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淡淡的微笑,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的确是已经有些陌生了。
车子在她预订好房间的酒店门前停下,她坐在车里没有动,只是有些恍惚的望着酒店豪华的自动旋转大门。司机看她没反应,回头叫她,“小姐,到了。”
她终于重新报上地址,司机有些狐疑的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但什么都没问,调转车头,车子重新夹入主干道的浩荡车河中。
她让司机在路口处停车,然后一个人拖着行李箱走向路的深处,那条路很静也很长,蜿蜒着盘旋通往山上,那是回家的路。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她没有打伞,长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她一直走了很久很久才终于看到那扇熟悉的铁门出现在视野里,山间弥漫着薄薄的雨雾,连同那扇铁门与花园里的芭蕉都在迷雾中若隐若现。谨纾觉得累,疲乏不堪,因为从昨天晚上开始她就没有睡过觉也没有吃过东西,如同一个在炎热沙漠中爬行的人,没有水喝,在濒死的绝境中忽然看见前方出现了苍翠如黛的绿洲,可是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前奔去时却发现一切都消失了,没有绿洲,没有湖泊也没有宫殿,前方的前方,都还是一望无垠的沙漠。
她不敢再往前走,因为太害怕自己看见的也只是海市蜃楼。雨丝不断的溅在她的睫毛上和脸上,视线渐渐开始模糊,过了很久她才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掌心已经被硌得有些痛了。她慢慢的把手摊开来,原来一直攥在她掌心的是一串钥匙,钥匙上还挂着一个水晶娃娃的钥匙扣。
她的手攀着箱子慢慢的蹲下身去,紧绷的牛仔裤被雨水濡湿了硬邦邦的贴在腿上。
爸爸,你在哪里?我想回家,爸爸。
她不知道在那里蹲了多久,直到一个声音迟疑的在她耳边响起,“晗晗?”
她抬起头来,认了半天才认出竟然是赵阿姨。
赵阿姨看到她又惊又喜,“晗晗,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谨纾也觉得惊讶,因为她当年离开前就把赵阿姨辞退了。
赵阿姨忙着把伞撑到她头上,又柔声问她,“怎么在这里蹲着,是不是没带钥匙?”这样自然的语气,仿佛她只是出去逛了一趟街,她没有办法说话,只好微笑。
赵阿姨掏出钥匙开门,然后牵着她的手走进去,家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甚至连父亲最喜欢的那套茶盅都被洗得纤尘不染的摆在茶几上。赵阿姨去卫生间拿干净毛巾来给她擦头发,她这才问:“赵阿姨,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阿姨犹豫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过了会才叹了口气,说:“大概是一年多前吧,越臣来找我。”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赵阿姨顿了一下,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她的脸色,见她没有反应才继续说,“他给了我这里的钥匙,又给了我点钱,让我有空的时候就过来打扫打扫,他说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赵阿姨拍拍她的手,“我每逢节假日就要过来看看,就盼着哪天真的能看见你回来,没想到真把你盼回来了。”
赵阿姨在她们家做了很多年,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这么多年没见到她,眼眶都有些泛红,赵阿姨拍了拍她的手,问她,“饿不饿?家里没有东西,我出去买点菜回来做饭给你吃好不好?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外面瘦多了。”
谨纾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下午一点,她摇头,“我已经在机场吃过了,再说现在家里没有司机,又在下雨,你出去买菜不方便。”
赵阿姨说:“那你累不累,上楼去歇会吧。”
她点点头,赵阿姨提着她的行李陪她上楼去,从柜子里拿出被褥来帮她铺床,被子上还有阳光的味道,应该是刚晒过不久,谨纾疲倦到了极点,几乎是头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这一觉她一直睡了十多个小时,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房间里一片漆黑,但有遥远而熟悉的味道在她鼻息间萦绕。一瞬间她仿佛想起了什么,猝然坐起身,把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骤然的光亮令她的眼睛有短暂的不适应。她靠坐在床上看着这房间里的一切恍惚了很久,记忆慢慢的回笼到她的脑海里,是的,她回来了,她回家了,这里是她的家。
别的地方的房子都只是一座空壳,只有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在这座房子里曾经有过的一切,和爸爸一起,从小小的女孩,走过初中、高中、大学、工作,甚至还有那段所谓的婚姻。而现在,她回家了,真的回家了。
她下楼去,赵阿姨已经回家了,客厅的餐桌上摆着几道菜,都是她以前最爱吃的,旁边还压着一张字条,赵阿姨只念到初中,又很少写字,字迹像小学生,是一笔一划写成的:晗晗,我先回家了,明天再来,桌上的饭菜自己热一下再吃。
