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钟离冰一直侧耳凝神,达伦加便问:“怎么了,他们在说什么?”
钟离冰轻描淡写道:“不过就是说我是外人,阿准哥哥他们才故意支开我罢了。他们爱怎样说便怎样说去。”
“他们……”达伦加登时面上带了怒容,“竟在此处嚼舌根,倒也当真是大胆。虽然平日里嚼舌根的不少,可他们这样说也实在过分。”
“姐姐……”这时候钟离冰见达伦加为阿准哥哥和她抱不平,便又多了几分好感,称了一声“姐姐”。“你若是想看打架,我就去跟他们打一架如何?嗯……他们应该打不过我。”
“你既然不在意,就算了吧。”达伦加按住了钟离冰的手腕,摇了摇头,“若是你跟他们动手,才是坐实了一切,才是欲盖弥彰了。再说,你也不知那些人的身份,贸然动手总是不妥。”因着达伦加年龄大上钟离冰不少,思虑也是周全许多的。她也大约明白,钟离冰想跟他们打架,不过是因为她觉得打架好玩,而方才那些人所言,不过是为动手找个借口而已。
钟离冰笑道:“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以后再收拾他们。”
二人一直坐在桌前闲扯,直到旁的那三人离去。钟离冰不甚在意,也没有注意他们后来又说了些什么。而达伦加则是审视了他们片刻。
待到他们走远了,达伦加道:“这几个人恐非善类,你转告扎那王子,如果再见到这三个人,务必要引起注意。你也是。”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钟离冰看着达伦加深邃的双眼,略略不解。
达伦加眨了眨眼道:“没什么,不过是作为你们的朋友,给你们一个忠告罢了。”
“对了,姐姐,我还从来没问过你的名字呢。”钟离冰向前凑了凑。
“达伦加。”
“你姓达伦啊!那你也是达伦氏的匠人了?”钟离冰饶有兴味。
“不是。”达伦加笑了笑,“我是达伦家的人不假,可我从小就不喜欢那些东西,大了以后就自己跑出来开了这馆子。其实我阿爹一直对我都很不满的,不过好在我先下也可以自给自足。扎那王子应该带你去会过小迟了,他是我弟弟。”
“这样啊……”钟离冰恍然大悟。
待到钟离冰离开了达伦加的馆子,走到了街上,迎面便碰见了钟离准一行人。钟离准、钟离凝、钟离冼和塔丹、索伊、阿米拉一行六人,没带什么随从,随意地行在街上。
钟离冰迎上去道:“是你们来了,那边已经结束了?”
钟离准道:“方才结束,我们带他们在扎托城里逛一逛,一起去吧。”
钟离冰笑着应了声“好”,便同他们一道了。
塔丹问道:“你怎不一同参加宴会,倒是错过了不少。”
钟离冰道:“我又不是那种沉稳的性子,这种宴会上一定坐不住,到时候又让你们有了谈资,我才不会这般傻!”说着,她朝众人做了个鬼脸。对于方才在饭桌上听到的议论,她只字未提。片刻,她又问:“你们方才都说什么了?”
钟离准和塔丹相视一笑道:“我们方才自然是在议论政事。”
“对嘛,幸亏我没有去!”钟离冰故作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索伊道:“你们可要带我们去买些扎托的好东西?”
钟离凝道:“你们是不常过来,可塔丹却不知来了多少次了,他总在这里做些生意,恐怕咱们扎托有什么好东西,他比我们还清楚。再说,伊赛有的,萨顿又怎会没有的?”
索伊笑道:“二哥,那今日便看你能找到些什么好东西啦!”
