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视屋内一圈后发现，不同于小区布置的江南风情，屋里则是简洁的现代装潢，浅黄色的背景，给人别具一格暖暖的气息。
我观赏的目光落在阿姨的眼里可能就有了别的意思。
“那个……爸爸他临时有事出去了，现在不在家，不过待会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估计她以为我是在寻找他的身影，我也不好解释，便装作不经意地应了一声，“哦。”
“那个……楚楚啊……”阿姨神色有些躲闪地说，“爸爸他……”
“阿姨，你炉上烧什么的？好像有点糊味？……”
“呀，是糖醋小排，我差点给忘了，”阿姨一拍脑袋，赶紧跑向厨房，“亦凡，你先带楚楚去房间把行李放好，饭菜很快就好——”
“我知道了。”
“饿的话，就先拿点点心，不要多吃否则吃不下菜了……”
“知道了，我们不饿，你别急。”
厨房里随即传来一阵锅铲的声响。亦凡回头对我说：“我带你去放行李。”
“嗯。”我点点头，跟着他上了二楼，进了左手边的第二间卧室。
“你整理一下，我放完行李来喊你。”
“哦，好。”
说是行李，其实我也没带什么东西，只是一个书包而已，这对于一个过客来说已经足够了。
亦凡走时帮我把房门带上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紧绷的神经少许松懈了，随即把书包往床上扔去，也把自己往床上扔去。
软软的床铺很舒适。
这间卧室看得出来是经过阿姨细心安置过的，墙上挂有风景油画，窗台上放有一排色彩缤纷的小盆栽，最重要的是连绘画所需的器具都整齐地备置了，安静地窝在墙角边。
我闭上了眼睛，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此刻的心情了。
北方南方，某个远方（6）
第十五章（6）
亦凡来找我时，我已经换好了外衣，很快出了卧室和他一起下楼了。
阿姨端了一盘菜出来，见我们下来，便朝我们说道：“今早送来的雪莲果，我洗好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了，你们俩帮忙弄一下……”
“知道了。”亦凡应了一声，我便跟着他去了客厅。
听名字，我原以为是外表如雪莲一般的神圣果实，哪知道看见了实物后大跌眼镜。
我拿着一个雪莲果左瞧瞧又看看，疑惑地问：“这是雪莲果？这不是红薯吗？”
“你尝尝……”他切了一块，削了皮后递给我。
我咬进嘴里，咀嚼了几下。
“怎么样？”
“嗯……外表像是红薯，吃进嘴里才发现……原来……是梨子……”
他也削了一块扔进嘴里，“还好吧……”
“这东西真奇怪，为什么叫雪莲果呢？没半点像雪莲的样子……”
“好像是印第安的一种传统食物，属于热带高山的水果。”
我更奇怪了，“这不是跟雪莲更扯不上关系了吗？要我说叫做薯梨倒是贴切点。”
亦凡想了想，似乎也给不了我答案。
于是，我又指了指旁边放着的一份果盘，说：“你看，那些明明就是小西红柿，可为什么名字却是圣女果呢？我真是没看出和圣女有什么关系来。”
他摊摊手，继续摆弄雪莲果，过了一会儿突然又说：“我们来查查吧。”
然后他竟真的拿来笔记本电脑搜索起来了。
可惜，搜索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找到靠谱的答案。
我笑笑，对他道：“算了，我也就是随便问问的而已，名字嘛，就是用来叫的，既然叫什么都是一样的，不如取个特别的名字，这样水果说不定更好卖一点。”
“好卖一点吗？……”他托着下颚想了想，“可能吧……”
“我觉得吧，或许这些名字都寄托了最初的某种念想……”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我小小地惊了一下，抬起头时发现阿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茶几旁。
“怎么说？”亦凡停下手中的活，问道。
“正因为是热带高山，最初居住在那里的人们几乎不可能有机会见着雪山，更别提雪山的圣物雪莲了，也许他们就把这种对远方异域的念想寄托在了他们最主要的食物当中了……”
我看看亦凡，他也看看我，然后我们都看向了阿姨。
“那么圣女果呢？”
阿姨想了想，说：“在中学的生物课上，不知道老师有没有跟你们提过VC被发现的故事？”
我赶紧点点头，“有的，我记得是说出海的人经常会得一种不可治愈的疾病。”
“是坏血症。”亦凡说。
阿姨微微一笑，“对，他们当时是吃什么食物治好的？还记得吗？”
“哦，我记得好像是西红柿……”
阿姨满意地点点头，“没错，后来西红柿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看做是圣物，甚至被传为是治百病的神物……”
我点点头，很感兴趣地继续听着。
“后来，因为特殊的种植手段，出现了这种小西红柿，相较于大西红柿，这些小果实中含有更多的特殊营养物质，这些物质可促进人体的生长发育，尤其是可增加人体抵抗力，延缓人的衰老……”
