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乖巧地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穿过长长的廊道,走向长廊尽头的休息区。
远远地,就见到一对容貌和气质都极其出色的母子坐在休息区的藤椅上闲聊。母亲面带浅笑,手抚着儿子的头发,在耳畔细细地嘱咐着他什么。儿子垂着眼睫,用铅笔在手中的速写本上勾勾画画,偶尔点一下脑袋,对母亲的话表示应承。
距他们还有几步的距离时,两人听到脚步声,双双抬眼看过来。
一双眼,如明珠暖玉,温婉蕴笑。
一双眼,如沉墨幽渊,无波无澜。
“如风,这便是程一璋师兄拜托我照看的孩子。”营长阿姨扶着我的肩将我朝她身前揽了揽,笑着对藤椅上的两人说,“她叫夏小白,才刚满12岁,是夏令营里最小的成员。”
那位母亲点了点头,眼神脉脉地望着我,浅笑软语:“小白,你好。我跟你们营长都是你程叔叔的大学校友。你程叔叔说你之前没学过画,没有一点儿美术基础,拜托我找个底子好些的孩子带一带你。夏令营刚开营没几天,我对这群孩子的底细也不大了解,一时半会也没有合适的人选。这是我儿子威廉,以后在夏令营你就跟他一组,让他来辅导你画画,好吗?”
我懵懂地点头,抬睫望过去——
那少年正细细端详着我,黑亮剔透的眸子如同阳光下的琉璃,折射着熠熠芒光。修长漂亮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铅笔,嘴角微微向一侧勾了勾,他慢悠悠地问我:“你叫夏小白?夏天的夏,大小的小,黑白的白?”
那时,他正处于变声期,声音听上去微微有些嘶哑,却并不难听。
我点了点头:“是!就是夏天的夏,大小的小,黑白的白。”末了,蹙眉想了想,又问他,“你叫Wei Lian?哪个‘Wei’?哪个‘Lian’?”
他被我问得微微一怔。
她母亲与营长阿姨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含笑不语。
凝着我看了稍许,瞳子里闪过一抹异色,他将手中的速写本翻过一页,垂下眼睫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下两个字后,将速写本递给我,一字一字说得极清晰:“我叫威廉,威武的威,廉洁的廉。”
我抬睫去看他,他脸上明晃晃的笑意狠狠地灼了一下我的眼。
从那时候开始,这个名字便深深地、深深地烙进了我的生命。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威廉’究竟是他的中文名还是英文名呢!”
“为什么不问他呢?”
“那时,因为他走得很突然,没来得及问……”
Wei Lian,原来并不是威武的威,廉洁的廉。而是——
W-i-l-l-i-a-m,William。
十年了,我终于得到了这个答案。
※※※
夕阳西下。
我坐在艺馆前长长的台阶的尽头,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我。
规整板正的黑色手工西装搭配冬日初雪般洁白干净的衬衣,衣领内围着一条印着复古图案的方巾,整个人挺拔毓立、风神绰然,如同误入现代的中古骑士般清贵雍雅。
漫天红霞在他身后氤氲成画,恍惚中,我似乎看到十年前的那个少年,在阳光晦暗的黄昏,逆着光,迈着稳健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坐在楼梯尽头抱着速写本画画的我。抬起头,四目相接,他眉梢慢挑,唇线微扬,似笑非笑,亦正亦邪。一时,周围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那情、那景,太过美好,太过虚幻。
忽地,想到了紫霞仙子那句妇孺皆知的话儿:我的意中人是一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五彩云霞来娶我,我猜中了前头,可是我猜不着这结局……
钻石的切面卡在手心的爱情线中,硌得一颗心尖锐地疼着。眼前的景物还没来得及模糊,浑圆晶莹的泪珠已一颗一颗从眼眶内争先恐后地滚了出来。
他在我面前站定,垂着头静静地望着我,如夜的眸子里漫溢着暗雅清寂的忧思,微微泛白双唇抿成紧紧的一条线,紧绷的下颌线条坚毅中透着冷峻……这样隐忍和挣扎表情,我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竟是前所未有的心悸、心动、心疼!
为什么,我会认不出他呢?
