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这样一个人,他愿意为了她停留!
他愣在心中强大的渴望之下。
关小白抬眼,看了还未完全关上的城门。以小哥哥的速度,只要跑两步就赶得及出去了。
她内心焦急,丢下食盒,急急地扑上前抱住他的腰。“小哥哥,留下来。”
他俊眸微瞠,视线缓慢地与她对上。
好暖……首先注入他心底的是与他有着天壤之别的温热体温,很特别,源源不断度过来的暖意,从她死搂住自己的腰上缓缓传来。
她的眼底有着担心、不安和恳求。
没有人这样瞧过他,从来没有。
他长这么大,从未被人这样抱过,也从未有一个人,用这么充满感情的直率眼神看着他。
若有这样一个人……
胸怀中那具冷冷的身体没有动作,关小白放松了力道,两臂松松地挂在他的腰侧。小哥哥好像要留下来耶。
“这里很痛吧。”小手移到风长澜的脸上,小脸皱起来,仿佛那道伤在她脸上似的。
他无言偏头,留给她一个冷冷的侧脸。
“我都差点忘了,”关小白突然眼睛一亮,一只手拉住风长澜的束带,一只手在怀里摸来摸去,好半晌才听她道:“小哥哥,这是我家的散瘀灵药,来抹抹,我抹药的时候都不会哭,好勇敢的!我爹说我常在外面乱跑,带点药在身上他比较放心,这个药很好哦,给你用。”
矮矮的关小白踮起小脚,把沾上黑膏的小指头放在他脸颊的伤口上。
浓重药味里,他感觉到她手指头传来的触感,虽然相触只是瞬间,只有那么一点点,却令他震颤。他无法想像肌肤与肌肤相触,竟会有着如此振动心神的强大力量他的俊眸瞪大,不敢置信。
轰轰轰--最后一道巨型城门在沉重的轰鸣声中深深地闭阖了。
该死!
回过神来的风长澜低咒。在他失魂之时,已无路出城了,他必须在长安城里多留一夜!
这座城不讨他的喜欢,繁华的街道,拥挤的人潮,作恶的皇亲国戚,都令他厌恶之极。
但是……
“小哥哥,不要急,你要肚子饿了,我这里有包子,你要没地方住,可以跟我回家。”城门关上,关小白明显松了口气,她弯着秀美菱唇,松开拉住他的手,又跳到他的面前道。
冷似地狱中幽泉的眸子狠瞪着才及他下巴的小脑袋。
“小哥哥。”关小白小心翼翼地叫道,对方浑身散发的阴森冷气,她还是无法忽略的。“你不要怕啦!我是关小白,家就在这条街上的兰陵坊哦,从这里往北走,经过安义坊、保宁坊和开明坊就是兰陵坊了,不远哦。”
原来他们早就路过她家,为了追他,她竟然过家门而不入。
一双冰寒的手攥成拳头,心底那个声音还在拚命地高喊:若有一个人……
“小哥哥,我爹娘还有哥哥都是极好的人,跟我回家吧!要是明天你还想出城,我叫大哥送你。”
他的事,不需要小圆球来管。风长澜冷绝地想。
纷乱的心情之中,他选择冷静,拚命甩掉她带来的影响。
汪!嗷嗷呜呜呜!汪汪!
突地,旁边的巷道里奔出十几只野狗。
“哎呀!怎么这么多狗。”小姑娘的声音打着颤。
就在说话的工夫间,七八只野狗已喷着粗气,将他们团团围住。
闭门之后,朱雀大街逐渐冷清起来,凄冷的狗叫声在空巷内回荡,听起来格外骇人。
敛起宽袖,风长澜嘲弄地扬起冷笑,他心知肚明这些野狗为何围上他。
今日他用过药粉,虽然半途已将手清干净,但狗的嗅觉比人灵敏几十倍,那些残留的余味对人虽无害,但极容易招来些不长眼的畜生。
“你们走开……走开啦!”关小白挡在风长澜的前面,张开小小的双臂驱赶低声咆哮、围向风长澜的野狗们。“你们要乖哦,不许欺负人。”
汪!汪汪汪!就是他就是他,撕烂他。狗儿们在气味的驱使下疯狂地吠叫着,在夜色里瞪大的双眼,似一盏盏血红的灯笼。
哎呀!不好啦,狗狗们就要咬上小哥哥了!关小白急得满头大汗。
哼!蠢!风长澜站在狗儿的中央,不动如山,心中冷哼。面对恶狗这蠢姑娘还不知后退吗?他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爹娘才能教出如此蠢笨憨傻的女儿!