阿姨说到这里时，我终于恍然大悟了，说道：“我知道了，延缓衰老，永葆青春，不就是圣女了吗？”
“所以，他们把不老不死青春常在的念想放在了这么一颗小水果里……”
我笑笑，这样的解释还真是有意思。
亦凡挑挑眉，问：“妈，你编的挺好的，不过你好像忘了这些水果都是从国外引进的，这些名字也只是在国内使用而已。”
“编？当然不是了。这叫做‘解释’，不同人会有不同的‘解释’，你可以选择接或者不接受，但绝不能否定它作为‘解释’的存在。”她挥挥手指说完后，还顺带问了我一句：“楚楚，你觉得阿姨说的有没有道理呢？”
我挠挠头，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又笑了笑。
的确，这样的解释，我可以选择接受，也是可以选择拒绝的。
“哎呦，我都忘了我来客厅是干什么的了！看见你们俩在一起，感觉这么好，我就什么都给忘了，呵呵……”她边说边端起一盘已经切弄好的雪莲果，“这盘我先拿去做菜，剩下的你们继续……”
北方南方，某个远方（7）
第十五章（7）
餐桌上果真放有一盘由雪莲果烹调而成的菜肴，不过，它看起来跟土豆炒胡萝卜没什么不同，只是不知道吃起来口味如何了。
墙上的挂钟在半点时又敲响了一次。
阿姨看看挂钟，又看看我们，最后她有些犹豫地说道：“这样吧，我们先吃……”
“饿了吗？”亦凡问我。
“还好……”我答道。
于是他便转头对阿姨说：“妈，我们再等等吧……”
“这……”阿姨又看向我了，“也对……除夕夜……还是一起吃晚饭才好……”
我掰弄起手指，似乎在假装没有听见。
然而就在我玩到第四根手指的时候，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一定是爸爸他回来了！”阿姨随即从坐着的沙发里站起，“我去开门……”
亦凡也站了起来，走到客厅的前方，面朝向玄关处。
只有我，还坐在沙发上，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比较好。
门口的细碎对话声传进来，也传进了我的耳中。
“马司机真是谢谢你了，太辛苦了，除夕夜还弄得这么晚……”
“李书记您这说得让我多不好意思，要说辛苦还是任司长啊，过年这几天司长也都不能好好休息，我不过就是开开车罢了，哪里谈得上辛苦……”
“唉……是啊是啊……你们都辛苦都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多忙忙才充实嘛……”
“呵呵……这话说得也是啊……这忙起来时间过得就快了……”
在阿姨与那位司机的对话中，很快出现了另外一个低沉而带有几分倦意的声音。
我胸腔内的空气就这样倏然地被抽离了。
“小马，明天老时间，今晚你的年夜饭，我可请不起……”
“哈哈……那好……我也赶快回去了，说不定还能赶得上点尾巴……那么，司长明天见了，书记我走了哈……”
“路上注意安全，替我跟马夫人祝好……”
“好的，好的，你们快进去，外面风大……”
伴随着关门声，随后又出现了另一种声音，摩擦地板的声响，沉重，又很刺耳，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接近。
声音在客厅的入口处顿住了。
“爸……”
“嗯……什么时候到的？……”
“晚上刚到。”
“好……”
然后，客厅里没有了声响。
我好像能感受到他朝我落下的目光，有点不自在。
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夏季午后道路上的一个行人，汗流浃背地疾走，但怎么样都躲不过日头的曝晒。
既然躲不过，既然前方还是曝晒，我想，那不如就……
我鼓足所有勇气抬起了头，毫无偏颇、准确无误地对上了客厅入口处的一双我看不懂的深眸之中。
笔挺的西装，英俊的身姿，即使早已是不惑的年月了，却依然无法阻挡他身上散发的特有魅力。
他站着，拄着不搭调的拐杖，目光笼罩住我。
在他的深邃目光下，仿佛任何事物都无处可逃。
这个人，我怎么都无法想象，竟然就是我的父亲。
在他峻冷的面容里，我怎么都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是他眼神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像是深林里千年松树干上泛光的琥珀，有些晶莹，也有些剔透，但又在阳光滑过后的瞬间里立即消失了踪迹，无影可寻，让人怀疑只是一种错觉。
“小澜……”
他嘴里低喃的这两个字终于把所有人都拉回神了。
阿姨别开了脸。
我的嘴角露出一丝笑，疲惫的，可笑的，滑稽的，嘲讽的，也是可悲的。
他这两个字究竟把阿姨和亦凡置于了什么位置上？
而又把我置于了什么位置上？
我低下头，玻璃的茶几面上倒映出我的样貌。
我摸摸脸颊，想笑。
妈妈，你成功了。
北方南方，某个远方（8）
第十五章（8）
他很快便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将视线移向饭厅的桌上，问：“你们晚饭还没吃？……”
“是呀，当然了……”阿姨小心地扶着他走向饭厅，微微笑着说，“年夜饭当然要一起吃……我这就去把饭菜再热一下，一会儿就好……”