或许是因为太爱、或许是因为太痛、或许是因为太怕……这些年,我从来不敢堂而皇之地放纵自己去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回想、勾勒、描摹那个少年的模样。
这会儿,细细端详,慢慢品茗,才发现他的每一寸眉眼、每一寸鼻唇、每一寸线条都与当年的那个少年那般相像、那般相似——
他们都有一对浓密平直的眉,不悦或是质疑时,总爱将眉梢微微上挑。
他们都有一双深邃清澈的眼,看人眸光定然且干净,毫不漂移和犹疑。
他们都有一副挺直隽秀的鼻,中间微微隆起,低调中透着贵气和高傲。
他们都有一张细勾精雕的唇,时而红润,时而苍白,唇虽薄却不薄情。
他们都有一个冷峻刚毅的颌,不笑时硬朗十足,笑起来却又格外柔和。
他们都有一副衣架般的身条,不管是休闲装或是正装,都能穿得妥帖。
……
不该,不该这样去肢解他的姿容笑貌、一颦一笑的。越是肢解品读,越是沉沦至底,越是难以自拔。
其实,最爱的从来都不是他的金玉其外,最爱的一直是他的败絮其中、他的人面兽心、他的表里不一、他的狡诈奸猾、他的艮皮赖肉、他的喜怒无常……以及他偶尔的顽劣和孩子气。
夕阳下,艺馆前,长阶尽头。
我伸手去牵他的手,向来温暖有力的十指,此刻却冰冷僵硬,无一丝温度。
抬头,我望着他慢慢咧开嘴角,笑得天真无邪,笑得没心没肺:“威廉,你还活着,真好。上天,对于我终究是宽容的……”
他密睫轻颤,凝着我的眸子激荡了一下,恢复平静后,瞳色渐沉,最后衍化成无边的夜。那里面,蕴着深厚的悲伤,却无丝毫诧色。
我将他的手翻过来,垂着眼睫,用指尖缓慢且虔诚地描摹着他手心那条如刀刻般清晰且深长的感情线,一字一慢,一字一笑,字字句句都如尖锐的棘刺,脱口而出的同时,一下一下刺穿我自己:“你是威廉时,这里有我。你是慕逆黑时,这里也有我……”抬头,微笑,“可是,当你是慕容靖玄时,这里却再也容不下我……”
他瞳子表面的屏障倏忽间支离破碎,潺湲的水光从中流溢出来,在眼眶内来回滚动,欲落未落。
“威廉,能再次遇见你,并再次爱上你,是我这一生最美好、最奇妙、最难忘的际遇。上天将你、我的十年不动声色地紧密联系在一起,让我这十年最大的悲伤,最痛的思念,最深的爱恋都缘于你,便是它给我最宽厚的仁慈……”
我终究是控制不住自己,眼泪簌簌而落,却执拗地仰头望着他微笑,“对不起,威廉。对不起,慕逆黑。对不起,慕容靖玄。夏小白没有勇气、没有信心、没有能力、亦没有资格站在你身边,陪你走今后的路……”
手指一点点从他掌心离开,只余那璀璨夺目的钻石戒指在他手心芒光流灿,熠熠生辉。
“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相亲,竟不可接近。
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的歌是张信哲的《从开始到现在》,百度里搜到的大多是没有开头那段独白的,想要带独白版的MP3可以留下邮箱。
最后的歌词出自《大话西游》的片尾曲《一生所爱》。
。
一直想给黑锅写个番外。之前写了一个他跟她姐姐冲突的番外,但觉得写得不好,怕浪费大家的钱,所以没发。写完这章,计划写一个描述他这些日子心理状态的番外,想用第一人称写,只是计划,不知道大家想不想看番外?
。
文是越写越茫然了,常常写了几千字后回头再读,就被自己写得句子雷得外焦里嫩。于是推倒从来,反反复复,周而复始……
不过,故事至此,也快要完结了。后面会开始收尾,将之前的伏笔交待清楚,该精的精,该略的略,尽量不烂尾……
。
另,感谢两位亲的霸王票!感谢各位霸王一直以来默默地支持!
44
44、黑白配の一言为定 。。。
〖44〗『黑白配の一言为定』
【虽然,我爱着他。虽然,他爱着我。我们仍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因为,在滚滚红尘中,两个人不是光靠相爱就可以走到一起的。我和他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深壑横沟,不容我们不妥协。】
※※※
十二月,对我而言,是一个悲喜交加的月份。
喜的是——我在学校的课程已经全部结束,开始着手做毕业设计。
悲的是——带我毕业设计的导师是艺术系的最具灭绝师太范儿的杨息薏教授。
泪目、抬头、45度角仰望天空:老天娘!都说情场失意,其它场就会得意。为何偏偏我“屋漏偏逢连夜雨 ,船迟又遇打头风”——情场学业双失意?
各种不满!
各种怨恨!
各种无语问苍天!
这日下午,我抱着画满毕业设计构思的速写本刚踏进杨教授办公室所在的知行楼,前方十米处的两扇电梯门正以缓慢且均匀的速度悠悠然地向中间合拢。
“等、等一下!”我大叫一声,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一路飞奔过去。
当两扇门一点点向两侧分开时,我望着手指还按在电梯一侧按钮上的那长身玉立的男子,忽然就怔住了。
脑中一懵,那一瞬,只觉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站定身子,咬了咬下唇,我对他身边那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微微弯了弯腰,恭敬地招呼一声:“孙教授好!”
得到笑意盈盈的一句“你好!”后,目光向一边侧了侧,我温温淡淡地吐出了自打那日分离后,我们之间的一句话,“慕……容学长好。”
他乌黑的眸子定定地望着我,一瞬不瞬,沉默不语。
我抱着速写本的手臂微微用力,厚硬的纸板封面深深地嵌入羽绒马甲蓬起的表面内,将里面绵软的鸭绒压成厚厚硬硬的一方,隔着层层衣物,压着我的心——压得我,连喘气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心就会因为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悄然碎裂。
迈步,转身。
电梯门在我面前缓缓阖上,磨砂的表面上隐隐绰绰映着他的身影。
那日之后,第一次离他这般近、这般近。
近的,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呼吸;近的,可以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气味;近的,我只需向后一步,便可撞进他怀中……所谓“咫尺天涯”,大抵就是这样吧?
