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杉会意:“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拓跋煜走上前去,扶起了水杉。
自此,水杉成为了鄞亲王拓跋煜的学生。
拓跋煜在宗室中,在朝堂上,乃至在整个京城,都已经沉默了二十余年。如今他收了一个学生,虽是小事一桩,可对于鄞亲王府来说,已经算是“轩然大波”了。
回到家中,水云天随口便问水杉:“听说你拜鄞亲王为师了?”
水杉哑然失笑,消息传到家里竟比他回到家里还快。他颔首:“是。”
“也好。”水云天点了点头,“你想学的东西,家里没有人能教你,拜个名师也好。鄞亲王能教给你的东西,或许比那些鸿儒能教你的更多,更有用。你好好学吧。”
水杉正色道:“谨记父亲教诲。”这是他和父亲之间,少有的严肃语气。
水杉没急着回房,沿着廊子去了水影住的厢房。他轻轻叩门,水影允他进去,他便进去了。看见水影近日气色好了许多,他也是欣慰。虽然比之平日,水影恬淡了不少,但已没有了水彧刚刚出事时的憔悴之色。
水杉执起水影方才完成的一幅画作,叹道:“你又在画独叶草了。”
水影抬头,看向水杉。
水杉道:“一次,比一次画得有神韵。”
水影随手取回了画来,淡道:“哥哥,你是不是想娶宿惜?”
她问的是“你是不是‘想娶’宿惜”,而不是“你是不是‘喜欢’宿惜”。这说明,她多少是明白的。
“是。”水杉承认。
“那你一定要珍惜她,爱护她。如果你骗她,你一定要骗她一辈子。《卫风》里说过,‘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女子的韶华,经不起蹉跎。”
“你放心吧。”水杉郑重地许诺,“日后她会是我唯一的妻子,我不会再纳妾。”
“那就好。”水影微微点头。
“想吃什么,明日出门给你买。”
“想吃麦醇轩的蜜枣。”水影说的是甜到掉牙的吃食,口中的语气却是淡得无味。
“好。”水杉应下,离开了水影的房间。
走在廊子上,水杉不禁回首叹道:“你自己明知女子的韶华经不起蹉跎,又何苦至此呢?说穿了终究是个当局者迷吧。”
七月二十,北境传来战报,北漠人率兵进攻,绥城守军浴血奋战,或将失守。
皇帝急召宗室和重臣进宫商议军情。商议的结果是调金城守军前去支援,派镇西大将军你徐子陵带援军前去。而至于率军反攻的人选,他没说,不过他八百里加急召了襄亲王进京。这个决定虽算不得出乎意料,但绝不能算是上佳之策。旁的不说,单是召他来的周期就令众人颇有微词。朝中还有这几位亲王和将军,何况襄亲王还是个异姓王。谨亲王自请率军出征,皇帝思量过后,回绝了。
散朝以后,拓跋烨一道旨意宣了徐子陵进宫。
徐子陵行了一常礼,随后起身道:“不知皇上深夜召末将进宫,有何旨意?”
