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歌道谢:“多谢陆太医关照。”
陆太医捻须点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老脸立马笑成朵菊花:“哦呀呀,迟公子形容如此憔悴,莫不是当爹当得辛苦?”
迟歌愣住:“当爹?什么当爹?”
陆太医贼笑着看他:“莫要瞒我了,我虽老,却不糊涂。三年前在宫里最后一次见到俞俞时,她跌落锦鲤池,我亲自替她把的脉,那时她便已有月余的身孕……”
迟歌恍若惊雷击中,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陆太医,脚下连步后退,倒在脸色大变冲过来扶他的秦然怀中。
陆太医又过来把他的脉,秦然在耳边迭声惊唤,街道上还是一片喧嚣,然而此刻,这一切都渐而淡去,只有那五个字在他耳中不断回响,月余的身孕,月余的身孕……
恍若密咒,将他刺至心碎肝裂。
迟歌脸色惨白,抬手捂胸,再也无力压制体内翻涌了整整三年的气血,口中“扑”地喷出一口鲜血。
绝毒佬儿所制之毒,尽皆无药可解。
绝毒佬儿有奇怪的性子,他毒起人来好歹不分,却从不毒有孕之人。
所以他的毒无药可解,但对孕妇丝毫不犯。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难怪不许任何人去参加她的葬礼。
难怪要用永生永世永以为恨的毒誓来拦住他们的脚步。
迟歌缓缓闭目,钻心的疼痛中,他仿佛看到那夜,她倚在他的肩头,微笑着对他说:“我不会拿任何事情来绑住你,我只要完全确定的心。”
再看到,她苍白着脸对他说:“迟歌,是你说的,你再不会为了任何事情,放开我的手。”
她还说:“可是,你刚才又放开我的手了,我很生气。”
她又说:“你说话不算话,我再也不会信你了。”
苏俞,我听你的话,要撑够五十年,撑够你留给我的,炼狱般的五十年。
因为炼狱过于黑暗。所以我绝无可能放弃这一丝突然来袭的光芒,它是我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唯一的求赎。
我当然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但――
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一步步走下去,一天天寻下去,总有一日,能寻得到。
谁袖盈华年 。。。
春过了是夏,待到察觉绿尽叶黄之时,转眼秋已过了大半。雪融冰化之后,春再度悄然而至,春意还未全尽,又入了初夏。
迟歌步履不停,遇到山围着水、水绕着山的地方,就停下来小住几日。
他坐在一块青石上,顺手掬起一把清盈的溪水,拍打在脸上,看着水面粼粼的波光,笑了。小溪不过没膝的高度,溪水清可见底。
迟歌并不在乎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苏俞,这样抱着希望走下去,就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她不是也说过么:“武林大会其实也没什么好看,我要的不过是这一路的景致。”
迟歌像是想起了什么,唇边笑意越来越深。笑意淡收之际,他怔然看着水面,轻声叹气,又笑着摇头。
“嘭”的一声,水面炸起一大朵水花。
迟歌心下微惊,正下意识地要飞身下水之际,一颗小脑袋“扑通”冒出,眉清目秀的小脸看着岸边笑得春光灿烂:“来呀,来呀,你来抓我呀。”
迟歌诧异回头,一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正怒视着水面。小男孩穿着一身宝蓝色小单锦袍,皮肤莹白似雪,一双狭长凤目眼角微微上挑,才不过三、四岁的样子,眸光便已清灵流转,乍看之下竟令人似觉心魄暂失。迟歌视线微微下移,滑过他挺直的小鼻梁,再下面是一张鲜红水润的小嘴。
一路行来,迟歌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小孩,他盯着小男孩看了半晌,渐渐犹疑起来:“你……是小公子还是小小姐……”
河里的男孩爆笑出声:“哈哈哈,可不是我一人说你长得像女子吧,哈哈哈……”
锦袍小男孩咬住下唇,又愤怒又委屈地看着迟歌。
迟歌失笑:“抱歉,我大概说错话了,这位公子,我向你道歉。”
锦袍小男孩撇了撇小嘴,眼中泛起盈盈水光,凤眸仍瞪着迟歌不放。
迟歌微笑看他:“当真生气了?”
