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太微听得此言,倒觉得十分感动,便敛衽正拜:“奴婢谢陛下天恩。”
“谢我什么?”皇帝笑道,“谢我放过你了?”
琴太微说:“奴婢是为淑妃娘娘感谢陛下。”
皇帝闻言呵呵直笑,振了振袖子站起来,道:“你既然不敢过来,就站在那边吧,我过去。”
琴太微疑疑惑惑地站起,见皇帝果然走了过来,臂间抱着一件物什。她思忖着,那大概就是要给她看的东西了,却不知究竟是什么。
原来那是龙床上拿过来的一只石枕。石枕样式极简,端方质朴,毫无雕饰镂花,但所用石材却颇为奇特,初看时清透如寒冰,颇似水精一类。皇帝将枕头举起,指示琴太微对着烛光观看。只见石枕表面折射出一片片幽蓝浅紫的光彩,宛若海上扬碧波,又如月下舞霓裳,更奇的是石枕中裹了一枝血色的珊瑚,艳如海棠绽放。
琴太微不禁赞叹了一声,又问:“陛下,这是什么石头?”
皇帝道:“这个连我也不知,却要请教你。”
琴太微摇摇头:“奴婢亦不认得。”
皇帝叹了一声:“这是神锡二年,令尊自杭州府回京述职时,带给朕的礼物——原来你也没见过。”
忽然又听见提起父亲,琴太微默默不语。
皇帝将枕头仍旧抱回床上放好,又说:“叫你来,就是看看这个枕头。我做庆王时,便十分仰慕令尊大人,只是亲王不能结交外臣,故而缘悭一面。直到坐到了这个位置,才终于见到他。相识虽晚,却倾盖如故。神锡二年冬天,他上京述职,特意带了这个来给我,说是一种海上奇石,可以安心神,养天年。神锡三年春天他再去潦海,我原指望他得胜归来,好为他接风洗尘,封侯拜相……没想到这个枕头,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东西。”
皇帝回忆往事,十分伤感:“若你父亲还在,今天这朝中的局面,一定大不相同。我这个皇帝也要好当很多啊。”
琴太微沉默许久,亦不能不动容。只是她隐约觉得,父亲不会是那种以进献宝物来博取帝王的欢心的臣子。但父亲究竟是怎样做官的,其实她并不清楚。
“你先去吧。”皇帝想了想,说,“今晚你到咸阳宫去,和你表姐见一面。”
李彦引了琴太微去了,皇帝望着她的背影,不觉叹了一声。
尚寝女官照例捧了朱册过来,询问皇帝召哪一位妃嫔。皇帝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似乎琢磨了很久,终于把签子夹在了最末一页。
第四章清暇01
关于乾清宫的这场小风波,咸阳宫那边早就得了消息。谢迤逦惊得差点动了胎气,一直候到中夜犹不敢睡下,直到望见宫门外远远过来一串纱灯,悬在半空中打转儿的一颗心才终于落了下来。
琴太微远远看见堂上端坐着一位珠围翠绕的美人,知道必是表姐淑妃,忙趋前敛衽行礼,口称万福。谢迤逦待她礼毕,起身亲自扶了起来,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道:“两年不见,妹妹长高了许多。”
彼此寒暄之后,谢迤逦打发乾清宫的人回去复命,便将琴太微带入内室,教她将今日情形一一说来。琴太微乍见亲人,早把什么都忘了,立刻将这一个月的遭际向表姐和盘道出,说到自己从小院中越墙而出溜进楼上,又借风抛了一顶平巾打中谢迁,听得淑妃惊奇不已。淑妃又问及谢迁怎么会去了皇史宬,她踌躇了一回,才说出了借徐小七传书之事。
“你们好大胆子。”淑妃不觉骇道。她不便责备琴太微,却想莫非父母如此糊涂,竟容忍谢迁做出这等荒唐之事?亏得皇帝没有计较,却不知皇帝为何竟不计较,也不知将来还会不会再计较。她在房中徘徊了一阵,对眼前皇帝的想法,心中竟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原来,是郑公公和田知惠把你藏起来的?”淑妃思忖道,“怪不得连我也找不到你。”
琴太微点了点头:“是郑太监救的我。”她忽然想到除夕前的那个下午,隐约听见郑半山跟人说的那句话:“这孩子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可留她一命吗?”
