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律师表情为难:“你也看到了,这条街基本上都拆完了,只剩几家了。”
“可是城管说是拆违章建筑啊!”
“嗯,这是新搞法,以拆违推动拆迁,你们家估计一大半的面积是违章。”
“那怎么办?我担心我妈和我弟出事。”
周律师张望了一下:“应该不会吧,估计主要是劝她们同意拆迁。你们家要价比较高,这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我从来不问这个事。”
“家里人没和你商量?”
“没有。”
“其实……”周律师欲言又止。
“其实怎么样?”苏洛紧揪着他的衣袖。
“我也不好说……其实还是可以做工作的,补偿款浮动的空间还是很大的。”周律师兜着圈子说话。
苏洛不太明白,但是,突然间,她在人群中,看见了肖见诚。
那个人,依旧一脸满不在乎的微笑,和几个曾经经常出入苏洛家的干部站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其中某个干部递给他一根烟,他接过叼在嘴边,那干部连忙给他点上。
苏洛转头问周律师:“这里是不是肖见诚的项目?”
周律师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
苏洛没再说什么,她将目光转回肖见诚,肖见诚正好也有意无意地看见了她。
两人目光相遇,他脸上笑意更深,而她,则努力让自己的眼中充满杀气。
此时,谁也不能先撤,谁撤谁就输。
突然,院子里传过来母亲歇斯底里的呼喊:“谁敢过来,我就点煤气啦!”
现场一片大乱,苏洛转头向门边望去,一群城管,硬生生被逼了出来,母亲拎着一只煤气罐出现,气宇轩昂。围观群众爆发出掌声。
苏洛感到由衷欣慰,她终于明白,自己那股子“遇刚则刚”的蛮劲,来自母亲的基因。
强拆队散去,临走时宣布他们会申请更严厉的制裁。
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心事重重。
周律师偷偷将苏洛喊到一边。
“苏洛,我建议你还是去找一下肖总,这个事情别搞得太僵。如果真的申请到法院强拆,那就很麻烦了。”
“谢谢你,我不会去。”
“他非常关注你,你去,他肯定会给你面子的。”
“我为什么要找他,这房子是我们家的,怎么能强买强卖?”
“时势比人强啊,今天你妈是赢了,但下一次就不一定了。那煤气罐真要点燃了,可会出大事的。”
“我会做我妈的工作,适当退让。”
“那你试试看吧,其实,你们家的要求也不是特别不合理,如果那边手松一点,完全可以协商。”周律师依旧诚恳地建议。
“在钱的事情上,我不想欠别人的人情。”苏洛坚定地说。
突然,苏洛想起来,自己还欠肖见诚医药费。
她赶紧问周律师:“你开了车吗?”
“开了呀。”
“帮我个忙好吗?”
“没问题。”
苏洛坐着周律师的车,到银行去取出自己所有的存款,一共二万八。她把钱交给周律师。
“请你帮我转给肖见诚。这是上次我受伤时,他帮我垫付医药费,可能不够,剩下的我以后再还。”
周律师马上反对:“这钱我可不敢拿。”
“为什么?”
“第一,职业习惯,别人的借款还款,我从不过手。第二,你跟肖总之间,关系微妙,我不方便介入其中。”
“没这回事,我跟他只是认识,连朋友都不算。上次是巧合,正好他在那儿,碰到我受伤,所以帮我出了这笔钱。”苏洛费力地解释。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还给他?”
“你看,我走路都走不好,怎么去还钱给他,你帮个忙不行吗?”
“那儿,他车就在路边,你直接走过去还给他嘛!”周律师用手指指前方。
苏洛并不认得肖见诚的车,还没来得及否决这个提议,周律师的车已经停在一家饭店旁,他打开车门走下去。
这是苏洛家附近的一个饭店,前坪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车,看来刚才强拆的那些人,正在这儿会餐。
“不了,不了,我下次再给他好了。”苏洛按下车窗,迭声说道。
但是来不及了,饭店里出来一帮人,周律师正看见肖见诚。
“肖总,苏洛找你。”
“谁?”肖见诚反问。
“苏洛。”周律师指指车里。
肖见诚走到车边,俯身到车窗边,看见苏洛坐在里面。苏洛侧脸过去,不想与他面对。
“找我?”他问,有酒气迎面扑来。
“还钱给你。”苏洛把钱递出去。
“还钱?”他笑了:“你欠我什么钱?”
“医药费。”
“哦……”他恍然大悟,拿过钱来掂了掂:“这有多少?”
“两万八。”
“两万八怎么够?前前后后用了差不多二十来万呢?”他把钱退回到她手里。
她一听,急了:“胡说,你这是狮子大张口!”
“不行吗?你们家不是吗?那个破房子,一口价要三百万!”
苏洛对他已有防备,知道再吵下去无益,她举起那钱:“你要不要?不要我就不还了。”
肖见诚直起腰,大声说:“要!怎么不要?”