“真拿你们没办法!”大大地叹口气,关小白跑到食盒前,打开盒盖,一股令人垂涎的香气和着暖热的白烟立时飘散在空中。
食物的香味即刻盖过风长澜身上的味道,狗儿们清醒过来,但旋即便被食物香气吸引,争先恐后的挤到食盒面前,那矮小圆润的身子一下子便淹没在狗群里。
“别抢啦!你不许咬两个,这个给你,好啦好啦,不要打了,哎呀……”关小白被狗儿缠得无办法,只得站起身来,抓起食盒里的包子用力朝远处掷去。
“快去呀狗狗,谁跑得快就有吃的哟。”哎,真的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呜呜呜,她最爱的酱肉大包!关小白心痛的想。
四五个圆圆胖胖、还冒着热气的包子,被高高地抛上空中,最后落在看不见的巷道内。
狗儿们摇着尾巴,追着肉包子跑了。
“好了,狗儿都散了,我的包子也没了。”关小白晃晃空空的食盒,嘴角弯弯地对着风长澜笑道:“小哥哥,包子没了,跟我回家吧,我娘肯定煮好肉汤了。”
明亮的笑暖暖的、甜甜的,那晶莹的眸子只投注在他身上。
蓄积着寒气的玄冰怎会安然待在暖阳里,没有一丝融化的迹象?
她护着他,虽然她人小力薄,但却用最大的心力与诚意守护着他;她看重他,虽然萍水相逢,素昧平生。
脸上涂抹的药膏很难闻,却令他心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灼烧。再瞥一眼那小小的身子,他的拳在宽袖里紧握,只怕一松开,他便会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小脸。
一只小小又很暖和的手轻轻扯住他的袖子,来回慢慢地摆动着。“小哥哥,跟我回家嘛!真的不用走很远,你瞧,再走三个街坊就到了哦。”
“可是我家有个规矩。”瞧着那只摇来摆去的手,他终于开口了。
小哥哥对她说话了!透着稚气的眼睛睁得又圆又亮,过了好半天,关小白都说不出话来,只是咧着可爱又傻气的笑。
“规矩?什么规矩。”半开的嘴灌进不少冷风,关小白总算甩掉呆愣。
看着她的眼稍稍有了点温度。
“这里有颗药丸,好人吃下去会没事,坏人吃了会肠穿肚烂、七孔流血、腹痛十日不止,最后死相难看。要我相信你就吃了它。”被融化的寒冰还想再考验一下傻姑娘。毕竟从他出生以来,爹娘就教他不要相信任何外人。
“哦!”想都没想,小手便拿走药丸,没有丝毫犹豫地放进嘴里,仰头咽下。
“小哥哥,我吃了哟!”关小白打开菱唇,让风长澜检查。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憨傻的姑娘?直率天真,毫无防备之心。她要生在风家,早就去见阎王了。
空荡荡的手掌蓦地紧紧收拢。
这样的考验虽是他的想法,但考验的又何止是她?连他自己都赔了进去,彻底倾倒在小姑娘的憨傻里。
“你不怕死吗?”
