收放自如,不管是收得早了还是收得晚了,至少有一方会有损伤。她和古灵君那次本做不得数的,毕竟二人的内力都并不很深厚,也不过就是你压坏了两件家具而已。林潇和钟离准不一样。林潇是武学世家出身,到如今练武已有三十多个年头;钟离准承袭的是祖父的武功,那可是以内力为先,招式为次的。
然而,钟离准不过十几年功力,林潇可是超过三十年的功力了。舅母竟然一上来就这样为难阿准哥哥……钟离冰不禁心想。
钟离准也伸出手,同林潇的手掌相对。才一触及他便感到一股内力相对而来,与此同时来的好似还有一股吸力,令钟离准的手掌似是粘在了林潇的手掌上,钟离准也忙运上内力抵挡。起先面对长辈,他不敢太过放肆,而随着林潇掌中力量的增加,钟离准也渐渐运上更大的力,从最初的被动防御、束手束脚,变成了主动出击。二人嘴角都露出了笑意,这般过招原也是酣畅淋漓的。
少顷,二人皆是眉头微蹙,凝视着彼此。才不一会儿额上便都渗出了汗珠来。
钟离冰和覃曦皆心知肚明,此时万万不可打扰二人,便也都静静立在一旁看着。
林潇、钟离准二人皆非临敌,也都没有竭尽全力,更没有大举进攻,可钟离冰心中竟升起莫名的紧张。是因为……是因为舅母?舅母每一次认真起来,眉眼之间都带着一股子狠意,那是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一股子狠意。可是,她几次想叫舅母收手,都欲言又止。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只听二人大喝一声,同时收了势。钟离准捂着胸口后退了几步,嘴角带着一丝血迹。林潇则收回手来,从容地立在原地。
钟离准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面上却不带痛苦之色,反而满足地笑道:“舅母高招,小侄受教了。”
彼时林潇双目紧闭,片刻睁开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小准的武功这般好,当真是难得。钟离二哥做了汗王却还不曾疏于对你的教导,你也必是极勤勉的了。”方才她虽毫发未损,内息却也略乱了。
钟离准作了一揖道:“多谢舅母夸奖。”
林潇意味深长道:“关内不比关外淳朴,到了这边,记得好好保护自己。阿逆乐意和你玩,你也好好保护阿逆。”
钟离准道:“舅母挂心了。”
这时候几人才顾得上低头看他们脚下的地砖,早已出现了几道裂纹。本也是无妨的,高手过招酣畅淋漓,将脚下地砖踩碎也不是没有的。林潇和钟离准都已经很收敛了,毕竟家中大堂这种地方,可不甚适合打斗。
林潇道:“留下用晚饭吧。”
钟离准道:“求之不得。”
下人来通报说:“夫人、表小姐、钟离少爷、覃公子,老爷、少爷和耿爷回来了。”
钟离冰朝外面望去,喜道:“舅舅和杉表哥回来了么?”
看到水云天的身影,钟离冰便三步并作两步奔了上去,扯着水云天的袖子道:“舅舅,阿逆又来了,您不嫌烦吧。”
水云天笑道:“怎会?你就是日日赖在这儿,也不过就是多了双筷子而已。再说了,这里本就是你的家。”
钟离准上前行礼:“靖远舅舅。”
水云天抬手道:“小准,起来吧。早听闻你来了京城,不想今日宴会刚刚结束,你便过来了。”
钟离准道:“既然来了京城,自应来拜见舅舅和舅母。”
钟离冰对水杉介绍到:“杉表哥,这是我阿准哥哥。”又对钟离准道:“这是我杉表哥,他今年十七。”
水杉朝钟离准行了平辈之礼,钟离准也回了一平礼道:“杉弟你好。”叫得甚是亲厚。
水杉会心一笑,叫道:“阿准哥哥。”
快到了用晚饭的时候,水影和水彰也都从房里出来,一一同钟离准见过了。他们和钟离冰一起唤一声“阿准哥哥”。
到这时候,钟离准方对水家形成了一个印象。离开扎托以后,水家是第一个给他亲切感的地方,水家的长辈都只把他当做晚辈,弟弟妹妹都只把他当做哥哥,下人只把他当做少爷,没有把他当做王子。
毕竟水云天和林潇都是当年经历过那场大事的人,对于身份之别看得没有那么重。倘若他们全都住在一处,说不定可以是一大家子人,三对夫妇,八个孩子。也不一定,说不定住得近了,还会有许多这样那样的问题。
这一日用晚饭的时候又是一大桌子人,其乐融融。若说起来钟离准也少有这样的经历,在家中的时候,也不过一家五口而已。
水云天对钟离准说:“从前我们也不是这样一大家子。那时候我和你伯母还不认识你父汗和你大伯,家里就只有我和你伯母兄妹二人。那时候吃得很是简单。不像现在啊,想想看你们都这么大了,这些年,过得可也真快……”有时候水云天也会感慨,也就是当年祖父留下了这样大的一间宅子,否则到如今有了这许多儿女,还要再重修这宅子。也不知,这间水府,还能再屹立多久。
用过了晚饭,水云天让水杉、水影、水彰陪钟离冰和钟离准说说话,自己则匆匆回了书房。
现下天黑得晚,五人在后院一边散步,一边说话,倒也有点意思。
方才在饭桌上,不好太过放肆,现下水彰迫不及待地问:“阿准哥哥,今日宫中宴会我们都听说啦,到底是怎样的情形啊?听说你射中了定平公主发髻上的赤芍,你的表现实在是技惊四座啊!”
