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这时,苏洛的手机响起来,是肖见诚。
她按下关机键,直接消灭这个冤孽。
然后她对杨锐说:“你关机吧。”
“怎么?”
“省点电嘛。”
杨锐当然知她心意,将手机关上。
阳光刚刚好,很温暖,并不炽烈。有大大的山蚂蚁列队从苏洛脚边盘旋而过,远处的草丛里,簌簌作响,不知走过一条蛇还是一只青蛙。苏洛倒也不怕,因为她和杨锐在一起。
她将双膝并拢,把下巴磕在上面,没头没脑地说一句:“我爱吃红薯稀饭。”
杨锐笑:“天天吃,你也会受不了。”
“保证不会,不信我们试试?打赌!”
“我知道的,不必和你赌。”杨锐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道:“走吧,要上课了。”
☆、(十九)上
苏洛本以为下山是很轻松的事,没想到下山比上山更难,山路陡峭,脚掌没有可以使力的地方,每每以为自己踩踏实了,重心一换就往下滑落。而且不凑巧地,天又落起小雨来。
杨锐心事重重,只管埋头在前面带路,拿木棍不停敲打两边的灌木丛,苏洛在后面却跟得无比狼狈,走不了两三步便会滑倒。她本是个好强的人,加上刚才与杨锐的交谈吃了闭门羹,所以咬着牙不做声,默默地滑倒,又默默地爬起来,继续往下走。
快到山脚,杨锐这才回头张望,正看见苏洛一屁股滑倒在泥里,双手撑在泥浆中,他赶紧奔过去,伸手拉她。苏洛叫道:“不用帮我,我自己起来,别把你的手搞脏了!”
杨锐哪管她说这些,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拎起来,口里责备道:“摔跤怎么不告诉我?”
“我哪知道会一路摔下来,总想着没有下一次。”苏洛实话实说。
“没走惯山路的人,下山特别容易摔,也怪我刚才忘了提醒你。”杨锐一边说,一边示范动作要领:“脚掌要横放过来,然后身体要顺势往下走,不要把重心集中在一个脚上。”
苏洛照着他的示意做,确实要稳当许多,杨锐侧身协助她,发现她重心不稳就赶紧扶一把,这样,两人好歹走上了平路。
苏洛将手在衣服上擦擦,整理了一下湿搭搭的头发,长舒一口气,问道:“我记得以前我也跟你爬过一次山,为什么没有这么困难?”
“以前这条路走得人多,所以比现在要好走很多。”
“现在为什么少了?”
“很多村民都出门打工了,这附近几个村,已经没有多少劳动力。”
“种田怎么办?”
“都是一些老人在种,这里都是山地,田本来就少。”
“那可以种树啊?果树,或者名贵的园林,都很赚钱呢!”苏洛突然想到这个点子,有点兴奋。
杨锐淡淡地答:“这里都是石头山,地表土很浅,只能长灌木杂草。”
“是这样啊……”苏洛又问:“对了,上次你不是说有矿吗?”
“是有矿,但我打听了一下,现在国家控制采矿行业,根本办不到采矿证。”
正说着,两人到了校门口,发现所有的学生都聚在校门口,一男一女正在用力拉一个女孩,那女孩死死拽着校门,旁边,满老师大声地劝说着那对男女,满妹可能被吓到了,抱着妈妈的腿,大声哭泣。
杨锐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大吼道:“放开她!”
那男女回头见是他,忙把手松开,女孩赶紧跑到杨锐身后躲起来。
苏洛赶过去,与杨锐并排站着,把女孩挡在身后。
杨锐口气严厉地问:“你们又来干什么?”
“杨老师,我们没别的意思,想带小英去广东见见世面。”那男人四十左右的年纪,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回答。
“这么小,去广东见什么世面?”
“现在广东那边政策好,务工子女可以就近入学,我们想带她到那边去上学。”
小英在身后突然大声地说了几句话,那对男女立刻大声喝斥,可苏洛完全听不懂。
杨锐应该也不懂,他转头问满老师;“他们说什么?”
满老师看了看那对男女,低声说:“她说他们要把她卖掉。”
那男人满脸堆笑对杨锐说:“我们怎么会这样做?我们是接她去过好日子,你也知道家里困难,老人身体又很差,照顾不了她。”
“我不去!杨老师,我不去!”小英在杨锐身后大叫。
杨锐郑重地说:“她不愿意去,你们就不能勉强她。”
“她不去,那我们可没钱供她在这边读书!”
“这是你们的义务!”
“我们在外打工,只能管自己吃饱,没有钱供她,女孩子读多了书也没用。”男人说着,露出马脚。
听到这样的话,苏洛气不打一处来:“你们算什么父母!女孩子为什么不要读书?你们不供就不供,我们来想办法就是!总之不会让她跟你走!”
