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
到底我还是不甘接受一生一世唯一一次爱恋这样无声无息悄然结束,在我临死之际,还是忍不住回忆起他来么?
那眉,那眼,那温文含情的微笑……
我伸出手,如愿地握到了他的手,很温暖,骨节分明,有点粗糙,不若以前那般修长,拂起琴弦来连轻灵跳跃的手指看来都那么赏心悦目。
“碧岚……”我低低地唤,仿佛发出了声音,又仿佛没有。
冰凉的指尖颤抖地摩挲着,仿佛又看到了那时候池中摇曳的莲花,池畔明净的少年。
后背被人小心翼翼地托起,有人用极轻柔的声音在耳边低问:“你说什么?你要什么?我没听清……”
很耳熟,却绝不是庄碧岚的声音。那温柔清朗的声线,别说隔了三年,就是隔了三十年,我也不会忘怀分毫。
可我怎么也记不起,这是谁的声音。
努力地想睁开眼,看清这人是谁,可眼睑重逾千钧,好容易迷蒙地睁开一线,眼前白茫茫一片,像铺满了弥天大雾,却又在有刺目的光线自雾中透出,扎疼着眼睛,让我看不清前方的情景。
“谁,是谁……”
我喃喃地低问,声音细弱得连我自己都听不清。
难道我还没有死么?我感觉得到自己沉沉坠下的躯体,虽已虚软到无法动弹,但钻心的疼痛依然阵阵袭来,连微微抬手这样的细小动作,都能给激出满头的冷汗来。
那样含糊不清的声音,对方居然听见了,低着嗓音在耳边道:“唐天重,我是唐天重。宁清妩,你听到没有?你听到我说话没有?”
唐天重,唐天重……
无凭无据,我没法大声向人说出,真正下毒害唐天霄的人是他。但我清楚,他应该更清楚,唐天霄之事,我是被他所牵累。
努力地想支起身,和他说句话,但终究归于徒劳,反牵动了内腑的伤势,猛地腹部一抽搐,一道腥甜飞快涌上,喷出。
“宁清妩!”
这一次,唐天重的声音急促而高昂,说不出的惊慌和凌乱,叫我想不出,这个冷锐得像一柄无鞘宝剑的男子,此刻是怎样的激动和焦急。
而我的双肩,似被人环得更紧,陌生的温暖无声地靠近过来。
或许,他真的喜欢我吧?
很多男人可能会对只有一面之缘的女人念念不忘,只为这一面之后,伊人经过他自己内心的美化,已多了一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奇妙光影,成为独立于伊人本身而存在的美好幻象。
美人如花隔云端,只为与美人隔了云端,遥遥相对,唯见其身姿曼妙,气韵出尘,才会魂牵梦萦。
眼前的茫茫大雾,在那口腥甜喷出后忽然便变成了红色,颜色越来越深,快要弥漫作夜一般的墨黑。
迷离的眼睛拼力地睁大,却越发地找不着焦点,倒是扬起的手掌,攥住了谁的衣襟。
“唐……唐天重,我救过你,在……两年前……”我努力地吐字,尽力让人能听清我的发音。
“是,我知道。从……那晚见到你,我就认出了你。可恨……”
他没有说出他恨什么,只是有咬紧牙关的格格声传来。
我惨淡一笑,重重地喘了口气,不顾手心是从哪里沾上的黏腻鲜血,紧紧地揪住他的衣衫,哑着嗓子低喊出声:“你若……有一分念我相救之情,请……将我带出宫,归葬……宁家祖坟。”
“宁清妩!”他失声惊叫,嗓音嘶哑得像钝刀砍斫着揉搓过的老树皮。
我将心事交待完毕,便松了口气,转动着眼珠,尽力望向闪着些微光明的方向,仿佛看到了辽阔无垠的蔚蓝天空,清澈得像庄碧岚的明净瞳仁。
“这宫墙,困了我三年……我不想,不想……”
我早不想呆着,我早就想离去。
可我开始被看管着走不了,宫破后虽有机会离开却已无处可去。
兵荒马乱,我怎样才能走到天涯彼端的他的身畔?家破人亡后,他又怎样接受曾经的青梅竹马变成了误他一生的红颜祸水?
