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钟离冰又问:“是凌伯伯不希望你做贼吗?”
“没有。”凌琰摇摇头,“我爹什么也没有对我说过,他只是教了我这门手艺。我娘就是因为这个离开我爹的。当初她本以为二人携手走江湖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可后来她还是败给了现实。她不能忍受自己的丈夫是个贼。可我爹是一向不在乎这些虚名的。想想当初,如果我爹可以高调一点,真正闯出一个名扬天下的侠盗名头,或许……”
“那……你可知道伯母如今身在何处?”
“不知道。说来也怪,我爹已经被我娘伤成了这样,却从未曾表示过不希望我子承父业。既然如此,我做也就做了。”说着,他话锋一转,“我也喜欢珍宝,倘若你感兴趣,下次倒可以与你说说,免得外面鱼目混珠再给人家骗了。”
“好,下次便同你请教了。”
说罢,二人又缓缓朝凌琰家走去。
钟离冰认识许多大侠,当然大多是因为父母的关系才认识的。不过,真正有“侠盗”名头的,几乎是没有。像凌琰这样的人,江湖上的朋友认可他是侠盗,可天下人却不会这样认为。江湖上哪个贼是天下人都认可的侠盗?这个问题之只怕连钟离珉也说不出来。
因为盗亦有道,所以会有侠盗;因为有人为富不仁,所以会有人劫富济贫;因为有人恃强凌弱,所有会有人锄强扶弱。可是贫民和弱者就一定会代表正义么?事实上,也不一定。
钟离冰小声咕哝着:“凌大哥,可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成一个贼啊。”
“你说什么?”凌琰问。
“没什么。”钟离冰摇了摇头。
“贼”这个字好像真的不是很好,世人骂人都是说什么“狗贼”、“臭贼”、“贼婆娘”、“贼汉子”。凌大哥为什么非要以“贼”的身份自居呢?
到凌琰家的时候,太阳几乎已经全部在山后隐去,留下一片赤色的红霞,格外美丽。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看来明日又是一个好天气了。
凌琰对钟离冰说:“再帮我个忙。”
“什么?”
“把那个珠子埋起来吧。”
“啊?”
“毁尸灭迹。”
钟离冰离开的时候,温景漾还有些依依不舍的,毕竟她从前未曾与一个男子独处过,有钟离冰在,她还能少些尴尬。钟离冰说凌琰是个贼,温景漾不禁盯着凌琰看了好一会儿,待到凌琰转过身,她才忙垂下头去,避免与凌琰的目光相撞。
钟离冰骑马缓行着,纵然天已擦黑了,她也并不着急。南域府的治安很好,除了出了凌琰这样一个大盗。
待到她到了古家的山间小筑,天已经黑透了。远处依稀可见山间摇曳的灯火,走近些,透过窗纸可以看见两个对坐的身影。
哈,一定是灵君姑姑和王叔叔。
这里很是偏僻,常人若是不知,很难找过来。凌琰是随性到连院子的门都不锁这不假,古家压根连院子的门都没有。这偌大的山涧就是古家的后院,山间的溪水是院中的水景,漫山开遍的野花就是古家的花园。钟离冰知道,母亲最是喜欢这样的地方,可奈何他们寻了许多年,都没有再找到这样一个地方。
“灵君姑姑——”钟离冰大叫了一声,山间便无数次回荡着她清脆的声音:“灵君姑姑……灵君姑姑……灵君姑姑……”她从来都不跟古灵君客气,再说,她一直相信古灵君是愧对他们家的,因为当年古灵君可是险些害死了水云卿。不过古灵君对这点很不服气,因为钟离珉第一次吻水云卿,就是她的功劳。
“钟离冰,是不是你在外面大喊大叫?”古灵君用内力递出一句话来,传入钟离冰耳中清清楚楚,随后也带着阵阵回声。
钟离冰跃过溪水去,到了那山间小筑上去。说来也是有意思,这间屋子从地面到门口是没有台阶的,若是不会轻功,还真是要费些时候才上得去。待钟离冰走到门口的时候,古灵君刚好过来开了门。
“灵君姑姑。”钟离冰也不客气,不等古灵君开口便闪身进了门去,又抬头叫道:“王叔叔!”