听到苏洛这样说,那些围观的孩子竟鼓起掌来,那对男女见形势不妙,只能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杨锐返身挥挥手:“好了,大家回教室去,我们要上课了。”孩子们一窝蜂往教室里跑去,满老师抱起满妹安抚她,小英依旧寸步不离地跟着杨锐。
杨锐走了几步,见小英还在身旁,蹲下身来,轻声对她说道:“你别怕,杨老师在,谁也不敢带你走。”
小英点点头,却哭起来。杨锐握住她的手,问道:“爷爷身体好吗?”
“不好,几天没起床了。”
“妹妹呢?”
“邻居阿婆带着。”
“家里还有米吗?”
“快没了。”
“今天杨老师给你点钱,你回去的时候买点米。”
“我不敢回去,我怕他们把我卖了。”
杨锐想了想:“那好,你今晚先在学校住,明天上完课,我陪你回去看一下。”
女孩这才安下心来,收了泪水。
苏洛牵着女孩,把她送进教室。回身看见杨锐站在走廊上,她迎上去问:“她一个月需要多少生活费?我来付!”
杨锐转头看着她:“不必靠你一个人,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不用想了,一个月两百?三百?”
“好了,你先把自己身上弄干净吧,不然,别人要捐钱给你了。”杨锐拍拍她的肩。
苏洛这才发现自己还是个泥人,回想刚才在那对男女面前气宇轩昂的形状,想必是滑稽得很,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杨锐已经走开去,听到她的笑声,又回头,突然想起一事,交代道:“小英今晚得跟你睡一晚。”
“没问题!”苏洛满脸笑容地应道。
山里的天黑得早,到了八点多,就已是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这两日,苏洛本也辛苦得很,早早地带着小英上床睡觉,头刚沾到枕头,她就已经是睡意朦胧。
小英却小声在她耳边问:“苏姐姐,你是杨老师的女朋友吗?”
“嗯……不是。”
“那你是他的什么?”
“同事。”
“同事是什么?”
“就是朋友。”
“朋友就是女朋友吗?”
“不是,普通的朋友。”
“哦……”小英仿佛很欣慰。
苏洛来了兴趣:“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想当杨老师的女朋友。”
苏洛想笑,赶紧忍住:“你多大了?”
“我十一岁了。”
“那还年轻了点。”
“多大才行?”
“那你得问杨老师。”
“我不敢问他。”
“那你问问你妈。”
“我没有妈妈。”
苏洛很惊讶:“今天来的不是你妈妈?”
“我爸爸妈妈都死了,今天来的是我叔叔和婶婶。”
“那他们为什么要带你走呢?”
“他们想把我卖去做小姐。”
“别瞎说!”苏洛觉得从孩子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太残酷。
“是真的,叔叔还说年纪越小赚的钱越多。苏姐姐,做小姐真的很赚钱吗?”
“别听你叔叔的,那是干坏事!”
“我知道,爷爷骂叔叔,然后就气病了。”
苏洛搂住小英:“千万不要去,赚再多钱也不要去,你只管好好读书,将来做杨老师的女朋友。”
小英在黑暗里轻声笑起来,羞涩地请求道:“苏姐姐,你别告诉杨老师,好吗?”
“好的。”苏洛柔声答道,喉咙里却有些哽咽。
山里的夜,格外黑格外寂静,小英在身边发出平缓的呼吸声,她已经进入梦乡,也许正当着杨锐的女朋友。而苏洛,却睁着双眼,看着茫茫的黑夜,久久不能入睡。
☆、(十九)下
星期五,寄宿的学生陆续离校回家,每个人背上几乎都背着一个空的化肥袋,苏洛站在校门口向大家说再见,她知道,下周一早上,他们会回到这里,背上的化肥袋里装满了土豆和玉米,那是他们一周的口粮。
她的笑容很灿烂,可惜维持不了多久,就被一个喷嚏给打断了。这两天本就疲劳,加上昨日淋雨,她很不幸地感冒了。
不一会儿,杨锐带着小英走了出来,他又背着那个破烂的登山包。
“我跟小英到她家去看一下,你自己早点休息。”
“不,我和你一起去。”
“挺远的,今晚不一定赶得回来,你还是不要去了。”
“我要去……”苏洛坚持着,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你本就感冒了,山路很难走的。”
苏洛不管,牵上小英的手,说:“小英,你带路,我去你家玩。”
小英灿烂地笑。湘西的孩子,也许是少数民族的缘故,眼睛格外大,格外清亮。
苏洛拉着她跑,把杨锐远远地甩在后面。杨锐无法,也只能跟着加快脚步。
尽管苏洛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她没想到小英家居然住得那么远,三个人走了两个多小时,翻过了无数个山头,从天亮走到天黑,苏洛打着喷嚏,流着鼻涕,走得头昏眼花。
杨锐一直伴在她身边,话不多,但每到道路崎岖的地方,他会护在她身边,必要时,扶扶她的胳膊,这让苏洛感到格外温暖。
终于,小英指着前方山腰上的一点昏黄灯光,对着气喘吁吁的苏洛说:“我的家到了。”
苏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那个山腰,但是,当她站在那点灯光下时,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完全不是房子,只是……一堆泥土和木板。
小英熟门熟路地在土堆和木板中寻到了入口,她走进去,大声地用苗话喊着什么。
杨锐和苏洛也跟着走进去。