正是这句话,促使她写下了那纸藏头的文字。自那之后她小心留意,想探知这话究竟是对谁说出的。然而这情景再没出现,而郑半山待她的慈爱却一如既往。乃至她以为那天下午的偶遇,或者只是源自内心不安而生出的一场幻觉。如果真有人来过,为何不曾听见走动之声呢?
她犹豫了一下,不再向淑妃提起此事,却问:“姐姐,郑公公会被陛下责罚吗?”
淑妃仍在出神。过了一会儿,她才淡淡地说:“郑公公是太后的心腹,皇上从不为难他。倒是谢迁,还有你,这个罪责可不小,不知皇上是不是真的就放过了——皇上没有留你的意思吗?”
现在琴太微当然知道“留”是何意,她微微红了脸,低声对淑妃说:“皇上讲,那样的话,姐姐会生气的。”
谢迤逦呵呵一笑。
按皇帝的意思,是要琴太微留在咸阳宫陪伴淑妃。不料次日刚刚起身,坤宁宫就来了两个女官,传皇后口谕,说要看看新入宫的琴内人。谢迤逦心道不妙,只得匆匆换上大袖衫,带琴太微出门。
刚到坤宁门,却见郑半山正巧从里面出来,朝她们颔首微笑。琴太微猜郑半山安然无事,心中稍微安定,谢迤逦却是变了面色。
徐皇后每日都起很早,用过早膳,读过经书,这时在养正轩陪大皇子描字。长哥儿已经十五岁了,个头长得比皇后还高一些,人又生得胖,穿了一件油绿圆领袍,好似书案上扣着一只大西瓜。皇后立在他身边,把着他的手描字,一边反复地告诉他这是什么字。大皇子十分乖顺,任由母亲摆布,只是张着嘴呵呵地笑,仿佛这是个很好玩的游戏。琴太微在家时,曾听大长公主和沈夫人悄悄议论,说徐皇后养的这个嫡长子竟是疯傻的。
徐皇后见他们过来,命内官们把长哥儿带下去。长哥儿舍不得母亲,又撇嘴欲哭。徐皇后无奈,只得搂着他劝慰一阵,教他在一旁坐着。
谢迤逦与琴太微依次行过大礼,徐皇后请淑妃坐下,又命琴太微上前,细细打量了一番,对淑妃笑道:“我记得前两年,这孩子随大长公主进过宫的,对吧?”
淑妃笑道:“娘娘好记性,那年太后万寿节,大长公主带着她和我妹妹进过宫,还给太后和娘娘磕过头呢。”
“可真是个美人儿,颇有你姑母当年的风采。”徐皇后称赞道。
琴太微听到自己母亲被提起,忙又敛衽。徐皇后瞧着她,慢慢说道:“若按我的意思呢,索性就叫你留在咸阳宫陪伴淑妃。她如今身子沉重,不便走动,有个亲人陪着说说话、散散心也好,只是今天一早,太后那边特意差遣郑公公过来传了话,教你侍奉坤宁宫。”
琴太微听见这话,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谢迤逦忙道:“能够伴驾中宫,受皇后娘娘教诲,那是琴妹妹的荣幸。”
徐皇后瞧着这对表姐妹,一个桃李正秾沉鱼落雁,一个豆蔻梢头我见犹怜。任谁也要猜测皇帝会将飞燕合德兼收并蓄,也怨不得太后生了气。
她也不便多说,对琴太微含笑道:“你是琴督师的千金,又受大长公主抚养,必然幼受庭训,知书达理,这是不消问的。只是方才我听郑太监说,你还能写得一手好字,直将文华殿的翰林们都比下去。我却不信,你写来我看看。”
立刻便有宫人摆上桌案,布好笔墨。琴太微方要落笔,才想起来:“请问皇后殿下,教我写什么?”
