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她很温婉。据说……”沈夜的声音几乎完全消失在衾被间,“她的兄长在潦海军中,揭发了徐将军一次冒功贪赏……”
琴太微不觉颤抖了一下,想象那井中女子惨无血色的面容,只觉这春夜的空气亦如井水般冰寒彻骨,令人窒息。过了很久,她才想起来问:“难道皇帝会看着她死吗……”
沈夜大概已经睡熟了,没有回答她。
徐皇后不肯让皇帝着恼,遂准许琴太微常去咸阳宫陪伴淑妃。所以琴太微不当值又无青词可抄时,便往咸阳宫小坐。谢迤逦如今身躯渐重,不能久站着画画,只爱在自己房中打棋谱玩儿,琴太微过来,便可陪她摆上一两局。这期间沈夫人又进宫一次,见到琴太微,不免搂着抹了几滴眼泪。因为谢迤逦的身孕,沈夫人带来的都是好消息。譬如谢迁选了翰林院庶吉士,有人向谢远遥提亲等。因天气回春转暖,大长公主的病势亦有了起色,虽还不能下床,渐渐可以说些简单的言语,饭量也都增大了些。琴太微牵挂外祖母的病情,还托舅母将自己的平安信带到公主床边。但关于谢迁的婚事,淑妃和沈夫人从不向琴太微提起。琴太微心中悬念,亦更不好开口问她们。
皇帝常来淑妃这边探望,偶然遇见琴太微时依然和颜悦色,状若慈爱长辈。宫中流言并没有因为徐皇后的禁止而中断,琴太微亦有觉察,尴尬不已。连沈夜都悄悄问她,难道淑妃因为怀孕而不能侍寝,便想用自己的表妹来固宠吗?留意到皇帝总在晚膳之后到咸阳宫,她便有意绕开这个时辰,甚至也悄悄减少了对淑妃的探访。
终有一日,徐太后还是找上她了。
琴太微与沈夜正在清暇居整理稿纸,忽有内官传徐太后的话,指名要琴内人走一趟,将徵王写的青词选送几章到清宁宫去。琴太微匆匆检点了几章青词,换了身干净袄裙,又篦了篦头发,便去找曹典籍。曹典籍道:“也不用怕。记着规矩,比平时更小心谨慎些就是了。”想了想又说,“若问你什么话,答不好的就老实说不知道,千万别自作聪明。”
琴太微点头称是。曹典籍又道:“早点回来。申正时娘娘要在钦安殿斋醮。”
走到清宁宫时,太后午睡方起,正在梳妆洗面。管事的宫人出来,教琴太微在廊下等候传唤。清宁宫虽不及乾清、坤宁两宫华屋广厦,极尽雕琢工饰,却另有一番气象森严。此地宫人内官皆行止轻盈,屏气敛声,寂如游魂,唯一的灵物,却是院中游荡着的几只猫儿。
在廊下等候良久,直站得两腿发酸。她意识到太后大概早就起来了,不过是让她候着而已。等终于被唤进殿中,她看见梁毓太妃和仙居公主正在里面,陪太后闲聊。太后看她行过大礼,便教身边的宫人下去,从琴太微手中拿过那几笺青词,翻了一会儿。
梁毓太妃在一旁凑趣道:“既然是徵王的手笔,想来写得极好。”
太后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却道:“也还罢了,跟从前写的那些差不多。”
梁毓太妃继续奉承着:“徵王的字迹真是行云流水。”
太后忽然叹了一声:“我这些孙子里,就属阿楝是个出类拔萃的,可惜啊……”
梁毓太妃听见这个可惜,忽然尴尬住,不知怎么接话。
太后却说道:“可惜他那点聪明劲儿,成天就放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不像他父亲,倒随了他爷爷。”
梁毓太妃笑道:“这只是皇后要他写的。难道婶娘有求,侄儿能不答应?”
太后也没理她,拿着稿子自顾自地又翻了一回,喃喃道:“倒还真是好词句。”虽说如此,亦并没有留下鉴赏的意思,看完就还给了琴太微。
琴太微接了稿纸,正要告退,忽听得太后道:“你是淑妃的表妹?”
琴太微一凛,连忙垂手答道:“是。”
太后微笑道:“你入宫这一两个月,可有去看看你表姐?”