钟离准也附和道:“确乎是如此,这些东西,我还真是不如尹兄知道的多。”他还是习惯称呼塔丹为“尹兄”,因为初识的时候塔丹用的是“尹诚”这个名字。
钟离冰很是感兴趣,“尹大哥,阿准哥哥如此看好你,必是没错了。他都从未曾给我讲过扎托到底有什么东西是极有特色的。”
一时间,六人便全都围着塔丹,塔丹无奈地耸了耸肩,“好吧,那我便在你们三个伊赛人面前献丑了。”
这时候,倒是阿米拉的话最是中听,“二哥给我和大姐买东西便是最好的了,也不拘是不是扎托的特色的啊。”
塔丹思索片刻道:“据我所知,扎托的驼铃很是特别,摇起来总是比其他地方铸造的特别些。”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钟离凝一眼。钟离凝则看向别处,避开了塔丹的目光。
塔丹又说:“扎托的短兵器铸造得也极好,尤其是匕首。早就听闻达伦氏的能工巧匠铸造的东西巧夺天工,我却还未曾仔细请教过。”
几人都一一点头称是。
最后,塔丹说:“还有就是扎托和中原交往密切,自从战争结束后有很多中原商队到扎托,所以这里能买到很多中原的好东西。不过这到底是不是好东西,就要看阿逆的了。”
出来之前,钟离准曾说,收起他们王子公主的身份,才真正游玩得尽兴。塔丹兄妹便依了钟离准所言。许多人都知道这一日萨顿族王子和公主的来访,他们又都认得钟离准,见钟离准带着他们四处游玩,也大约猜得出他们的身份。可是,不把这层窗户纸挑破,人们面对起塔丹兄妹,也就自在了许多。也愿意与他们说些有意思的。
方才在宴会上多少都是端着的,也并未见他们吃了什么东西。现下在街市里穿梭,又吃了许多有特色的吃食,这才算是满足了。钟离冰虽然已经吃过了,可跟着他们一行人不知不觉又吃了不少东西,好在一直跑着跳着,消耗了不少,也不觉不适。
钟离冰猛然想起方才吃剩下带回来的羊肉和牛肉,不禁摇了摇头道:“看来今晚决计吃不下这些的了。”
钟离准笑道:“无妨,给小十六和小二十七留着就是。”
钟离冰惊愕道:“马不是吃草的么!”
钟离准道:“这又有什么奇怪的,老五还不是喜欢喝酒么。它们三十个还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这几日,塔丹、索伊、阿米拉兄妹三人就只是在扎托逗留着,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倒是把扎托所有的吃食都尝了个遍,还买了许多东西。到最后整理下来,竟整整多了一个箱子。好像,他们此次来访扎托,真的只是来拜访钟离准、钟离凝和钟离冼这几个好朋友,并没有代表着他们的萨顿。
那一日塔丹兄妹三人辞别离去。
晚上,钟离珏一时想起便问阿桑妲:“你觉得塔丹这孩子怎么样?”
阿桑妲思索片刻道:“成熟稳重识大体,总的看来不错。他常出去做些生意,跑遍了那特兰,也去过中原,见的世面也大。他与人交往也很是和善,咱们的三个孩子与他称兄道弟也有些年头了。还有,他能够放下身份在咱们城里游玩,也很是难得。”
“是……的确不错……”钟离珏眯起了眼睛,“他这样确实是积累了许多人气的,季桑和伊莫谷也未曾如此。其实咱们扎托的人也并非不知道他的身份,不挑破罢了。说来也是可惜,这孩子不是嫡子,在萨顿不是很受重视。”季桑是萨顿的大王子,伊莫谷是萨顿嫡出的三王子。按理说,将来继承萨顿汗位的总该是季桑或者伊莫谷。
“怎么,那你是什么态度?”阿桑妲狡黠地一笑,“毕竟,小准、小凝、阿冼的态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还是你我的态度。你准备暗中支持他夺嫡?”
“也许吧。”
“可是……你预备怎么支持他夺嫡?莫不成把小凝嫁给他吗?”