古灵君转过身道:“还记得这闯祸精么,阿逆。”
王卫笑道:“怎会不记得?”转而问钟离冰,“你爹娘可好?”
钟离冰道:“他们两个好得不得了!我什么时候能见到王爷爷和卫姑奶奶?”
王卫道:“那就不得而知了,我爹娘和三位伯伯现下大约在琼州。”
“他们出海了啊!”钟离冰一脸惊羡,“我倒当真是羡慕爷爷奶奶们的兄妹之情,晚年能得这样的几位朋友,真是一大幸事。我总想着,以后等我老了,也跟这样一群朋友游山玩水去!”
古灵君捏了捏钟离冰的脸,“你从小就是这样玩大的,还没玩够么?”
钟离冰道:“我是无论如何也玩不够的啊!灵君姑姑,我想吃你做的菜!”
“我就知道,每次你都不白来。”古灵君弹了一下钟离冰的额头。
“姑姑……”钟离冰一脸无辜地看着古灵君,“我还没有吃晚饭呢……”
“那你就饿着吧!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
王卫劝道:“怎说阿逆都来了,招待她也是应该的。”
古灵君也是刀子嘴豆腐心,拧了一下王卫的耳朵道:“敢情不是你去做饭!”
古灵君出了房门,跳了下去。在山壁上建房子不易,小筑在山壁上,小厨房则在下面。古家古家父女就是在这样一个不方便的地方生活了许多年,倒也是其乐无穷。
待到古灵君走远了,钟离冰突然趴在桌上,一脸神秘地看着王卫,问道:“王叔叔,您惧内啊?”
没想到王卫竟丝毫不避讳,而是正色道:“不,阿逆,这不是惧内,这是对妻子的尊重,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哦……我明白了……”钟离冰若有所思,“看来以后,我要找的夫君得事事都听我的才是咯。”
“嗯,这样也好。”
“王叔叔。”
“嗯。”
“我还想问您一件事。”
“你说吧。”
钟离冰托着腮道:“王叔叔,您说,做五圣手的子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王卫坦然道:“没什么,江湖上知道我和他们渊源的不多,我跟他们长得也不像,旁人见到我也不会往他们那里想。况且,叔叔我也没有你心气那么高。”
“这样啊……”钟离冰皱起了眉头。
也是啊,钟离珉和水云卿年轻的时候五圣手就退隐江湖了。当年五圣手叱咤风云的时候,还没有水云卿,钟离珉还是个婴儿。赌界五圣手,五人一体,同气连枝,赢了赌局一起分享,输了赌局一起承担。老大卫霆,最是稳重;老二章成棣,不苟言笑,面冷心热;老三王世德,讷言敏行;老四卫霖和老五卫雯是卫霆同母弟妹,那时候是一对活宝。后来卫雯嫁与王世德。
卫雯玩心太重,王世德也不太在乎什么传宗接代之事,是以二人成亲以后并没有要孩子。后来,他们在路边救了一个少年,那少年叫狗子。狗子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拜了王世德、卫雯为义父义母。卫雯觉得这名字不好听,便大笔一挥给他取了“王卫”这个名字。
当初钟离冰一听就明白“王卫”这个名字的含义,不禁觉得卫姑奶奶实在是太懒了,只不过,她从不敢说出来罢了。
后来,王卫就一直跟着五圣手,识文断字,习武强身。卫雯曾经想教王卫赌术,不想王卫却认为那并非正道,不愿学。
“你说赌博并非正道,那你爹你娘你三个伯伯都是奸邪之人了?”卫雯一巴掌打在王卫的头上。
“不是不是。”王卫连连摇头,“爹娘和三位伯伯对孩儿有再造之恩,是大善大义之人。”
“那你娘我吃饭的工夫你竟不想学!”