“嗯……你去忙，我一个人就行……”
“妈，我去帮你。”
“好。”
我也跟着站起来准备去厨房帮忙，却被亦凡拦住了，“我去就行了，你在这里坐着吧。”
我不拒绝，点点头，“哦……”
他们的意图，我是知道的，但知道是一回事，起作用又是另一回事了。
看着阿姨和亦凡走进厨房，又听着饭厅里鞋底与地板之间的窸窣摩擦声，我紧握的手心里似乎渐渐地渗出了细汗。
终于，拖着步子的声音消失了，他坐上了饭桌的主位上。
我松了一口气。
这时，墙上的挂钟敲响了整点，咚——咚——咚——
在出奇安静的饭厅和客厅里，这一声又一声缓慢而低沉的钟声像是一把鼓槌一样敲进我的心里。
有什么东西在重重地往下坠落。
我不动，他也不动，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空间里安静到让我都怀疑时间是不是停滞住了。
停滞了？是停滞了吧，我想。
直到，亦凡和阿姨再次把饭菜端出来时，一切才看起来正常了些。
少许片刻后，他终于开口道：“吃饭吧……”
阿姨点点头，把倚靠在餐桌边的拐杖放置到一旁，朝客厅里的我招呼道：“楚楚，快过来吃饭了……”
“哦……”
刚刚还有的气势在我坚持不到几分钟后，熄灭了。
我挨着亦凡坐在了饭桌边，老实地拿起筷子吃饭。
也许是我吃饭太投入了，竟让阿姨误会了，她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菜，深怕我吃不好的样子。
“路上花了那么长时间，你这孩子一定饿坏了吧……多吃点……呀……不要光吃饭……这么多菜……多吃点菜……这块小排不错……鸡翅是鲜烤的……还有……多吃点蔬菜，西兰花喜欢吗？……哦，对了……这盘菜你应该喜欢，是梅城当地的野菜，还是我上次去梅城时带回来的……还有，这是刚才雪莲果做的菜，你尝尝……”
一碗白米饭上被急速地堆成了小山包。
我想让阿姨别再夹菜了，可是嘴里被一块炒熟的雪莲果堵住，说出的话不成话，结果让她以为我想吃靠边上盘里的拌菜，她又给我夹了一堆。
“妈，别夹菜了，她吃不下的。”
我感激地看了看亦凡。
阿姨笑了，转头对座上的人说：“偐秦，你看你也不给儿子夹菜，我给女儿夹菜他嫉妒了怎么办？”
“咳咳……咳咳……”她的这句女儿，让我一口气没上来，差一点噎着。
这炒熟的雪莲果的味道果真是奇怪。
她心疼地给我盛了一碗汤，“慢点吃，没有人跟你抢，慢慢吃，别急，喝口汤润润……”
我接过碗喝了一口鱼汤，咽下那股异味后灰溜溜地说道：“呵呵……因为阿姨的手艺太好了……呵呵……很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了……”
“那就多吃点、多吃点……”她说着便又往我碗里夹了点菜。“你们平时都是吃食堂的，哪有机会吃到家里的饭菜啊……要我来说，什么都比不上家里的饭菜，你说是不是，偐秦？”
他夹了一块豆瓣，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你也多吃点，这几天还有得要忙啊。”阿姨又笑了笑，往他碗里也夹上菜。
我看着面前堆满食物的碗，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了。
“吃得完吗？”见我犯难了，亦凡好心地问了我一句。
“还好……总之……不能浪费……”
他笑笑，“妈她这是心情好，但你不用勉强，小心吃多了变重……”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亦凡，腾有热气的饭桌上，暖色灯光的包围下，有那么一点恍惚，他和谁的身影在一点一点重叠。
他拿起汤勺盛了一碗汤，放下汤勺，端起碗，喝了一口，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后又转头看了我一眼，有点奇怪地问：“怎么了？”
我赶紧收回视线，“没什么……就是……鱼汤里有刺，你小心一点。”
“哦。”
我低下头扒了一口米饭进嘴里，脑海里回闪出刚才的一霎那，他轮廓分明的侧面，让我产生了奇怪的错觉。
咽下饭的其间，我又眯起眼睛偷偷地瞧了瞧亦凡的侧面，然而在转头的无意间却又遇上了那一双我看不懂的深眸。
心，跳了一下。
这次，我稍许看清了这个人，即使掩藏的再好，他眼角处上稀疏纹路还是告诉了我，时间一分一秒都在流逝，他有一天会老去，有一天也会不见的……
座上的他微微蹙起眉，握着筷子的手有点颤动，似乎在做一个很大的决心，然而就在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的时候，这次，我先一步移开了视线。
我知道，错过这次，想让他开口喊我便更难了。
但我还是必须得移开视线，那把不搭调的拐杖再次进入了我的目光中……
不是不明白，不是不懂，只是——
他有他的骄傲，他有他的愧疚，他有他的悔恨，他有他的悲伤，但是，我同样也有。
即便不提，即便不再在意，即使假装忘记，我背后的伤痕和手腕上的伤痕也永远不会消失的……
北方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