“坐吧。”拓跋烨抬了抬手。
“谢皇上。”
拓跋烨放下了手中批阅的折子,抬起头对徐子陵道:“倚扬又有身孕了。”
徐子陵起身作揖,喜道:“恭喜皇上,恭喜淑妃娘娘。”
拓跋烨道:“按理说,在这种时候,本不该派你远征。倚扬有了身孕,也希望家人多陪伴。不过这件差事,你去办,朕最放心。这些日子,朕会恩准你夫人进宫陪倚扬说说话。”
“谢皇上。”徐子陵满心欢喜地行礼谢恩。
“朕要下一道密旨给你。”拓跋烨正襟危坐。
“末将接旨。”徐子陵恭谨地跪地。
“朕知道你是常胜将军,但此番出征,朕不是让你去打胜仗的,是为了日后能一举收服北漠打下基础。此战便是让他们下了一个城池也无妨,但第一,要严守底线,第二,朕要你以你之才,最大程度地护将士们周全。”
“末将接旨。”徐子陵叩首。
“此后襄亲王会率军前去支援,朕也会下一道密旨给他。到时候,你便见机行事。如果……襄亲王德行有失,朕准你先斩后奏。”
“末将……遵旨。”
圣旨虽然接了,徐家的恩宠也更实在了,可徐子陵的心情并没有在朝堂上接圣旨时那么轻松。底线?底线是何处?襄亲王的密旨是什么?说穿了,此番出征,若是圣意揣测得好,等着他和徐家的,还有无上荣耀,若是揣测得不好……
他深知皇上能给他这样的差事,自是对他无限的信任,可他更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拓跋熠回府以后正为拓跋烨不派他领兵出征的事耿耿于怀,靳人麒给他送了茶水进来。
“本王不喝!”拓跋熠推开了茶水。
“王爷息怒。”靳人麒微笑,“皇上最不喜穷兵黩武,此番与北漠一役,没那么简单。您想想看,皇上有没有必要特意为了让襄亲王立一功而专门把他从西境调过来去北境打一仗?这样的恩宠,连各位皇子都不曾有过,皇上会轻易给一个异姓王吗?”
拓跋熠陷入了沉思。
靳人麒谨身跪下,“今日,在下要向王爷请罪。”
“为何?”拓跋熠眼中闪过一丝愠怒。
靳人麒道:“可能是在下,料错了朝中的形势。现在看来,恐怕皇上……不会给您建功立业的机会。皇上虽然看重五爷,可是他交给五爷的差事,哪有一件事关乎国家命脉的?您和五爷都是先帝之子,看来,皇上对您和五爷的疑虑,从未打消过。您二十五岁时受封亲王,五爷三十多岁才有了这个亲王爵位。大皇子到如今才不过是郡王,可是襄亲王才十八岁,就是个异姓亲王了。王爷可知道,三爷、五爷和您的王号,都是什么含义么?”
“当然知道。”拓跋熠不假思索,“三哥的王号是父皇封的,因为出巡之时路过鄞地,感其人杰地灵,苏太妃的家乡又在鄞地,故定王号为‘鄞’。本王的和五弟的都是皇上定的,无非就是提醒本王要谨慎,赞赏五弟的谦逊罢了。”
“可是……在下以为,襄亲王的王号,可不只是一个美好的含义那么简单。要知道……襄者,助也。皇上轻信外人,国……”说到此处,靳人麒住了口。
“你继续说!”拓跋熠辞色严厉。
靳人麒惶恐道:“王爷,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在下……不敢说。”
拓跋熠一挥手:“恕你无罪,说!”
靳人麒还是支支吾吾,不敢开口。
“说!”拓跋熠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靳人麒道:“皇上轻信外人,国将不国,此乃国之大祸。”
“容……本王想想。”拓跋熠再次陷入了沉思。
钟离冼接了圣旨,即刻便动身前往京城。
圣旨中也没说让他去做什么,但是他对众人什么都没有交待。既然圣旨下来了,皇上定然对伊赛已经有所安排。阿米拉问起的时候,他只故作神秘地笑道:“我这次可能真的要去打仗了。”
走之前,他满怀愧疚地对钟离凝认错:“阿姐,这个小外甥出生之前,我恐怕是赶不回来了,不过满月酒我会赶回来喝的!”