“我……我……”王卫一时语塞。
“算了雯妹,他不想学就算了。”王世德劝道。
“你就做你的好好先生吧!”卫雯恨铁不成钢地甩下一句,扬长而去。
是以王卫根本就不会赌博。
不过他一向心无杂念,武功却是不低,总之,是比古灵君强,可他是心甘情愿被古灵君降住的,这就另说了。
是啊,王卫又不会赌博,没有人会拿他的赌术同五圣手比较。况且,五圣手的子侄与三侠赌神的子侄的确是大不一样的。再说,王卫已近不惑之年,许多事情都是比钟离冰看得清楚的。
罢了。
古灵君三下五除二便做好了两个菜,钟离冰也不客气,忙不迭动了筷子。古灵君道:“你这个样子,我爹不知道会与你多投缘!”
钟离冰抬起头,眨了眨眼睛问道:“怎不见古爷爷啊?”
古灵君道:“他把这屋子留给我们二人,一个人逍遥快活去了。”
“古爷爷可当真是高风亮节,我爹娘要是也有这么一间屋子留给我就好了。”说话间,钟离冰便已将面前的一盘蜜汁藕食了大半。她很喜欢吃甜食。酒足饭饱之后,她还不忘赞一句:“这藕入口得脆生,是灵君姑姑今日刚采的吗?”
“嗯,还有三月的槐花蜜。”古灵君很是得意。
“啊,潜水采藕啊……”钟离冰坏笑道:“灵君姑姑的水性这么好,阿逆可当真是佩服之极啊!不过还要多谢姑姑你手下留情,不然,这世上可就没有阿逆了吧!”
“好啊你!”古灵君一把握住钟离冰的手腕,“小东西跟你爹一样,惯会抓着这些陈年旧事不放。”
钟离冰站起身来,宁是不受制于古灵君,运上内力抵抗了起来。
“嘿,小东西!”古灵君一股子倔强的劲头上来,就这样同钟离冰较起劲来,将什么长辈的言行全然抛在了脑后。
王卫好言劝道:“你们两个……”
“走开!”古灵君和钟离冰同时喊了一声。
王卫耸了耸肩,翻身跃出了窗户。过了片刻,便听得屋子里二人大喝一声,然后就是“咔嚓”一声,王卫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家中又需要添置一两件家具了。
当王卫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场景比他想象的还是略好一些的,只是碎了一把椅子,塌了一张桌子。古灵君不动声色地抄起家伙准备打扫,钟离冰上前抢过了扫把道:“灵君姑姑,您歇着,我来我来。”
“怎么了?”古灵君挡在了钟离冰面前,“又有什么事求我?”
钟离冰笑道:“那说好了,方才我的表现不代表我爹的实力。”
古灵君爽朗地一笑道:“我道是什么事呢,你放心吧,这点小事我是不会误会于你爹的,哈哈!”
钟离冰不甘示弱道:“我爹也真是大度,当年您险些让我娘上了黄泉路,他竟丝毫也不追究您。”
古灵君哼了一声:“算算那个时候,你的这具灵魂说不定还在你上辈子的宿主身上呢。你是不知道那时候你爹有多怂,他明明就是喜欢你娘嘛,一个大男人居然都不敢说出来,硬说你娘是什么‘江兄弟’,看得我和我爹真是心里堵得慌,所以就推了他们一把。”
“你说什么!”
“嗯,我说错了,我道歉。明明就是郎有情妾有意,却谁也不敢说出来。”
“你说什么?!”这一次,钟离冰是真的瞪大了眼睛。母亲不是在千思崖上爱上父亲的么。
听钟离冰说完这个众所周知的故事之后,古灵君连连摇头:“不不不,阿逆,不想他们口中说出来的故事你也会相信。”顿了顿,古灵君继续道,“好吧,其实也是真的。不过,你用你的脑子想一想。”她点了点钟离冰的脑袋,“像你娘这般有主见的女子,她会不会就只因为你爹为她纵身一跃,就以身相许?”