琴太微谨慎道:“回太后,奴婢得了皇后娘娘的指令,每隔三五日,去咸阳宫拜望淑妃,陪她下棋。”
“哦……你也会下棋,下得好不好?”太后笑道。
琴太微见太后的语气越发和婉,心下略宽,道:“奴婢愚笨,棋下得不好,需淑妃让子。”
“呵呵,迤逦也有给人让子的时候?”太后笑道,“你就让她多赢几回,高兴高兴嘛。她是有身子的人。”
琴太微回道:“遵命,奴婢下次不教她让了。”
第四章清暇04
“你姐姐身体可好?”太后忽然收了笑容,肃然问道,“这可是头等大事。”
琴太微仔细想了想,道:“我每次去淑妃那里,都见她神色安和,食欲良好,心情也不错。我也未听那边的宫人谈起淑妃有何不适……想来是好的。”
“胎相可稳,不曾见红吧?”太后又问。
琴太微不觉哑然。
梁毓太妃在一旁笑道:“这孩子年纪太小,哪里懂这些个。”
太后亦笑道:“我老糊涂了,这些该唤了医婆来问才是。你且跟我说说,除了你,还有谁经常去陪淑妃的?”
“舅母……也就是谢侍郎的夫人,曾进宫一次。”琴太微一边想,一边慢慢数着,“我在咸阳宫遇见过沈美人几次,皇上也去过几次,还有孙丽嫔带着小公主来过……”
“皇上也去过?”
“是的。”
太后慢慢地吹着茶杯上的热气,道:“皇上也真是的。这个时候了,还要去扰淑妃,也不怕有个闪失。”
琴太微心道,被皇帝看一眼又能有什么闪失。却听太后又问起:“皇上去看淑妃,他们都做什么来着?”
“就是说说话吧……”琴太微努力地想了想,皇帝和淑妃在一起时,常常避着旁人,她也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憋了半天又说:“皇上有时会在咸阳宫用晚膳。”
“哦?”太后忽然挑起眉毛,“皇帝那个脾胃,整日不是寒的就是热的,没一点儿保养的。这时候怎能让淑妃随着他吃那些东西?他们都吃什么了?”
琴太微快要急出汗来了,她努力回想了下皇帝和淑妃吃饭时的场景,无奈她并没留意过那张饭桌,更别说什么寒什么热了。她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曹典籍的话“答不好的就老实说不知道,千万别自作聪明”。于是索性道:“奴婢确实不知道。”
“哦……”太后放下茶碗。
梁毓太妃笑道:“太后逗小孩子玩儿呢,她才进宫几天,哪里弄得清这些。”
太后瞥了梁毓太妃一眼,浅浅笑道:“正是小孩子,所以有些话呢,得交代她。皇后和淑妃未必记得起提醒你。食物是一桩,熏香也是一桩。有些特别的香料据说会令妇人滑胎。你们年轻女孩儿不知轻重,若熏了这些香,万万不要再去咸阳宫了。”
琴太微道:“谢谢太后教诲。奴婢记住了。奴婢是女官,一向只用桂花、茉莉之类。”
“哦,也是。”太后道,“女官们的分例里没有那些香,妃嫔们也不会用——皇帝不曾把麝香带过去吧?”
梁毓太妃刚要说什么,忽然被太后横了一眼。
“奴婢……不知道皇上有没有带麝香。”琴太微茫然道。
“那他带的什么香呢?”
“奴婢不知道……”她在皇帝的卧房里闻到过龙涎,但皇帝身上带什么香却真没留意过。太后何不问乾清宫的司饰呢?琴太微忽然悟了过来,太后的话绕来绕去,根本是在问她有没有接近过皇帝。她索性道:“其实奴婢很久没有见过皇帝了。”
“很久没见?”太后淡淡道,“那你上次见到皇帝是什么时候?”