“你不是说坏人才会死吗?”她天真的反问。清澄的双眼里是满满的信任与无辜。
深深地吸气,风长澜闭目很久才吐出一个字。“蠢。”
幸好他在毒丸与养身药丸之间选择了后者,否则按风家毒丸特性,她此时已经走向忘川了。
“怎么会?我爹是好人,我娘是好人,生下我,也是好人一枚。嘻嘻嘻嘻……你的药丸肯定不会让我肠穿肚烂的哟。”小东西还颇为自满。她根本没想过对方有可能是坏人。
那样纯净的笑容融化了他最后一丝防备,冰冷的他已做出了决定。
“带路吧。”这话迸出嘴巴,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太好喽,小哥哥我们得用跑的哦,要不只能吃剩饭了。”关小白快乐地冲在前头,回过头来朝风长澜挥手。
幽清的夜里,竟然有道暖暖的光晕从小家伙的脸上绽开,让他不由自主的听话加快了脚步。
一刻钟后,两个人来到兰陵坊内坐东朝西的一间古旧的小药铺,还未进屋,就听见里面人声鼎沸的喧闹声。
“饿死了!”
“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一回来就叫饿。”
“国舅府出大事了,我跟兄弟赶到的时候,那宅子里没有一个清醒的人。”说话的人是关小白的长兄。
“真是恶有恶报!”
“饿死了,快上菜啊。”
“小白人呢?”
“我在这里。”关小白拉着风长澜挤进热闹的饭桌。
饭桌很小,却挤了二十几个人,因为人太多,加上每个人都热切地盼着饭菜上桌,根本没人注意到屋内多出一个生面孔。
挤在一群又说又笑的人当中,风长澜一脸不满。
看看那布帘、那破桌,就知道这家人穷成什么样子。
“饭来啦!不许抢。”胖嘟嘟的关大娘端来一大盆冬葵菜,供大家食用。
众人拿她的话当耳边风,关家当家的带着众人蜂拥而上。
关小白人虽矮小,却灵活地在几个大汉中间穿来穿去,从哥哥和大伙们的夹击下抢到菜叶,她赶快回身,将抢来的食物放进风长澜手中的碗里--这碗还是她刚才硬塞给他的。
“肉来了,今天吃烤羊腿。”
“好久没有肉吃了!”
“这是大哥今天从衙门领回来的。”
“好香!”
浓重的熏烤香气勾人食欲,饭桌上的抢夺战况更为激烈,一时间菜汁飞扬,肉屑满天。
关小白顾不上自己吃饭,再次把抢到的肥美香肉送到了风长澜的面前。“小哥哥快吃。”
“嗯?都给我停下。”浓眉大眼的关知足突然大声叫道。关家长子终于第一个警醒过来。
“哎哟,你吼什么啦!”一家之主关大力啃着羊骨头,被儿子吓了一跳,差点噎到。
“爹,你不觉得这屋里有什么不对吗?今天吃饭多了一个人!”
“有吗?”
“是谁?”
“一、二、三……”
“不会多啦!”
“大哥,你又在吓大家。”
“我找到了,就是他。”关知足手执羊腿,指着关小白的鼻子大声吼道:“哼哼,一切都逃不过我神奇捕快之眼。”
“你傻了,那是小白。”
“爹,你看后面那个。”
“哟!果然是陌生面孔。”
趁大家都在发愣,关小白抓来桌上一块不大的羊肉塞进碗里,才笑嘻嘻地道:“爹,我在路上捡到他的。他身体好冷,还没吃东西,好可怜哦!晚上城门关了,他都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呢。”
捡到他明明是她缠住他,害他出不了城才对吧!而且他也没有好冷,他是被娘亲用来练药才会体温偏冷的,还有,他也没有饿肚子,他可是向来只吃上等酒楼的美味菜肴的!