钟离凝笑道:“阿准和阿逆不在家,你也不在家,倒也让我和拉曼落个清闲。”
钟离冼道:“阿姐可莫要只顾着跟姐夫缠绵了,我还要求你多陪一陪阿米拉。”
“你呀……”钟离凝点了一下钟离冼的额头,“你外甥满月的时候,你便是人回不来,礼也得给我送到。”
钟离冼是八月初四的时候到的京城。和徐子陵一样,他也接了一道密旨,随后就奔赴战场了。虽然他上过许多次战场,但这是他领兵打的第一仗。按理说,首战告捷,才是个好彩头,可皇上偏偏不让他打个大胜仗。看来派徐将军先去,并不是为了给他做铺垫。
钟离冼心里盘算着,看来,这个襄亲王,也不见得比那个大汗好当。
朝中的人也都以为皇上先派徐将军前去平北漠之乱,是为了给襄亲王个机会,立一个大战功。可最后的结果似乎不是那么尽如人意。
一仗下来不胜不败,绥城保住了,但是这一战是以议和了结。朝廷送了北漠绸缎千匹,白银万两,还送了北漠王十名舞姬。
钟离冼和徐子陵于九月初十班师回朝,既望之日抵达京城,十七日进宫面圣。一时间朝堂上众说纷纭。有人说议和之举损了国威,本有实力大获全胜,大挫北漠的锐气,却要畏首畏尾,赔款赠物;也有人说穷兵黩武使生灵涂炭,议和之举乃是使百姓免于战乱之苦的善举。
但议和终究是使国库大损,最终钟离冼和徐子陵都被罚了半年俸禄。
议和是皇上的决定,这就是拓跋烨给钟离冼下的一道密旨。钟离冼明白,皇上要争的不是一朝一夕的短暂胜利,他要问鼎的是整个天下。而这道密旨的含义,钟离冼也想明白了。他一朝封王,又以十九岁的年龄上阵领兵,在朝中本就惹人非议,现下他没打成这个胜仗,在众臣当中的印象,便更是不容乐观。他现下可以倚靠的,只有皇上的恩宠。皇上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但是他也只能毫无保留地信任皇上。
而徐子陵的处境相比之下是乐观得多了,毕竟他早就名声在外,亲妹妹又是皇上的宠妃,徐家多年的恩宠,也不是一朝一夕得来的。便有人嚼舌根子,说是襄亲王官大一级压死人,徐将军也是无计可施。
此后,拓跋烨没再单独召见过钟离冼,只遣他回伊赛去了。
襄亲王这一次出征,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消息传出,整个伊赛也是议论纷纷。不过令钟离冼欣慰的是,他的亲友们还是一如既往地相信他,支持他。
他九月底到达扎托的时候,才发现伊赛是双喜临门。钟离凝于九月二十七日生下了一个女儿,母女平安;阿米拉已经有了两个多月身孕。
钟离冼抱着这个小外甥女,欢喜得紧。襁褓中的女婴小小的,软软的。看着怀里的小外甥女,钟离冼心想着,七个多月之后,他还会再抱着这样一个小小的婴儿,那会是他自己的孩子。
钟离冼问钟离凝和拉曼:“她可有名字了吗?”
拉曼道:“名字已取了,就叫‘伊思迪’,斯卓伊思迪。”
钟离凝道:“就是‘寄托’之意,小名就叫做‘阿念’。”
钟离冼道:“我知道,我知道,真是好名字!”
阿米拉一边用手指描摹着伊思迪的面孔,一边轻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阿冼,等我们的孩子出世了,叫什么名字?”
钟离冼思索了片刻,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两个字,“如果是男孩儿,就叫阿衍,如果是女孩,就叫阿绪。意味着,我们的民族延绵不断,生生不息。”
逆境之中,总会有希望。每每看到这些亲人,便是再大的压力,钟离冼总能坚定不移地站起来,大步流星地走下去。
☆、浮光掠影
辛卯年九月晦日,这一日对于钟离冰来说,是个大日子。这一日,她二十岁了。
夜幕降临,钟离准带钟离冰到郊外空地上,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筒,放在了地上,又从衣襟中掏出了火种。
“烟花啊!”钟离冰满是惊喜。纵然已到了这般年纪,她还是对有意思的东西充满了新鲜感。
“对啊!”钟离准很是得意,“现下不年不节,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才买到这一个烟花,今天是你生辰,放个烟花庆祝一下!”
钟离冰笑道:“昨天还是你生辰呢,一起庆祝,一起庆祝!”