琴太微想了半天,实在记不起来,只得摇头道:“奴婢真的忘了。”
问到这个地步,太后也觉得不耐烦了,笑道:“我只道谢家的女孩儿个个机灵,没想到你竟是个一问三不知的。你去吧。”
琴太微如释重负,辞了太后和梁毓太妃,心中只道是总算逃过一劫了。她快步走到庭院中,只觉暖春初至,绿意融融,连空气都是清凉的。乍见到花台上蹲着一只纯白狮子猫儿,轻俏柔软,团团可爱,眼睛一蓝一绿宛如翡翠。她此时心情松快,不免飘飘然起来,见四周无人,便朝那猫儿轻轻喵了一声。
白猫听见声音,回头望了她一眼。琴太微见它淡定自若,料想可以摸一下那身软软的长毛。她踮着脚,慢慢凑过去,又喵了几声,那猫儿瞧着她,只是端然不动。她心中一喜,望着那对盈盈的眼睛,徐徐伸出左手。
白猫的瞳孔猛然一收。
琴太微只觉白刃一晃,手背上已被狠狠地割了一刀,痛得她猛抽一口冷气,连退了几步。那白猫挠了她一爪,便耸身一闪,沿着墙头就跑掉了。
琴太微捂着手背上的流血伤口,急急向坤宁宫奔去,打算找人讨一点伤药敷上。没想到寻了几处都无人,一座坤宁宫竟已半空。她正在奇怪,忽见沈夜扶着髻子,匆匆走过。琴太微一把拉住她,直问缘故。
沈夜忽然一笑,低声道:“因为今天徵王过来了。”
琴太微只觉头顶湛湛长空,忽然炸响起了一颗惊雷。她也顾不得手上的伤口了,慌忙朝钦安殿奔过去。沈夜在她身后笑道:“就急成这样了吗?斋醮还没开始呢。”
“没开始?”琴太微停了下来。
“娘娘还在更衣呢。”
她脑中一片混乱。这次斋醮所用的青词是她上午才抄好的。因为看不清字迹,她索性改了整整一句话。青词由道士诵读之后,才会烧掉。平日也就罢了,今天如果让徵王听见,岂不是立刻露出破绽。此刻唯有赶在斋醮之前把那青词重抄一遍,伺机换下,或有一线生机。如此盘算着,她甩开沈夜,三两步赶到清暇居。
房中寂然空虚,不知谁支开了窗格。雍风拂过稿纸,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她奔过去关窗,经过书案旁扫了一眼,忽见有人,吃了一惊。
那人立在书案旁,握着她常用的一支笔,不知写什么。究竟是怎样的人才会沉静到全无气息,就好像他并非生人,而是案几上幽香的兰草,或者壁间挂着一轴宋时的古画。她瞪着这笔触臻丽的图轴,一时失神了。
他忽然抬头,恰好撞上她的目光,脸色霎时一沉,目光忽如刀锋般掠了过来。
她吓得倒退几步,敛衽行礼:“殿下万福。”
第四章清暇05
“你认得我?”他冷然道。
这原不该是个问题。宫中除了内官,男子不过寥寥几人,任谁也能猜出他的身份。但琴太微惊惶失措之下,竟然脱口说出了真实原因:“我见过令尊的容像。”
如此不智的回答,说完她就后悔了。他却低下头继续写字,竟不再理会她。她站了一会儿,不知是否应该告退。那篇青词的底稿就在书案上放着,青藤纸和朱笔也齐备,她甚至应该向他请教几个字。但她的心像是一下子被撞碎了,哪里还敢再和他说话。
就在这时,清暇居的大门哗然打开,徐皇后领着道士们过来了。她已换上白鹤氅与莲花冠,手持一柄象牙麈尾,飘飘然进来,含笑道:“阿楝还不走吗?”
“这就走。”徵王振振袖子,从书案旁绕过来,朝皇后行了个礼,已换上一副温雅恭谦的面容。
琴太微自见皇后入门,便缩到一旁,胸中焦躁如有百爪挠心。她看见皇后身边的女官捧着一只金盘,里面正是那篇篡改过的青词。偏偏这时皇后一眼瞧见她了,随口对徵王道:“阿楝,你已见过这位琴内人?她是琴督师的女儿,写得一手好字。你写的青词,每次都是她誊录的。”
皇后一边说,一边将盘中的青词拿了过来,递给徵王鉴赏。他似乎看了很久,久到琴太微连呼吸都快忘记了。她低着头,盯着他那件天青色潞绸道袍的衣角,眼中只看见潮水漫漫,浸得她浑身僵冷。
最后徵王说了四个字:“法书精妙。”说完似乎觉得不够,扫了琴太微一眼,又淡淡道:“有劳女史了。”
琴太微勉强拜了他一下,已是浑身冷汗说不出一句话来。皇后留意到她神色有异,催问着:“琴内人,你不舒服吗?”