所有的话语,终于被堵在嗓子口,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双眼无力闭上时,滚烫的泪水蓦地倾下。
碧岚,我等不下去了。
请让我,换一个你能轻易找到我的地方,静静地,永远地,等候着吧!
冷剑霜刀,寂寞芳菲度(一)
梦很长,却无限萧索。
仿若笙歌吹尽,游人散去,只余了狼藉残红,零落成泥,挽成另一支无人哀悼的暮春曲调。
但若只是梦,总有清醒的时候。
身边似有很多人穿梭而过,但所有人都屏声静气,并不曾发出声息;而床边似乎总有同一个人在守护着,沉重的呼吸伴随着我整个的梦境,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
终于从梦境中清醒过来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并没有死。
不管多艰难,我还是活了下来。
我睁开眼时,看到的是一名侍女满脸惊喜的脸,然后是便见她退了两步,急急去推伏案而睡的男子,“侯爷,侯爷快看,宁姑娘醒了!宁姑娘醒了!”
那男子迅速抬起头来,待与我四目相对,眼底朦胧的睡意顿时一扫而空,唇边泛出轻淡的笑意,起身便走向来,俯下身察看着我的脸色,问道:“清妩,觉得怎样?”
正是唐天重。
原来一切都不是梦,包括他救我。
放眼整个皇宫,也的确只有他愿意并有能耐从皇后手中将我带走。
张了张嘴,我才觉唇边干裂得难受,舌尖转动一下,立刻有腥甜的气味传来,而嗓口依旧干得咳都咳不出来,低低喘息着半晌说不出话。
一旁的侍女早捧了一盏羹汤来,笑道:“姑娘,喝着润一润吧!”
小匙送到唇边,甜丝丝的,带了熟悉的温软清香。
定一定神,才发现竟是一碗冰糖莲子羹。
唐天重见我迟疑,皱眉道:“不喜欢喝么?”
不待我回答,他便已扬一扬手,“换一碗别的来,问下太医,要软软的,易消化的。”
莲子羹即刻撤下,我才有时间转动思绪,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陈设得很简洁,桌椅箱柜俱是红木所制,有棱有角,帏幔帐幕以深色为主,得体大方中蕴着不容忽视的威凛气息。
低头看自己,一身洁净小衣俯卧于床,身后的疮伤被包得结结实实,虽然还隐隐痛楚着,却已不再尖锐得难以忍受。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将散落到前襟的长长黑发捉住,温柔地捻了一捻,才帮我拂到脑后。
“还疼么?别怕,太医说了,内腑瘀血已清,好好调理,自然会平复过来。”
他低着头凝望我,微凹的眼睛幽黑深沉,依稀可见素常的骄矜冷肃,但此刻却的确正柔和温软着。他的手为我拂过长发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时搭于我肩头,轻轻地抚摩。
掌心的温暖,陌生而遥远,让我禁不住只想退缩。
“多谢侯爷搭救!待皇上痊愈,必会感谢侯爷今日相救之恩!”我用手腕支起身,一边向后挪了挪身,一边恭身向他道谢。
“你说什么?”唐天重的眸子蓦地收缩,大手如愿地从我肩头抽回。
我转动着目光,望向窗外明亮耀眼的阳光,微笑道:“我一定也睡了好久吧?有那么长的时间,皇上龙体也该痊愈了!”
唐天重站起身,冷冷地盯着我,嗤笑:“宁清妩,你到这时候,还记挂着你的好皇上么?你怎不想想,他若真能护着你,又怎会让你落到这步田地?若非本侯得报,及时赶入熹庆宫中,你在三天前就被扔到乱葬岗了!”
可就是被扔入乱葬岗,还不是拜你所赐?难道还要我心存感激?