“才没有~”锦袍小男孩奶声奶气,声音极为清亮,他挺了挺小胸脯:“娘说了,不可以随便生别人的气。”
他委委屈屈地挤出个勉强的笑脸:“娘还说了,越是生气的时候,越要多想着笑一笑。”
迟歌“扑”地笑出声,还是生气了么,而且还是“越是生气”……
河里的小男孩却没有反应过来,大叫道:“你说不生气,那为何要追我?”
“才没有追你~”狭长的眼微微一眯,锦袍小男孩面上微露着急之色:“我不过怕你又要跳去水里,才想着追来拉你。天还凉,你果真又跳,等下你娘又要骂你,笨蛋,哼哼!”
小溪里的小男孩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笑,拍着水挪回岸边:“那……算我错怪你了…… ”
小男孩奋力地往岸上爬,好容易站稳脚,却被一块长了青苔的石头滑到,“扑通”又掉回了水里。
迟歌笑了笑,伸手将小男孩拽上岸:“小心一点。”
锦袍小男孩盯着湿淋淋的小男孩看,忽然咯咯大笑起来。
小男孩低头一看,大惊失色,他手忙脚乱地拽住摔开裤带的裤子,飞快地跑了开去。
锦袍小男孩捂着小肚皮笑得直打跌,竟至站立不稳,踉跄着往前扑去。
迟歌伸手握住他的小手,将他往怀里一带,一手仍握住他的手,一手轻拍着他的背:“当心笑岔了气。”自己却也被他明媚纯净的笑容感染,不由微笑起来。
握在掌中的小手又嫩又软,迟歌心上忽然莫名刺痛,刹那间似乎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锦袍小男孩好半晌才止住笑,任由迟歌拉着他的手,凑近去看迟歌的脸:“叔叔,你真好看。”这样在近处一看,锦袍小男孩被迟歌美得惊人的脸晃得有点晕乎。
他甩了甩小脑袋,空着的那只手犹疑着抚上迟歌眉间:“叔叔,你怎了?”
心痛早已如呼吸一般平常,又能怎样。迟歌展眉微笑:“没什么。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苏扬。”
“今年几岁了?”
“我快四岁了!”他歪着头看迟歌:“叔叔,你是哪里人?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叔叔……也不知自己是哪里人,等以后……才能知道吧。”
小苏扬扑闪眨动狭长凤眼,长长的睫毛在莹玉般的小脸上落下跃动阴影。他觉得这个漂亮的叔叔好奇怪:“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
“因为叔叔一直在寻一个人,不,是两个人。在寻到他们之前,叔叔都是没有家的,却怎知是哪里人?”迟歌唇边泛起温柔的笑意。
小苏扬奇道:“你一直在外面找人,那你的孩子要怎么办?叔叔,你也把宝宝扔在家里不管么?”
迟歌微愣:“为何说‘也’?”
小苏扬委屈道:“我爹爹就不管我,我娘说我爹爹去了很远的地方,不知几时才回来。”
迟歌心中一痛,将小男孩抱得更紧:“不,叔叔正是要去找叔叔的孩子,等找到,叔叔一天也不会再扔下他。”
小苏扬语气中满含着羡慕:“叔叔的孩子几岁了?”
迟歌想了想,微笑:“想来……也和你差不多大了。”
“你会想他吗?”
“会……每一天、每一刻都想,想得睡不着觉,也吃不下饭。”
小苏扬脸色黯然:“真好……不知我爹爹会不会也这样想我……”
迟歌盯着小苏扬因沮丧而垂下的眼眸,两排长长的睫毛轻颤着上 下扇动,像极了――
有一丝妄念,如破云闪电般刺入脑海,痛得人不敢去辨是真是幻。
迟歌脸色骤而煞白,猛然握紧小男孩的手:“你说你叫什么?你说你多大了?你说你爹在哪里?”
小男孩手下吃痛,他轻呼了一声,却更被迟歌的神色吓到,弱弱道:“我我我叫苏扬,四岁差一点,我不知道爹爹在哪里……”
“你娘叫什么?!”迟歌紧盯着小男孩的眼睛,语气中甚至带出一丝凌厉。
“苏南南,你怎么还在这儿?”起先那名入水的小男孩换了干净衣衫,又回来了。
小苏扬猛然挣开迟歌,冲到小男孩身边,“哇”地哭了:“宝儿哥哥,叔叔凶5555555……”
“宝儿哥哥”牵住小苏扬的手,将他护到身后:“不怕,哥哥保护你!”