他转身把自己的车钥匙扔给周律师,然后,坐进周律师的车里,换档,一脚油门,将车向前驶去。
“喂,你要干嘛!”苏洛不解,大叫。
肖见诚一边驾车,一边忙着调整驾驶座:“你还来的钱,我不放心,我要找个地方,一张张验清楚,别夹带了什么假钞。”
☆、(三十三)
刚过了两个来月清静的日子,苏洛不希望再与这个人有任何交集。
她严肃地说:“肖见诚,你最好现在就停车!
“那不行,我要把钱验……”
苏洛打断他的话:“今天我本打算让周律师把钱带给你,是他看见你,所以喊你过来,完全不是我的本意。”
“那你的本意是什么?”
“我的本意是,不要再见到你。”
“为什么?”肖见诚明知故问。
苏洛深吸一口气,答道:“因为我,非常非常,讨厌你!”
说这句话时,苏洛双眼注视着前方,每个字都清晰准确,然后,她等着,等着,等着一个急刹车,或者是一个怒吼。
都没有,车依旧在安静均速地行驶。
太久了,以至于苏洛等不下去,她回头,看见肖见诚表情淡定。
他没有听见?
这句话杀伤力不够?
他脸皮厚到这样的程度?
……
苏洛无助地在心里呐喊。
此时,她听见肖见诚平静地答:“完全可以理解,像我这样的人,的确是,非常非常讨厌。”
车子停在了某个破败小区的路边。
苏洛暗舒一口气,一切终于结束。
肖见诚突然从苏洛还的钱中间,抽出几张,递回苏洛手里,指指车外:“请你帮我个忙,去那个小店,买两条最贵的烟。”
“为什么让我去?”苏洛莫明其妙。
“辛苦你,就帮我办这件事,然后我送你回家,再也不见面,我保证!”肖见诚少有地诚恳。
苏洛半信半疑,缓缓下车,慢慢走到路边的那家小店。
一个老人坐在店门口打瞌睡。
“老板,买两条烟。”苏洛喊。
老人没醒。
“老板!老板!”苏洛走上前摇摇老人。
老人醒来,眼底混沌。
“买两条烟。”
“哦!什么烟?”老人提起精神。
“最贵的。”
老人站起身,走到柜台后,想了很久,回头对苏洛说:“要多少?”
“两条。”
“我没有两条,我只有一条。”
“一条就一条吧。”苏洛只想赶快完成任务。
老人拿出一条蓝色的烟:“560。”
苏洛递过去6张100元,老人摸摸索索翻出4张10元钱给她。
回到车上,苏洛将烟和钱递回给肖见诚。
肖见诚接过,竟问。“怎么只有一条?”
“他这儿只有一条。”
“那你不会再买两条别的?”
“是你让我买最贵的啊?!”苏洛莫明其妙。
“要不,你再去买了两条别的?”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肖见诚犹豫了一会儿,把东西往后座一扔,开车掉头。
苏洛忍不住提醒:“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在这儿买烟,不过,这种小店的烟,多半是假的。”
“我知道。”肖见诚闷声说。
“知道?”苏洛奇怪。
肖见诚点头:“我以为他起码会囤个两三条。”
“他?”苏洛更奇怪,回头看那个小店,已经淹没在街景中,分辨不清。
“身体怎么样?”
“谁?”
“那个老头。”
“一般吧,年纪很大了,有些迟钝。”
肖见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这种奇怪的举动挑起了苏洛的好奇心:“他是谁?”
肖见诚不答。
“为什么去买他的烟?”
肖见诚不答。
“你不是不同情穷人吗?你不是纳了税吗?”
肖见诚回头看她,终于开口:“他不是别的穷人,他是我爸。”
苏洛以为自己听错:“是谁?”
“我爸。”肖见诚答得有些艰难。
“你爸?为什么一个人在那里?你为什么不管他?你不是很有钱吗?”
“他不让我管。”
“怎么可能?我看他一个人都快走不动了,坐在那里打瞌睡。”
“就算这样,他也不让我管,所以,我才会让你去帮我买东西,如果是我进去,他一定会将我赶出来。”
“那是为什么?”苏洛忍不住追问。
前方红灯,车停下来,肖见诚将头埋在方向盘上,仿佛极疲累。然后,他低声说:“就像你说的,他也一样,非常非常,讨厌我。”
这个回答,听起来有些伤感和无奈,令苏洛无言以对。
这个男人,虽然有那么多无聊恶劣的品性,但是,与父亲隔绝,毕竟过于残酷。
绿灯亮,肖见诚打起精神,将车向前驶去。
两人都没再说话,车内寂寂,尽管苏洛眼看着车子驶过自家的巷口,这个时候却也无法开口喊停。
于是,他们一直横穿整个城区,开到了荒僻的市郊。
苏洛终于不忍,安慰道:“老人年纪大了,总会原谅你的。”
肖见诚默默点头,忽然问:“苏洛,我真有那么让人讨厌吗?”