“宁清妩也感谢侯爷救命之恩!我既已是后宫昭仪,皇上便是我的夫,我的天。可惜我一介弱女子,身无长物,无以回报,自然冀盼皇上能代为报答了!”我笑了笑,慢慢卧下身来,将头转向内侧,瞑目养神。
身后好久没有动静。
我正猜这个倨傲自负的男人是不是已经离开时,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然后便是侍女低低地相问:“侯爷,姑娘像是睡着了,要不要叫她起来吃点东西?”
“太医怎么说?”唐天重的声音居然就是身侧,听来平静和缓。
“太医说,饮食正常了,恢复得会更快些。”
我的肩便又被轻轻地拍了拍,“清妩,吃点东西再睡。”
侍女的托盘里,是六样不同的羹汤,龙眼燕窝,种种不一,都是滋补上品,正冒着腾腾的热气。
“要吃那样?”唐天重微笑着问。
我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冰糖莲子羹。”
唐天重皱眉问侍女:“是哪一碗?”
侍女犹豫地望了我一眼,才说道:“是……刚被撤下去的那碗。”
唐天重眼底闪过不耐烦,回眸瞪我,“既然喜欢吃,刚才怎么不说?”
我轻笑,“侯爷见谅。想来想去,还是原来那盏好吃。”
一语双关,暗藏机锋。
他不是笨人,言外之意自然听得懂,脸色沉了下来,忽而一拂袖,喝命:“端来给她吃!”
他说完,转身走出了房间,顿时让我心神一松,再喝着送过来的莲子羹时,也觉味苔已经恢复过来,果然香甜得很。
没有心的莲子,不苦。
并未刻意打听,我也很快弄清,其实我并未离开皇宫。
这里是勤政殿,摄政王父子在宫中处理政事的处所。这间房间,正是唐天重本人在宫中的寝室,位于勤政殿西南角,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赋莲阁。
这个最常出现在我身侧的侍女,也是唐天重的贴身侍女,名唤无双。
连侍女都无双,更遑论其本人的傲慢无双了。
想到他居然能对自己堂弟下那样的毒手,即便是他在最后关头救了我一条小命,我也对他殊无好感。若他到房中来看我时,我不是侧身往里装睡,便是疏远有礼地向他微笑着,打听唐天霄的病况。
到底我的伤势沉重,又有着个名义上的昭仪身份,虽是落入他的掌控之下,他倒也没有像那晚那样对我无礼,只是在我问到唐天霄的病况时,脸色会明显的沉下去,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去。
我没有向他问起南雅意。
从他日夜出现在勤政殿,便可以想像他对南雅意的冷落。
好在,南雅意和我一样,并不需要他的怜爱和关切。能在深宫大院的一隅,不引人注目地安静生活着,便是我们目前所能冀盼的全部。
虽然没有人告诉我,但从皇后还有心思处置我,勤政殿还能如常地人来人往,我料定唐天霄应该并无大碍。
既然我已是宫中昭仪,他若是无事,我被接回怡清宫,那是早晚的事。即便唐天重位高权重,也不能将一位妃嫔长久扣留在自己身畔,以免惹人非议,坏了自己的名声。
相比这个让我时时不安的康侯,我更希望回到唐天霄身畔。至少他会尽他所能维护我,并且……由着我安静地活着,等着,等那个可能再也见不到的人。
只是得罪了沈凤仪,日后在宫中想安稳立足,只怕更不容易了。
唐天重并不擅于察颜观色,但心思的聪敏机警,并不在唐天霄之下。几度见我面含愁色,便默默走到一边,让无双泡了酽酽的浓茶来,静静地品啜着,许久都一言不发。
而我比他更习惯于沉默,哪怕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我也不会觉得寂寞无聊。我只是奇怪,明明听说过,摄政王已将手中大半政务交由这位长子处理,他哪里来的时间,整天呆在房中,和我这个比哑巴好不了多少的无聊女子相对,静静地品茶,除了彼此的呼吸,什么也听不到。
难道他不会觉得无聊?