“这次回国,准备呆多久?”孙教授问他。
“这边的事务处理完就回去。如果实在处理不了,平安夜也要回去一趟。”他答,声音平缓且沉静。
“我准备了一些好茶,这次回英国,顺便帮我带给老师。”顿了一下,“对了,老师最近身体还好吧?”
“父亲身体很好,您不用担心。”
“那就好……”
说话间,电梯停在六楼,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电梯门在我面前慢慢阖上,一点点将他的身影隔离出我的视线。在最后的罅隙内,我跌进他蓦然回头望过来的眼,如惊鸿一瞥,尚未来得及回味,伴随着“叮咚”一声回响,那样入骨的温柔即被门板隔离在一个平面内的两个世界中。
电梯缓缓上升,我的平面与他的平面一点点错开,两个世界慢慢错开,渐行渐远。
靠着冰冷的内壁,我在空无一人的电梯内寂然流泪。
当电梯重又打开时,擦干眼泪,继续对这个世界微笑。
放弃一个很爱你的人,不痛苦 。
放弃一个你很爱的人,很痛苦。
而放弃一个很爱你且你很爱的人,那才真真是苦海无边。
回头,我的彼岸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原来,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在这儿。
※※※
又被骂了!
又被否定了!
又要重新构思了!
这些倒还不是最倒霉,最倒霉的是同样跟我一起来给杨老妖婆看稿的赵聪颖——
又被夸了!
又被肯定了!
又成为了我该学习的榜样!
都说胸大无脑,这赵葱花怎么就能又有胸又有脑呢?
泪目、抬头、45度角仰望天空:老天娘!同样情场失意,为何葱花在学业上可以得意到得瑟呢?
摔!
我抱着速写本恹恹地从杨老妖婆的办公室出来,刚走了几步,那边赵聪颖后脚就跟了出来。破天荒的,她竟主动找我说话了。当然,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夏小白,今天的早报看了没?”
我没理她,继续往前走。
她孜孜不倦地跟上来,锲而不舍地在我耳畔唠叨着,“你的前男友慕逆黑,哦不,应该是慕容靖玄,昨天刚回国,今早报纸上就登出了他昨晚和陈圈圈携手出席某商业酒会的照片。啧啧,那样出色的两个人儿站在一起,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壁人,任谁看了都觉得登对……”
我冷冷地笑了笑,全当她的话是耳边风。
“哎!我说夏小白,这次被陈圈圈挖了墙角,你怎么就沉默了?当时对我冷嘲热讽的劲儿哪去了?”笑了笑,“莫非因为陈圈圈的家世品貌太过出色,让你这墙角被挖得心甘情愿?”
我猛然顿住脚步,转头看向她,挑了挑眉,笑:“是。陈圈圈比我出色,我被她挖墙角挖得心甘情愿,毫无怨言……”上下扫了她一眼,“至于你,一个一身假名牌服装、拎着高仿大牌手包的山寨名媛,凭什么跟陈圈圈那样的千金小姐比?她随便一件衣服,都够置你全身的行头了。将她和你并为一谈,你也太抬举你自己了吧?”
她被我气得脸色铁青,刚张了张嘴试图反驳,又被我的话堵住:“还有,你既然这么喜欢看报纸,就回去把一个月前的报纸翻出来好好读一读。上面写得很清楚,我当初跟慕逆黑分手,是因为性格不合,与陈圈圈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要自己是个专职挖墙脚的,就看谁都像是干那一行的!‘淫者见淫’说得可不就是你这样的主儿?”
说完,我迈着大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只留她一人在原地气得跳脚。
自打我跟这朵葱花认识以来,她跟我耍嘴皮子从来都没占过便宜,还这么屡教不改,当真是自取其辱!
※※※
出了知行楼,我将脖子上的毛线围巾整了整,遮住大半边脸,抱着速写本,低着头慢慢走着。
慕容卿岚召开新闻发布会之后,作为慕容靖玄的前女友,我的身影没少出现在各报纸和杂志的头条上。
虽然,慕容家对媒体施加了压力,登出的照片眼睛上都打了马赛克,称呼也用“夏小姐”三个字含糊过去,也没能让我逃过被广大网友“人肉”的命运。
虽然,网络上爆出的我的照片和个人信息很快便被和谐掉,我们的事还是传入了我父母的耳中。
虽然,我父亲已知道慕容靖玄就是当年他欺骗的那个少年威廉,他也没有丝毫的内疚与悔意。并且,他和我母亲都态度极其坚决地反对我与慕容靖玄在一起。在他们看来,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注定长远不了。
虽然,我爱着他。
虽然,他爱着我。
我们仍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
因为,在滚滚红尘中,两个人不是光靠相爱就可以走到一起的。
我和他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深壑横沟,不容我们不妥协。
“我看见落日的风景,和你的影子,把寂寞唱成一首歌。我火一样沸腾的血,如最红的花,盛开着什么都不怕……”
《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