“她……”钟离冰无言以对。
“如果她会,那不叫‘感情’,那叫‘感激’。”
“感情,感激?”钟离冰一时喃喃自语,一时又沉默了。半晌,她问:“就算你说的不错,可为什么会彼此喜欢着却不敢说出来呢?”按从前父亲、母亲、舅舅、二叔的讲述来看,那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相识一年半多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古灵君摇了摇头,“任谁都有难言之隐,不过说到底还是你爹太怂啦,哈哈!”
“不许你说我爹!”钟离冰极具威慑地抬了抬手。
“你继续。”古灵君抱起了双臂,“再砸坏一件让你赔十件。”
钟离冰只好吐了吐舌头。他们的家具都不值钱这是事实,可钟离冰决计赔不起,因为那些家具都是王卫自己打造的。
钟离冰又转过身朝着王卫,讪笑道:“王叔叔,方才压坏了这桌子,您可莫要见怪了。”
王卫道:“无妨,你没能压碎,说明你内力还欠不少火候。”
钟离冰吐了吐舌头道:“您是不是要重新打造两件家具,那我定可以一饱眼福了。”
王卫摇了摇头道:“也不一定,总要寻一块上好的木材去,这种东西可遇而不可求。”
“好吧。”钟离冰略带失望。
“哎……”古灵君随口问道:“你到我家之前从何处过来的?”
“凌琰家。”钟离冰不假思索。
“原来是凌小贼!”古灵君一脸嫌弃的表情,眼中却尽是笑意。
“是啊……”钟离冰叹了口气,“今天他带我去偷官府,好不容易偷了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还是假的。既然是假的,我想教他送给我,他又说什么他不稀罕的东西不能送给我,真是麻烦。”
古灵君道:“你就知足吧,凌小贼和他老子可都是独行侠,能带你跟他一起去偷东西已经很不容易啦!”
钟离冰和古灵君说得开心,王卫却在一旁微微蹙眉,一言不发。
古灵君全都看得真切,也知道王卫是缘何不悦,便道:“你什么时候能对凌小贼少一点成见呢?好歹都是住在南域府郊外的,也算是邻居了,他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么?”
沉吟了半晌,王卫道:“可偷窃终究不是正道。”随即他又正色对钟离冰道:“以后这样的事,你还是不做的好。”
方才洋溢在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钟离冰咬了咬嘴唇。不是正道么,她当然知道这不是正道。可母亲的所作所为也并非正道,照样可以被万人景仰。王叔叔是正人君子,这自是没的说的,可毕竟同样投身于一个江湖,却不能有些江湖人之间的相互理解和惺惺相惜么?也罢,便是大善大义之人,也总有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当年周公瑾还不是要感慨“既生瑜,何生亮”么。
钟离冰听过太多次关于做贼不是正道的说法,她一向不以为意。在她看来,是非黑白,这都是人定的标准,不能作为什么依据的。可她明白,很多人由于正统观念的原因,都不希望她做贼。然而,会不会有一个真正能说服她的理由呢?
☆、别样京师
如今的京城比之二十年前,又是繁华得许多了。记得那时候全国上下的暗流汹涌,而当下已是太平盛世,凡是经历过那场变故的人,无一不是感慨万千。尽管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那些画面却还都历历在目。就好像,水云天走进书房的时候,仿佛还能看得见从书架后爆裂开来,能够吞没一切的熊熊火光。
然而,眼下京城再没有那样的大火,那格外娇艳的红光,是宫墙之内,蓬莱池中一池开得如火如荼的荷花,接天莲叶,映日荷花,分外耀眼。
“仲夏娇颜开,碧波揽□□。君不见罗裙轻舞去流年,别样韶华忆浮生……”
蓬莱池畔,一个颀长的身影凭栏而立,望着一池荷花出神,口中吟诵着一首古风。四是有三,正当壮年,岁月将他的面容雕刻得棱角分明,风霜在他的眼中写下散不去的痕迹。绣着金色九爪龙纹的黑缎长袍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