“好!”钟离准把火种递给钟离冰,“点火吧。”
“你来点!”钟离冰拿起了劲儿来。
“好。”钟离准上前两步,点了火,一个飞身退开,站在了钟离冰身侧。
随着引信在火星中渐渐烧完,一声巨响之下,一个烟花从筒中直窜向天空,在夜空下炸裂开来,照亮了整个夜空。
一个,接着一个,短暂的绚烂,让人误以为会成为永恒。
他们相对而立,总会有一瞬,在烟花的映衬下,他们在夜幕里看清了彼此的面孔。
心口蓦然间的颤抖,是许久不曾有过了。许是相识的年头太多,面对着彼此的时候,早已成为了一种习惯。
咚咚……咚咚……
那是清晰可闻的,强有力的心跳声。
钟离准缓缓俯下了身子。
钟离冰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行!”钟离冰突然打了一个激灵,转过身去。
一筒烟花的最后一响还未及喷出,便在地上炸裂开来。伴着一声巨响,空地上被照耀得有如白昼。
平日里每晚钟离冰总有说不完的话,总要隔着一面墙同钟离准滔滔不绝到半夜。
那天晚上在客栈,钟离冰一言不发,却是一夜未眠。钟离准,亦是一夜未眠。
这一日的朝堂上比平日安静了许多。许是春困秋乏,入了秋后,人们多少都有些恹恹的。也有人察觉到,是谨亲王这个刺儿头话少了许多。皇帝也察觉到了。
“谨亲王。”拓跋烨看向了拓跋熠,“今日话这么少,不像你啊。”
拓跋熠从行列中向外跨了一步,拱手道:“启禀皇上,臣弟今日在府中思忖良久,深觉近年来自身于政事上的见识太过于浅薄,远不及皇上高瞻远瞩,也不及三王兄、五王弟和各位大人远见卓识,原是臣弟自小长在深宫,未尝远行,不能察百姓疾苦,民生不易。所以,臣弟想自请下到地方去历练。”
拓跋烨微微点头,叫道:“吏部尚书。”
“臣在。”
“现下何处还有职缺?”
“启禀皇上,九台参将许山升任巡抚。现下,参将一职空缺。”
“谨亲王,那便由你领参将一职吧。”拓跋烨不假思索地吩咐了下去。
“谢皇上成全。”
于是,这件事就算完了。
有人说谨亲王这是来了一招欲擒故纵,可是皇上压根就没有接招。只给了他个参将当,历代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先例,王室宗亲,怎能屈尊领这小小三品之职?也有人觉得,看谨亲王云淡风轻的神色,这或许就是他心之所向。
散朝以后,拓跋烨召拓跋煜进宫下棋。
拓跋煜一边下棋,一边对拓跋烨说:“臣弟的棋艺不及五弟,皇兄怎么不叫五弟来下棋?”
拓跋烨道:“五弟惯会取巧,赢他确乎不那么容易。但是你对整个棋局,看得比他清楚。”
拓跋煜笑道:“臣弟看得再清楚,哪有皇兄看得清楚?须知是站得高,看得远。”说罢又落一子。
拓跋煜虽是恭维之言,让人听着也不觉得虚伪,而拓跋烨,也只是一笑置之。
拓跋烨道:“你说,我给老四安排这个差事,会不会太严苛了些?”
拓跋煜心无旁骛地又落了一子,随后道:“四弟这个火一样的性子,也该好好磨一磨。”
“以你对他的了解,他是真心想离京的吗?”
“要是说起来……”拓跋煜笑了笑,“这些年四弟的棱角,倒是磨平了许多。但我还是觉得,他不是真心的。四弟他一心想要投身战场,建功立业,但是半生都只在演武场上施展拳脚。如今他去九台府去得是风平浪静,还不知心里怎么怨怼皇兄。”
拓跋烨叹了一声:“早些年我一心希望他能习政事,若他不爱习政事,在府里做个闲散王爷也好,反正国库养他一个闲人,也绰绰有余。可我却没想到,他的志向尽在战场。若生在乱世,他当是良将,而在太平时,他却显得是太过有勇无谋了。定乾坤,平天下,不是他这种打法。我也只能……对不起他。”
拓跋煜道:“帝王家谈不上彼此间负与不负。唯不负天下人,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