“不一定……”钟离珏沉吟了半晌,“那还是要看小凝的意愿。”当年他们这一群人都因为命运的设计曾有过太多身不由己,如今在这个已然平定的天下,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儿女更多地为自己而活。钟离珏、阿桑妲、钟离珉、水云卿、水云天、林潇……
“或许也……不一定会支持他夺嫡。”钟离珏思索了片刻,又这样说,“毕竟……我们跟萨顿的关系,不好说……不好说。”
近年来,萨顿一直在不断地强大,虽不显山露水,也如细水长流一般。这慢慢强大的速度,已然超过了让伊赛可以注意到的程度。至少,钟离珏知道的是,在当年伊赛族库卓、尤祂两部相争的时候,萨顿还未曾开始注重发展自己的力量。后来的很多年也没有。如今萨顿的强大,像极了当年库卓部和尤祂部的此消彼长。他和阿桑妲已经很多年没有再细细读过兵书,没有研究过前人的战争,可是他们从未曾忘记他们踩着无数尸体走过的战场。
“参见大汗大妃。”戡代上前来,行了一个常礼。戡代从前跟着阿卓和,阿卓和过世后他便跟着钟离珏。至今已有小四十年了。
“讲。”钟离珏淡淡抬了抬手。一切都是这样淡淡的,如常。
从前的阿卓和与戡代就不像是一对主仆,因为他们有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现在的钟离珏与戡代也不像是一对主仆,他总给戡代应有的尊重,因为在最初,戡代是为数不多的给他最大信任的伊赛人,当年若是没有戡代的支持,他也很难坐稳这个汗位。自然戡代也是伊赛的功臣,倘若当初钟离珏不能坐稳这个汗位,伊赛必乱。
戡代递上一封书信道:“这是来自京城的信件,大汗亲启。”
那信封上所书乃是“弘燚亲启”四个字,显得很是郑重。这样的四个字,钟离珏已是许久未曾看到过了。大哥给他写信的时候,都只在信封上写“弘燚”二字。这字迹刚劲有力,若是在中土,必会被许多人视若珍宝,扎托这种地方山高水远,见过这个字迹的人着实不多。可是纵然时隔多年,钟离珏和阿桑妲都对这个字迹记忆犹新。这字迹便是当今皇上,拓跋烨的字迹。
钟离珏叹了口气道:“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往事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记得那年六月,一切尘埃落定,七月钟离珏回到扎托,八月钟离凝出生。阿桑妲曾经问过钟离珏,他到底向皇上求了什么赏赐,钟离珏说,他什么也没有求,只想回到扎托,过半生风平浪静的生活。
这一次,阿桑妲又问:“当年,你当真未曾向皇上求什么?”
钟离珏如实道:“其实,我求了,我当年向皇上求了一个自由身。这十多年来,他给我的这个赏赐着实很重。”
这十多年来,虽然中土和伊赛来往密切,可拓跋烨和钟离珏却从未有过一点来往。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之间的渊源,就连当年他们曾结为异姓兄弟的事情,也早已渐渐被世人淡忘。
钟离珏一边拆信一边道:“其实皇上若是要我做什么,要伊赛做什么,直接下一道圣旨,我也几乎都不能拒绝。他竟会给我写信,许是这十多年来,有些东西,真的不会变吧……”
阿桑妲道:“但愿如此。”
钟离珏缓缓展开了信。面对此情此景,或应心惊,或应诚惶诚恐。可他们都是曾经经过鲜血的淬炼的人们,他们不会心惊,也不会惶恐。
与从前不同,拓跋烨这一次似乎有些惜字如金。倒也无可厚非的,如今他是皇帝,日理万机,朝乾夕惕,能有这些已是不易了。
弘燚吾弟
端阳佳节,国宴亦是家宴,贤侄赴宴否?
拓跋烨
他竟连落款,用的都是自己的名字!