迟歌似被抽光了最后一丝力气,几番调息后,方慢慢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两名小男孩身边,盯着宝儿的眼睛:“你刚才叫他什么?”
宝儿方才的英雄气概瞬间消失干净,他也有些害怕了:“我我我叫他苏南南……他小名叫南南……”
南南。
“那时我就暗暗发誓,日后一定要生一大堆的孩子,小名就排下来叫:东东、南南、西西、北北。”
“不不不,老大还是叫南南好了,我更喜欢南南……你还笑!”
“咳,不笑。俞俞,为什么要东南西北地叫?”
“所谓的四海之内皆我家兄弟么……”
迟歌耗了全部心神才站稳身形,惨白的脸上冷汗如注。他听到自己脑中那根不知紧绷了多少日夜的弦呯然断裂,席卷天地的悲伤如潮水般喷涌而出,直击向他心脏而去。
迟歌几欲站立不稳:“俞俞――”
小苏扬躲在宝儿身后,探出只小脑袋,惊愕地观察着迟歌的脸,穿着锦缎小靴的小脚几番探出收回后,终似下了决心般迈出。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前去,扯了扯迟歌的衣摆:“叔叔,你怎了?”
迟歌恍若大梦初醒,慢慢蹲□去,将小苏扬揽进怀中,贪婪地凝视着他的小脸:“南……南……南南……”
小苏扬忧心忡忡地摸了摸迟歌的脸:“叔叔,你不舒服么?”小手牵住迟歌的手:“我带你回家找我娘好了,我娘知道各种各样的草药,什么病都可以治好!” 那张绝美的小脸上满是骄傲神色。
“好。”他抱着小苏扬慢慢起身,重重吻上他的小脸,颤声道:“好,南南带我去找……去找娘……”
小苏扬傻眼了,他蹬蹬在屋里打了好几个转,挨个房间再看了一遍,这才晕晕乎乎地(转晕了……)跑回迟歌身边,沮丧道:“叔叔,我娘不知道又去哪 里了。”
迟歌细细地看着布置得整洁淡雅的屋子,柔声道:“没有关系,我跟南南在这里等。”
小苏扬想了想,眼睛一亮,两只小手一拍:“我想起来了,娘今晨说桅子花开得正好,今日要上山去采上一些,走走,叔叔,南南带你去。”
迟歌紧紧抱着小苏扬,顺着山路慢慢往上爬。
小苏扬指挥迟歌:“往那边,桅子花都长在那边!”
“好。”
昨日才下过雨,山上的泥土微微有些湿润,空气又甜又冰,拂在脸上十分舒服。迟歌蓦然顿步,拼命压制住狂乱的心跳,搂着小苏扬的双手不住轻颤。
这一定又是一场梦境,在那些艰难入睡的片刻,每一次都会出现的梦境。
一醒来,就会消失的梦境。
然而,自怀中传出的奶声奶气的小小声音如此真实:“娘――”
那个一身浅绿衣衫的单薄女子,正费力地去够一支花桠。她的腰似乎更细了,头发还是那样水亮,衣襟上微沾了些泥土,小手还是那样纤细。后颈上,自发间隐约露出的小片肌肤,一如往日那般白皙……
她并没有回头,然而只听她的声音就能让人联想到她脸上的宠溺神色:“南南,你怎又偷爬上山来了?娘是怎样同你说的?哎――”她再往前够了够,“等下,娘摘完这枝就来抱你哦~”
苏扬拼命乱动:“叔叔,放我下来,我也要过去摘!”
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不,不放,至死……也不再放手。”
除却山风猎猎轻响,林间一片静默。
好不容易到手的桅子花枝猝然落地,苏俞一分分收了脸上笑意,缓缓转回头来。
江湖两忘。陌路而归。恍然如梦。
眉目如画的那人,正隔了簇簇绿叶,抱着苏扬遥遥静立,紧蹙的双眉衬苦了唇角那抹浅笑,痛且温柔。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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