她早已饿过了头,此刻看到这些饭菜才觉得自己真的是饿了,那些菜早已冷掉,但还是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她拿起筷子默默的扒了一口冷饭,忽然就觉得心酸,眼泪一下子掉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如果你们看着觉得好,就打个分给点评论呀,你们的支持是我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万分感谢。
第十九章
(1)
陵园在城东,很远,谨纾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才到,除了清明那样的拜祭时节,陵园里永远都是静寂无声,几乎看不到任何人。她把带过来的一大束紫色郁金香放在墓前,花是她半路在花店买的,其实家里的花房里就种着大片大片的紫色郁金香,但她不舍得剪,其实那些花还是当初父亲专门请人从荷兰空运回来移植的,因为母亲非常喜欢,虽然她早已离开人世。
墓是合葬墓,是父亲在二十多年前就早已为自己准备好的,墓地很干净,因为有专人打扫。
谨纾蹲下身,用手指轻轻的揩了揩墓碑上的照片,照片里的父亲和母亲温柔的无声凝视着她,他们那样般配,连笑容的嘴角弧度都是一样的。父亲墓碑上的照片是她特意选的他三十岁时候的样子,那样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子,事业初成,家庭和满,仿佛所有的未来都在他脚下,然而在以后的照片里她再也不曾见过拥有那样笑容的父亲。
“爸爸妈妈。”她说,“对不起,过了这么久我才来看你们。”
当年父亲被抓捕后,她就只见过他一次,她愤怒的质问他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情,他只是不断的对她说:“晗晗,爸爸对不起你。”
她对他吼,“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你根本不是我爸爸,我爸爸不会做出这种犯法的事,我恨死你了。”
她永远也不能知道,她最亲爱的父亲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度过了他最后的日子,而她直到看到了父亲留给她的遗书才明白了一切始末。她一直以为母亲是生病死的,怎么也没想到,背后竟有着那样的真相。关于母亲的事父亲在遗书中只写了寥寥数语,但她能感觉到他的心里藏着怎样的仇恨和绝望。
他说:“晗晗,我最爱的女儿,今天一整天,我都一直在想你,从你刚生出来的时候开始想,记得那时候护士把你从产房里抱出来,一点点小,就放在我掌心,我第一次抱小孩,连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也不敢用力,就怕会弄疼你,你妈妈躺在病床上看着我手足无措的样子还笑话我。”
“我看着你一点一点的长大,长得越来越像你妈妈,我常常想,如果你妈妈还在,我们一家该有多幸福。”
“晗晗,爸爸知道,我让你失望了,但是我并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爸爸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是我害你受到了这样的伤害。可是前几天我曾经跟亓越臣面谈过,我看得出来,他对你的感情是真的。爸爸走到这一步,是罪有应得,我在二十年前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今天的准备,与任何人都无关。他是一个警察,抓捕罪犯是他的职责,如果你还愿意原谅他对你的欺骗,就不要再计较爸爸的事情。”
“晗晗,我还是那句话,你长大了,爸爸这一辈子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可以幸福。”
“昨天晚上我梦见你妈妈了,我对不起她,她在世的时候没有好好保护她,她走了,又让她等了我这么多年,我想,我也到时候应该去找她了。”
“晗晗,我的女儿,爸爸要走了,请你原谅我。”
她一直在墓前坐到太阳下山才离开,“爸爸,妈妈,我该走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们不要担心我。”她对着墓碑上的照片微笑,“再见,爸爸,再见,妈妈。”
回到城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谨纾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偶然看见公交站台上很大的一幅电影广告牌,是刚上映不久的《风声》。她看看时间还早,便在前面的路口掉头,决定看场电影再回家去。结果到了电影院才发现这个时间段里根本没有什么好电影,她不想随便看场电影浪费时间,便转身出了影院。
电影院对面就是繁华的万达广场,她从地下通道穿过去,广场上很热闹,有很多人在放孔明灯,谨纾刚走过去就有小贩过来向她殷勤兜售,“小姐,今天是中秋节,放个孔明灯许愿吧。”
她微微一愣,原来又是一年的中秋节了。
月亮很好,又大又圆,仿佛一个玉轮悬挂在空中,晶莹夺目。她掏钱买了一盏,那个小贩人很好,帮她把灯体撑开,又问她要不要笔把愿望写在灯罩上。
她摇头,用打火机把灯点燃,然后放开手,仰头看着它从自己手上冉冉飞上天空。
“叶致晗,生日快乐。”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走到蛋糕店去买了一小块蛋糕,然后一个人坐在喷泉水坛边吃蛋糕。父亲走后,她就再也没在这天吃过蛋糕。
父亲喜欢帮她过阴历生日,因为他觉得这个日子很好,是中秋节,人月两团圆。
其实人生不是不讽刺,她出生于团圆节,最后的结局却是家破人亡。
(2)
旁边有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女孩绕着水池跑来跑去,她的妈妈在不远处举着相机替她拍照,小女孩长得很可爱,扎两只小小的马尾辫,穿粉红色的毛衣和裤子,像只粉嫩粉嫩的洋娃娃。
小女孩大概发现有人在看她,也站在那里歪头看着,谨纾朝她笑,她马上也咧开嘴冲她乐,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却只盯着她手里吃了一半的蛋糕。
谨纾重新跑到蛋糕店去买了一份蛋糕给那个小女孩,“今天是阿姨生日,请你吃蛋糕好不好?”