琴太微只得回道:“还好。”
却是徵王轻声说了句:“她的袖子怎么了?”
皇后低头一瞧,琴太微的左袖上沾了斑斑的血迹。她掀开袖子一看,原来已经凝住的伤口又裂开了。众人哗然。皇后捉她的左手看了看,皱眉道:“你上哪里淘气去了?”
琴太微道:“猫儿抓的。”
皇后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宫中只有太后那里猫多。她也不便说什么,叹道:“你别去钦安殿了,赶快回去上药吧。好好的一双手,留下疤就可惜了。”
曹典籍从钦安殿回来,到房中探看琴太微,又细细问过了清宁宫的情形。琴太微不由得问道:“我怎么得罪太后了?”曹典籍只是摇头,却拿出一只斗彩小瓷瓶来,道:“这是皇后赏给你的药,涂在伤口上,将来不会留痕迹。”
沈夜在一旁听见,凑过来看了一眼:“这不是西苑的药吗?”
“是啊。”曹典籍道,“还是去年秋天徵王配了献给皇后的那些,就剩了这么一瓶子,先给你用着吧。”
沈夜连连笑道:“我若能得徵王一瓶子药,便是被猫儿抓成台上的花脸也值得了。”
那药膏中配了不少龙脑,森森然凉透肌肤,令琴太微觉得不适。她忽然记起清宁宫那只白猫的眼睛,敏锐、疑忌、警醒,是了,就杨楝的眼神。
自西安门进入皇城,沿羊房夹道一直往东直抵太液池畔,只见沿湖琼宫玉宇,乔松参立,较大内更有一翻山水清幽之景象,此处即是西苑。太液池西岸,沿着皇城西墙下一脉叠石小山,山上有前朝旋波台的遗迹,山下水木清华,藤萝披拂,野意森森有如蓬莱仙境。先帝晚年好静,自大内移跸西苑,兴建了以玉熙宫为首的重重宫殿。先帝薨逝之后,玉熙宫易为徐太后消夏之所,而临水一带的清馥殿、虚白室及天籁阁等几处宫馆则空了下来。因徵王在京中并无府邸,又不便留住大内,徐太后遂将西苑这一隅指给他暂居。
四月底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日光打在官道上激起阵阵白尘。田知惠一路步行过来,脸上被一层薄汗闷闷地糊住,直到跨入清馥殿的院门,才顿觉浓荫翳日,清气入脑,丝丝凉意贴着肌肤爬上来。
徵王并不在殿中,却有管事太监程宁过来,引他往后面去。他把跟着的小内官留在殿外,自家手里捧了匣子,跟着程宁走到湖边,远远望见徵王坐在芭蕉下,半卷了道袍的袖子,正用一只茶碾细细研磨着一种黑色药粉,神情极为专注。徵王杨楝好香道,又略通岐黄之术,所用药丸、香饼之类都是他自己亲手配成,太医院供奉的药品还入不了他的眼。
第四章清暇06
林夫人将茶碾、药杵、钵盂等物捧走,又端来一盆清水,服侍杨楝净了手。她眉眼低垂,静默无声,用一方绢帕为他擦拭手上的残水,动作极为轻柔。杨楝亦只是瞧着自己的手出神。一时三人都无话。
直到林夫人端着铜盆袅袅地走远了,田知惠才轻声道:“有件要紧事。”
田知惠身为司礼监提督经厂太监,掌管书籍的收集和印刷,他时不时地过来面见徵王,总是以送书为名目。此时身边无人,他立刻低声道:“翰林院庶吉士冯觉非。”
“状元郎?”杨楝轻声道。
“冯翰林托我传句话,他想找个机会拜见殿下。”田知惠道。
杨楝吃了一惊:“他找我做什么?”
“奴婢亦不知,今日是第一次见他。”田知惠道,“不过他提了一下余无闻先生……”
听见“余”字,杨楝隐隐明白过来,却道:“他的母族是明州巨贾,有机会结识余先生。不过他身为新科状元郎,又居清贵之职,并不宜与亲王结交,见了只是徒惹疑忌。”
“奴婢原也是这么想,跟他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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