身后的疮伤渐渐结痂,随之而来的就是肌肤上的刺痒难耐。想来太医早有交待,我虽忍着不说,无双也发觉出不对,每日午后便垂下帏幔,解了我的小衣,为我涂药。
“姑娘觉得舒服些了么?”无双轻柔地涂着药,笑着告诉我,“这是侯爷让太医院特地配制的良药,不但清凉生肌,而且可消除疤痕。太医说,用了后伤口恢复后保管不会留下痕迹,可以平复如初呢!”
不管唐天重叫人配制这药费了多大的心思,我心中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别的倒也罢了,无双给我换药时,他一个大男人,居然大刺刺呆在房中并不避嫌离去。纵然隔了帐幔一言不发,也够让人浑身不自在了。
他的霸道和傲慢,实在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
冷剑霜刀,寂寞芳菲度(二)
这日一觉醒来,见窗外一线明光透过,天已大亮,不过轻咳一声,无双已端了热水过来让我洗漱了,只觉神清气爽了许多,连伤口也觉不出疼痛了。
正想着要不要下床去,到窗口透透气时,忽闻轻而沉稳的脚步声传来。不用抬头看,我便能猜到来人必是唐天重。
想散心的心情一扫而空,我默默闭上眼在坐在床上养神。
唐天重已在低声问无双:“她醒了么?”
隔了随风飘拂的轻淡帏幔,无双看了我一眼,答道:“回侯爷,已经洗漱过了,还没有用早膳。像是有点乏,正闭着眼养神呢!”
唐天重点点头,便不再说话,径自走到一边的书案上,翻阅起案上的成叠的资料。
我正想着要不要饿着肚子保持沉默时,门外忽然传来朗朗的笑声,伴着年轻人清脆的话语。
“大哥,我就说你怎么几天都不回府,原来传言是真的,大哥真的在勤政殿金屋藏娇呢!”
隔着帐幔,影影绰绰,虽看不清容貌,但尚能看得出,来人是个年纪极轻的少年,身姿挺拔,举手投足有种出身富家的傲气。
这声音很是陌生,我确定以前从未听过。但敢这样不经通传径闯唐天重内室的人屈指可数,他既称他为大哥,多半就是唐天重的弟弟、摄政王唐承朔的第二子唐天祺了。
果然,唐天重见了少年进来,慢慢地阖上手边的折子,神色间难得泛起一丝亲近温煦的笑意,问道:“二弟,怎么有空跑这里来了?”
唐天祺走到预备给我的早膳跟前,散漫地取过勺子,喝了两口,才道:“我能有什么事呢,刚到太后那里玩儿去了。”
“玩腻了,便到我这里玩?”
“看看他们口中的美人到底是怎样的。”
唐天祺说着,毫不避忌地走过来,撩开帏幔望向我。
果然才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容貌俊秀,一双黑眼睛同样微微凹下,却滴溜溜四处乱转,极是灵动活跃,和唐天重那身沉着肃杀截然不同。
见我抬眼,唐天祺又笑了起来,“大哥,果然是个病美人呢,西施捧心,我见犹怜啊!”
唐天重走过来,同样望了我一眼,对着他兄弟的那温煦笑意尚未散去,让他面部的那种冷肃略略和缓了些。
“醒了?”他淡淡笑了笑,不动声色地一拉弟弟,将唐天祺拉开,才吩咐道:“无双,给宁姑娘预备的早膳呢?”
无双忙应了,端了几样早点茶粥过来,笑道:“我也想着姑娘应该饿了。多吃些,恢复得才会快。”
我点点头,默默用着早膳时,但听唐天重已关切地问起唐天祺:“太后提到了她么?”
“她?”唐天祺的笑声里带了几分调侃和顽皮。
唐天重有些无奈般指了指我,说道:“哦,就是她,宁清妩。”
“宁清妩?好名字!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她的名儿呢!父亲和太后提起来时,都说是宁昭仪。”
唐天重显然不愿意认可我这层身份,哼了一声,才道:“他们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太后怪沈皇后行事唐突,又说你也有些傻了,怎可把后宫妃嫔带入自己住所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