风长澜幽幽地瞄了关小白一眼。
“孩子,饿了就多吃点,在我们家你不要拘束。”关大力爽朗地说道,一点不为家中多出一个人吃饭而有任何不高兴。
“来,这块肉给你吃。”
“这个也给你。”
桌旁方才还狼吞虎咽的少年们都把自己碗里最好的那块肉夹到风长澜的碗里。
这家人好奇怪,每个人都热情得不像话。风长澜相当不适应,他不动,也不开口,与每个人保持距离。
“吃肉啊,我叫初三,我是被知足哥捡回来的,你看,我在这里都吃胖了呢。”
风长澜与生俱来的傲气与眼下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淡漠冰寒显得特别刺眼,但即便如此,关家人依然毫无保留地对他付出热情,而且还神经大条地没发现他的排拒。
这家人简直是傻得不可救药。
“对呀,你不要担心啦,关伯伯人特别好!我是被伯伯捡回来的阿猫。”
“我是被阿猫捡回来的小宗。”有人搔着头傻笑。
关家人原来都有捡人的毛病,而且还有憨傻得让人想笑的秉性,难怪关小白会那么奇怪。
一抹很淡的笑纹在风长澜的嘴角出现。
“孩子,你叫什么?你爹娘呢?”关小白的娘端出一笼馒头,细心地问道。
“在下风长澜,我爹和我娘,”他顿了顿,冰冷的眸子一沉,“他们为西域医术所迷,长年在异邦流连……”这番说辞并不尽是实话,但也相去不远。爹娘眼里除了彼此,便是他们各自的修为。
提起自己的爹娘,风长澜不由得想起在家中的情形。
“来,澜儿把这个吃下去。”
他娘也会给他吃东西,但是过一会他就会说:“娘,右边的手指好麻。”
“很好,还有什么感觉?”
“眼睛看不见了。”
“还有呢?”
“浑身发冷。”
“好了,我知道了。”
娘把他的话写下来,然后就把他丢在一旁不再理会,等他死去活来又活去死来三遍之后,已是第三天早晨了。
他爹也好不到哪里去,对他说:“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不想回来也可以,是死是活你自己看着办,只要守住家规,你爱怎么我们都不会管,至于犯了家规有什么下场,你很清楚!”
他很清楚,轻则是被拿去试药一一但他们家的孩子一天到晚被娘亲拿去试药,早已习惯了;重则会被下咒,变成活死人。
风家家规有六条:一、爹娘之命不可违;二、不准易容假扮任何一位家人,假扮爹娘更是大罪;三、不可透露风家所在;四、不可在任何外人面前提及自己的爹娘;五、全家人人都要爱毒用毒;六、不可对仇家心软。
家规不算太多,甚至第五条更像是个玩笑,但爹娘对犯了家规的孩子从不曾手软过,惩戒的手段更是令人毛骨悚然。但二姐风长翎就是屡犯家规却死不悔改的家伙,当然她也是兄弟姐妹当中受罚最多的一个。
一股强劲的力道突然拍向他的背,将他从思绪里震醒。
“可怜的孩子,以后你就留在关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可怜的孩子哟……小白她娘,明天带这孩子去裁身冬衣。”关大力粗鲁地搂住风长澜,眼睛里还浮起同情的眼泪。
“明儿我就去办。”关大娘福态的脸上露出温和又敦厚的笑容。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他终于知道那么憨傻的关小白是怎么来到这个世上的了。
“好了好了,别说了,吃饭。”
此话一出,热烈抢饭的盛况再次出现。
他仿佛是个局外人般地站在原地,瞧着眼前的一切,碗里被塞满了吃食。
“你不要担心啦!关家人很好的,我在这里做了七年食客呢!欢迎你加入,跟我们一起做关家的万年食客吧!”
食客?他还没有决定留下,不要随便把那些身份加在他身上。以他的本领、学识与胆识,他到任何地方,都决不会是只个食客。
不论在何处,他都是操纵大局的人!
第二章
热闹的晚膳结束,关家药铺内的灯一盏盏地熄灭,男孩们和药铺中的伙计掌柜都睡在西侧的通铺里,那里鼾声如雷。关氏夫妇住在正房,关小白是唯一的女孩,独自住在东厢房内。
不习惯与人同住的风长澜迈出西院,来到关家的正堂,这里白天是人来人往的药铺,正堂的东面摆放着百眼橱,每一个抽屉上都贴着鲜红的纸,纸上皆是草药名,一股股浓烈却又安定人思绪的药香在暗夜里浮动。
今夜真像戏园里的杂剧,而他竟然也是其中一角,真是出人意料。
咚咚咚咚!有颗小圆球正在黑暗里从侧门外跑来。小圆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