里面只有狭小的不到十平米的空间,地上有个土坑,上面支着个黑色的锅,旁边是一个只剩半扇门的柜子,里面堆着衣物,破烂的碗,还有几个发芽的土豆。然后只见一大一小两张床并排摆放着,床上堆满破絮和被单,小英冲着那张大床直接走过去,苏洛突然发现,那堆破絮下,有一个人,在低声呻吟。
小英回头救助地看着杨锐,杨锐走过去,掀开破絮,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出现在大家面前,一股腐烂的气味传来。
苏洛完全呆住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她无法走过去,无法像杨锐一样,走到那个垂死的老人面前。
杨锐很镇定,蹲在床边,低声向老人问话,小英在旁边做翻译。
苏洛手足无措,进退两难,最后,她下决心,退到屋外,看着远处山峦起伏的曲线。
此时,有人从山上下来,还牵着一个小孩子,想必是小英的妹妹。
妹妹往屋里跑,呼唤姐姐。小英也应着走出来,两人在土堆边抱成一团。
姐姐妹妹拥抱着,又走进土堆里去,那个邻居也跟着钻进去。
苏洛鼓励自己重新走进去,但始终鼓不起勇气。
她站在外面,等了很久。感冒让她鼻子堵塞,太阳穴也胀得生疼。站久了,很累,她蹲下来,蹲久了,也很累,她干脆寻了一个石块,坐在了地上。
终于等到杨锐走出来,他的双肩包变得空荡荡的,想必留下了里面所有的食物,小英一手牵着妹妹,一手抓着杨锐的衣襟。杨锐由她抓着,只顾返头和那个邻居交代着什么。邻居频频点头。
杨锐又蹲下,对小英低声地说了几句话,小英也点点头,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抓着他的手。杨锐起身,拍拍她的头,转身向苏洛走来。
苏洛站起来,迎着杨锐问道:“她跟我们回去吗?”
杨锐摇摇头,说:“我们走吧。”
“你把她留在这里,万一她叔叔把她带走了怎么办?”
杨锐不答,只是催促她:“走吧,已经很晚了。”
“可是……”苏洛还想说什么,杨锐打断她:“边走边说,让小孩子听到不好。”
苏洛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下山,杨锐忽然转身,从登山包里掏出一个头灯,戴在苏洛头上,当他拧亮头灯的那一刹那,苏洛看到他脸上,眉头紧锁,表情格外凝重。
“为什么不带小英回去?”苏洛忍不住又问。
杨锐别过头,与苏洛并肩站着,缓慢地答:“她爷爷……很快就要死了。”
那堆破絮里,那个毫无生机的正在腐烂的老人,就要死了。苏洛回头看看。那点昏暗的灯光下,小英和妹妹的身影,依稀可辨。她只有十一岁,但她正在等待着又一个亲人死亡,等待自己彻底变成孤儿。
苏洛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返头往山上走。
杨锐拉住她:“苏洛,你干嘛?”
“怎么能让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我要去陪她。”
“苏洛,你理智一点!”
“她只有十一岁,她怎么能一个人留在那里?”
“她的族人会帮她。”
“万一她叔叔回来了,会把她卖掉……”苏洛执意想往山上走。
“你不要激动,村里的人会帮她解决。”
“不行,我要陪着她,她太可怜了。”
杨锐再次用力拉住她,高声说道:“苏洛,你要理智!”
“我没办法理智!我没办法理智!”
杨锐突然松开手,说道:“你去有用吗?你刚才连看都不敢看。”
这句话震动了苏洛,她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杨锐。
头灯的光芒下,杨锐目光坚定,充满忧伤,他缓缓地说:“苏洛,我们不是神,不可能帮到所有的人,我们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是啊,苏洛何尝看不到这一点呢,只是她不敢承认罢了。望着杨锐,她迷惑地问:“那该怎么办呢?”
“慢慢来吧,走一步看一步。”杨锐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苏洛的激情,在瞬间消失了,此时,在这荒凉的山间,她只知道要跟着他,亦步亦趋。头灯照到地方,有杂草,有烂泥,有石块,还有杨锐快速稳健的步伐,而头灯照不到的地方,却是黑暗,无尽的黑暗,茫茫的黑暗。
苏洛觉得脚步越来越沉重,鼻塞更加厉害,她尽力用嘴呼吸,步子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杨锐发现她已经疲惫不堪,于是改换方向,将她带上了盘山公路,对她说:“公路虽然远一点,但比较好走,我们慢慢走,如果你很累了,就休息一下。”
苏洛点点头,已无力答话。
杨锐将手伸向她,低声问道:“不如我拉着你吧,省力点。”
当然,当然,苏洛此时从身体到心灵,都前所未有地无力,她将手放入他的手中,由着他紧紧握住。
两个人在深夜的盘山公路上,就着一盏头灯的亮光,慢慢地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射来强烈的灯光,然后是尖锐的刹车声在耳边响起。
只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大声问道:“喂,老乡,那个什么杨溪村怎么走?
苏洛回过头,她的眼睛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