说到此处,钟离准略略沉吟,他看向钟离冰,见钟离冰也满眼期待地看着他。这一点早该料想到,这种热闹,阿逆怎会不凑。
见是躲不过去了,钟离准只好清了清嗓子,讲道:“今日主要是绘栖苑赏花。一上来便是徐淑媛娘娘跳了一支《兰陵王入阵曲》,不想徐娘娘纵是女儿之身,其气势可不输男儿。随后是许多人展示自己的骑射之技。大皇子和二皇子一人射了三箭,全都正中同一靶靶心,好不精彩。萨顿右青襟王一箭穿靶,力大无穷。徐娘娘在箭靶上射出一朵八瓣花,也独具特色。我今日本没想下场骑射,遂穿了礼服。可奈何皇上有旨,还赐了汗血宝马,我不能抗旨,便只得把礼服撕了,下场去射了一箭。”他说得简明扼要,省去了许多细节。
水彰叹道:“阿准哥哥的面子好大,那……”他还欲追问,便瞧着水杉朝他使了个眼色,也便没在问下去。
水杉道:“给我们讲讲扎托的事可好?”
钟离准道:“当然好。”对于家乡,他可是有不少可说的东西。从大漠风光,到扎托的吃食、兵器,再到马兄们,说了许多。水影和水彰都听得津津有味,钟离冰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她总觉得阿准哥哥讲的,却还不若她亲眼见过的十分之一精彩。时而便嗤嗤笑了起来,也只钟离准与她相视一笑,水杉、水影、水彰却不知她在笑什么。
毕竟钟离准与水家兄妹三人刚刚相识,却也没有太多可说的,五人只在院子里聊了一会儿,便也无话了。
水杉建议道:“影妹的琴弹得好,让她给咱们奏一曲可好?”
钟离准赞同道:“甚好,早听阿逆说过影妹的琴技。”
水影让歆语回房里取了琴来,在桌子上放好。她在石凳上正襟危坐,抬起了双手。
“等等,影妹。”钟离冰抬手阻拦,“你就莫要弹什么阳春白雪的了,弹一个下里巴人的就可以了,不然,我也听不懂。”
“嗯……好吧。”水影思索了片刻,便再次抬起了双手。随着她双手轻抚,悦耳的琴声从她指尖流淌出来。纵然水影仅是及笄之年,琴技却炉火纯青,仿佛周身的花草都在随着她的琴声起舞。
她弹的是一首《出车》。《出车》出自《诗经·小雅》,是歌咏周宣王年间讨伐玁狁的胜利,但前半段还是写尽了战争的艰辛,令人闻之不禁潸然。
钟离准一直静静听着,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半晌,随着琴音的旋律,钟离准竟随着琴音唱了起来。这首《出车》,他再熟悉不过。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我出我车,于彼郊矣。设此旐矣,建彼旄矣。
彼旟旐斯,胡不旆旆?忧心悄悄,仆夫况瘁。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
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喓々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既见君子,我心则降。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
钟离准的调门低,水影为迎合他,便弹得略低沉些,如此一来倒显更加厚重。一时间水家后院萦绕着悠扬的歌声,许多下人都不禁停下脚步欣赏片刻。
待到一曲奏罢,水影起身敛衽,其作风俨然就像听轩琴社的女琴师一般端庄得体。钟离准会心一笑,朝水影微微点头。
水影上前来,好奇问道:“阿准哥哥怎么会唱这首的?”
钟离准道:“我母……我阿娘一向不爱咱们汉人的诗词,嫌它们太过委婉,可她却独爱这首《出车》。这许是从前长年征战在外留下的印记吧。以前她常念,后来偶然听过了这曲子,就时常唱一唱,一来二去我便会了。阿凝和阿冼也都会唱。”
水杉问道:“我们同阿凝和阿冼怎么称呼?”
钟离准道:“阿凝是己巳年生的,十八岁,阿冼是壬申年生的,今年十五。”
水杉笑道:“如此便是了,待到阿凝姐和阿冼来了京城,也盼一聚。”
“想来他们也早有此意,只是……”钟离准欲言又止,片刻则笑道:“不过我们更盼着你们到扎托去游玩。大漠风光很是壮美,扎托的好东西也很多。我表哥最是个爱玩的,到时候便让他带着你们到各处去游玩,便是住上一个月也不会感觉枯燥。”
水彰跃跃欲试道:“关外这么好玩吗?那我们可要将此行程提上日程了!”
水杉道:“如此便先多谢阿准哥哥了。”
水影赞道:“你方才唱得可真好!”
钟离准拱手道:“多谢影妹了。其实我们都不如阿娘唱得好了。终究没经历过,唱不出那种感情。”
水影道:“阿准哥哥你这是过谦了。从未有人唱歌与我的琴音相和,何况又是如此动听的歌声。”随后她转向钟离冰,“表姐,阿准哥哥人也好,歌唱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