钟离准平静地说:“皇上是希望小准或者阿冼去京城赴端午的宴会,我们不能拒绝。”
阿桑妲沉默不语,其中关节,她也都明白。虽然皇上用的是询问的语气,可纵是书信,也是圣谕,圣谕是不容置喙的。
☆、南国再遇
“事情大约就是这样了。”钟离珏深吸了一口气,放下了拓跋烨的书信。虽然书信只有寥寥数字,钟离珏和阿桑妲却与三个孩子足足谈了半个时辰。其中利害关系,他们却还不敢全然说清楚。钟离冼虽然年轻,对这些事情却都明白得很。
这许多年,钟离珏和阿桑妲未曾细讲过他们与拓跋烨的渊源,三个孩子也都未曾追问过。而现下见钟离珏面上流露的矛盾,钟离准不禁问道:“当年父汗和皇上有过怎样的过去?”毕竟,普天之下能收到当今□□皇帝手书的一封措辞如此温和平等的书信的人,又能有几个?
半晌,阿桑妲道:“那都已有二十年了吧,那时候我和你们父汗还没有成亲。那时候皇上还是卓亲王。一日,卓亲王携王妃,也就是已故的敬贞皇后到一个叫做乌冶镇的地方赏红叶。路上,他们被一队刺客袭击,而你们父汗又恰巧路过那个地方,便即出手相助。后来,他们联手击退了刺客,但二人也都受了重伤。王爷是个极重义气的人,经过此事,他便认了你们父汗这个朋友,更与你们父汗结为异姓兄弟。其实,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
这样的朋友二字,太重了。
但权衡之后,钟离珏和阿桑妲还是没有说出背后更深的那一层。这种事情,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吧。
钟离冼起身道:“父汗,我愿……”
“父汗。”钟离准按住了钟离冼的肩膀,看向钟离珏,“阿冼年纪尚轻,无论如何,还是我去最为合适。”
钟离珏道:“如此甚好,大约还有一个月便到端午,半个月后出发就是。去京城朝见皇上一事虽重,却也不必如临大敌,只要言语得体,行为得当便是。”
离开大殿后,钟离冼紧赶几步,追上了钟离准和钟离凝。
“大哥,阿姐。”
钟离准和钟离凝都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钟离冼道:“大哥,你不喜欢这些应酬,我却我所谓,我去就是了。”
钟离准哑然失笑。阿冼读的书很多,听的很多,学的也很多,不得不说,阿冼懂的比他和阿凝多的多。可是阿冼还小,也有许多事情还是懵懵懂懂的,钟离准平静地说:“我是长子,这是我的责任。”
钟离冼道:“我知道,我只是觉得,任谁也不想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不是么。”
钟离准有片刻的失神。其实阿冼也并非全然不懂,只不过,他的骨子里是汉人,阿冼骨子里是伊赛人罢了。
钟离凝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问道:“用不用我与你同去,多少还能献舞什么的。”
钟离准笑道:“咱们又不是去出风头的,再说,宫里的那些娘娘、公主、夫人、小姐可不是你能应付的。”
“那便让史华莱大哥陪你去。”钟离凝又建议道。史华莱一向勤奋,能文能武,成熟稳重,是他们这些年轻人中的典范。
钟离准道:“不必了,我一人前往便是,只带着应有的护卫、随从就好。”
钟离冼道:“况且,中土氏族一向看重血脉正统,史华莱大哥若是去了,恐怕会受委屈。”
钟离准和钟离凝都觉钟离冼所言有理。
片刻,钟离冼忽然皱起了眉头,沉下了面色道:“大哥,阿姐,□□皇上的邀请对于我们这样的小国,不应该是一种荣幸吗?你们想想看,如果是萨顿、术竺尔、金淦,还有北漠人,他们接到了这样一道旨意,难道不是应该欢天喜地的么?可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如临大敌?”
“父汗的态度!”钟离准脱口而出,“因为父汗对这件事的态度,让我们总感觉这是一件危机四伏的事情。”
钟离凝道:“那么这样说,父汗和皇上当年的渊源,是不止这些了。”
钟离准道:“大抵是如此了。但也不好说,又抑或是父汗担心□□忌惮伊赛的实力吧。不过,既然父汗和母后不愿提及,我们再问也是无济于事,也只盼把这件事情办好,再从长计议吧。”
“大哥……”钟离冼沉吟了半晌道,“千万不要留在京城。”
“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