这一问,苏洛倒不好意思了,“也不是那样,我只是口气重了一点,你其实挺优秀的,主要是……你有时候太莫明其妙。”
“莫明其妙?”
“搞不清你到底想什么,说话做事都和别人不一样。”
“其实我说的都是真的,做的也是发自内心的。”
“那就是你表达上让人接受不了。”
“是吗?怎么表达才好呢?”
“可能婉转一些比较好。”
“婉转?”
“嗯,要考虑到对方的感受。比如,你爸爸如果一时无法接受你,你就要用他能接受的方式来靠近他。”
“什么方式呢?”
“我也说不好,我还不了解他。”
肖见诚将车缓缓停在路边,转头对苏洛说:“那你能不能帮我?”
“我……”苏洛很犹豫:“我也不一定能帮到你。”
“可以试试吗?”
苏洛想了想:“行吧,我以后有时间去他那儿转转,也许能发现点线索。”
肖见诚开心地笑了:“苏洛,你真是心肠好,这样的话,我们也不会永远不再见面了吧?”
苏洛跟着豪爽起来:“其实,你只要不干那些莫明其妙的事儿,我们也没必要那样对立。”
“这么说,还是可以见?”
“当然——”
“我并不是非常非常讨厌?”
“不是——”
“以前我们俩的恩怨一笔勾销?”
“可以——”
“有时间吃个饭聊个天打个麻将也行?”
“行——”每个问题,苏洛都长长地答。
肖见诚高兴地从后座拿过那条烟,拆开,抽出一根烟点燃,深吸一口,然后爆发出剧烈的咳嗽。
他赶紧将烟摁灭:“哗,这烟还不是一般的假!”
见他狼狈,苏洛不由得地笑起来。
车外正好有农妇拖着一车菜经过,肖见诚降下车窗,将整条烟扔到车上。
农妇诧异,将烟从车上拿下,仔细端详。
苏洛担心那农妇当真,赶紧伸头往车窗边,大声喊:“别要!是假烟!”
肖见诚望着她,那面孔就在眼前:“喂,躲开些,小心我亲你!”
苏洛赶紧缩回座位,瞪他,并没有特别不快。
他升起车窗,乐不可支,抚掌道:“看来,这假烟买得值!”
这话听起来蹊跷,而且他的表情忽然如此轻松,令苏洛警觉:“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终于知道,你并不讨厌我,也许,还有些好感。”
“我只是想让你不要太难过。”
“所以,你是因为同情我?”
“是。”
“因为同情我,我不捐款,让你弟赔钱,让你爸辞职,让你家被强拆的事儿,都可以忽略不计?”
“这些事,也不能全怪你,我们自己也有责任。”
肖见诚大笑:“哈哈,苏洛,我终于知道你的死穴!”
“什么意思?”
“你只爱弱者,对不对?”
苏洛忽然醒悟:“你,刚才在骗我?”
“当然,儿子吃香喝辣,老爸穷困潦倒,这世上哪可能有那样的事情发生?你以为是演电影吗?”
苏洛怒:“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倒要看看,你的智商有多高?结果,我发现,你居然这么容易相信我,简直跟白痴差不多。”肖见诚得意洋洋。
可以骂,可以打,但是同情虚掷,且再次被戏弄,令苏洛内心极度挫败。
她一言不发,想打开车门,摸索了半天,不得要领。
“别生气,苏洛。”肖见诚居然安抚她:“我这么做,只是想告诉你,每个人都可能利用这一点来欺骗你。你爸,你妈,你弟,还有杨锐。”
“没有人骗我,除了你!”
“我骗了你,我承认!但是,有人骗了你,他不一定会承认。比如你妈和你弟,他们早就签了拆迁协议,后来看到别人拿的比他们高,就立马反悔,抬高价码,你知道吗?还有你爸,他辞职,是因为他私下收了我几个商户的物管费,拿去赌钱输了一大半,派出所让他赔的是这个钱,你知道吗?”
苏洛楞住,马上反驳:“你撒谎!”
“这个我有证据,你问他,他也会承认。另外,杨锐,和沈莹分手后,又和别的女人谈过恋爱,而且现在也没断,你知道吗?”
“你知道他和沈莹的事?还有……他和别人?”苏洛震惊。
“当然知道,这种男女之事,传得比风还快!”
“……我不信你。”
“不用你信我,但我告诉你,杨锐在乡下呆这么久,自有他的算盘,很快他就可能回城里,进团委系统了,这你又知道吗?”
“我……”
“你还想着伤好后,跟他到乡下去,朝夕相处,像杨过和小龙女那样浪漫吧?他答应过你吗?他是不是总是那么情绪低落,永远也不答应你,但是永远也不拒绝你?”
“你……瞎说!”
“我除了刚才那个爹是瞎说,没有一句是瞎说。苏洛,这世上,大家心里都有一把算盘,只有你没有。所以,你总是撞墙,你明白吗?”
他的话听起来句句分明,苏洛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内心被冲击着,只能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相信。
“我撞墙是我的事,你为什么要管我?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