小女孩怯怯的看了母亲一眼不敢接,那位母亲笑着揉揉小女孩的头发,“谢谢阿姨。”
小女孩这才兴高采烈的接过蛋糕,“谢谢阿姨。”拿起勺子吃了一小口,又忽然想起什么,把蛋糕递给母亲,对谨纾说,“阿姨,今天是你生日,我给你唱生日快乐歌吧。”说着一边拍手一边就奶声奶气的唱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唱完了又蹭到谨纾身边,仰着脖子一脸期待的看着她,“阿姨,我唱得好不好听?”
谨纾微笑着摸她的脸,“很好听,谢谢你。”
年轻的母亲过来牵小女孩的手,“好了,我们该回家了,跟阿姨再见。”
小女孩朝她摇摇手,“阿姨再见!”
“再见!”
小女孩牵着自己母亲的手蹦蹦跳跳的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来,朝她甜甜一笑。
她不由也微笑,心底深处有很柔软的一角在慢慢融化,渐渐又觉得酸楚。
如果那个孩子还在,也该有这么大了。
每次看到别人的孩子她都会控制不住的幻想,如果她的孩子还在会是什么样子?一定很漂亮,软绵绵的,会抱着她叫她妈妈。
可是她没有福气,所有的美好与幸福,她都没有办法拥有。也或许是孩子有灵性,知道妈妈没有办法给她一个完整的世界,所以选择了离开,而她甚至直到失去了才知道原来有一个孩子,曾经悄悄的到来过。
她一直看着那对母女消失在人群里才转身,没想到刚一回身竟然看见宋加铖站在离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在那一刹那,谨纾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还是在很多很多年前,有一次她跟他一起出去逛街,结果她顾着买东西跟他走散了,她拿出电话来打,忽然听见熟悉的铃声从自己身后响起,原来他一直就站在她的身后。那时候他对她说:“不管什么时候你想找我,只要一转身就能看见我,我会一直站在能让你看得见的地方。”
他们隔着遥遥的人群彼此相望,最后她转身走开,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建筑物的后方。
他以为他会难过,但其实没有,大约是已经习惯了。他已经记不清,这一生,他曾多少次站在她的背后默默的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然后消失。
好像又回到了四年前,那时候他成天开着车跟在她后面,跟着她去医院,跟着她去聋哑学校,跟着她回家,坐在车里看她因为没有办法开口说话而只能用手机打字跟别人交流。
有一次在十字路口,有一辆电动车从横里冲出来,差点被她撞上,其实根本就没有撞上,但那对中年夫妻趁机耍赖敲诈她,她没有办法开口解释,急急的打着手势,那中年女人坐在地上哭天抢地,那男人就理直气壮的拉扯着她,“哑巴了不起啊?别以为哑巴就能撞了人不赔钱。”
她去车里拿钱包的时候那男人以为她想跑,拽着她不肯松手,最后那对夫妻拿了她的钱后扬长而去,他才看见她大衣前面的扣子已经被刚刚那男人拽开了。
他知道她一辈子都没有受到过这种屈辱,但她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在那里默默的站了一会,然后回到车上,离开。
她这一生遭受到的所有的痛苦与绝望都是源自于他,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甚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欺负她,因为他不能出现在她面前,因为她恨他,他知道,她有多恨他,他都知道。
俞庭亦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你当初有没有犹豫过,放弃自己卧底警察的身份,就那样跟她过一辈子?”
走廊里不断有戴着口罩的医生护士走来走去,而他只是站在那里,透过病房门上小小的玻璃窗向里面张望,她还没有醒,躺在那里,脸上一点血色都没,几乎跟床单的颜色一样雪白雪白。
他慢慢的举出手来放到鼻子前,手已经洗过了,但他似乎还是能闻到上面的血腥味,就在几个小时前,他失去了他的孩子。他抱着她,那些鲜红黏稠的液体的不断从她身体里流出来,流在他的手上,从指缝间流淌下去,流进他的心里。
在把叶华南逮捕归案后的第三天他就离开江南开始休长假,他知道自己只是想要逃离,因为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在那一个多月里他一个人几乎走遍了全国的各个角落,直到俞庭亦打电话告诉他叶华南于狱中自杀身亡的消息。
他从大连搭最快的航班赶回去,从机场出来就直奔太平间,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心慌到了极点。他赶到的时候晗晗刚从里面出来,她的脸色惨白,整个人如一个失掉魂魄的布娃娃,他从出租车上下来,远远的看到她扶着门口的柱子,身子晃了晃,然后倒下去。
其实他怎么可能没有犹豫过,一次又一次。他总会想,是不是可以就这样,什么都不要,他只要她。但他每一次犹豫过后就会想起若妍,想起戒毒所里许许多多的人,如果他放弃了,就意味着抓捕叶华南的希望将会变得更加渺茫,那么这个社会上还会有许许多多的人继续受到毒品的侵害,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家庭因此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他是一个警察,他无法放弃自己的使命,无法放任自己去成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