徐皇后从手边抽了一张青藤纸出来:“你将这个抄一遍。”
青藤纸上是用朱笔写就的几行草书,字迹峭劲秀丽,读来是一篇骈俪文——什么“黄芽遍地,奈何迷者追寻;白雪漫天,任耳英才锻炼。”文章辞藻琳琅,玄思妙想,读之令人口齿生香——却不太明白说的是什么。琴太微也不好多问,用一笔婉丽的赵氏松雪书抄写了一遍,呈给徐皇后观看。
徐皇后点了点头,赞叹道:“果然很好,我这里需要抄写青词的人,你就留在我身边做个女史吧——归在尚仪局。”
第四章清暇02
琴太微悟了过来,原来徐皇后让她抄的那个文章,正是青词。这是道家斋醮时献给上天的祝文。先帝修道十余年,极好青词,乃至朝臣争相以供奉青词博取圣眷,十年寒窗推敲八股的心思,都挪到了四六金文上。琴太微记得父亲说起此事时不无嘲讽,道是“君不君,臣不臣,不问苍生问鬼神”。直到今上主政,这一套自然废弛了,无人再敢以青词邀宠。后宫里热衷求神问道者,只剩了徐皇后一个人。
琴太微谢过恩典,徐皇后又道:“你进宫半年,一直未曾习得宫中的礼仪。让曹典籍先带着你熟悉一下。”
便有一位年长女官上前,彼此拜见之后,领了琴太微到尚仪局去报道。淑妃又与皇后说了几句话,慢慢告退了。等她走远,徐皇后方小声命人换了椅垫。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子,捏着笔在纸上乱舞,直弄得墨汁淋漓,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又见心腹女官唐清秋立在一旁,便唤了过来,为自己捶捶背:“为教这小冤家写几个字,站得我腰都酸了。每天手把手地教,如今还是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早知如此何必叫杨檀,直叫杨木倒简单。”
唐清秋听了这话,不觉好笑只觉心酸,忙换过话头:“娘娘真要把琴家那个女孩儿留在身边?”
“太后都发话了,敢不从命?”徐皇后道,“我若不看好了她,将来也难交代。”
唐清秋附在皇后耳边:“我听说昨天晚上差一点就……叫这女孩儿哭闹了一场,竟然也就算了,可见皇上甚是怜惜。只怕没有那么容易放下吧?”
徐皇后淡淡瞥了她一眼:“你是这样想的?”
唐清秋垂睑道:“奴婢也就是随口说说。”
徐皇后道:“既然连你都有这样的念头,其他人则更不知要说什么了。只是我这坤宁宫中,断断不许这种话流传。太后叫我看着这丫头,就是不许皇上打她的主意。你们这是要我违拗了太后的意思吗?”
“奴婢知错。奴婢会吩咐下去,这件事不许再议论。”唐清秋停了停,却又问,“那……昨晚娘娘叫人去查这孩子是怎么入宫的,这还查不查?”
“当然要查。”皇后道,“皇上必定也着人暗中查问去了。把公主的至亲拿出来问罪,这不像是皇上的行事,只怕他自己心里还莫名其妙呢。如今不过是顺水推舟,乐得不声张罢了。”
“是不是?”唐清秋朝清宁宫的方向努了努嘴。
皇后摇了摇头,轻声道:“到底是谢表妹的独生女儿,太后不会做得这么绝。再说她若是动了心思,直接就把人拿进清宁宫了,怎么会扔给我?所以这事蹊跷,咱们不能大意了去。查出来说不说是一回事,总要心里有数才行,看到底是谁在背后做手脚。”
“娘娘见教的是。”唐清秋恭谨道。
皇后忽道:“你看这个琴太微,比她表姐如何?”
唐清秋道:“她们姑表姐妹,还真有几分相似。琴内人的额头圆一些,眼睛大一些,还有两个笑靥儿。只是面相有些清冷——总归比不上淑妃的美貌。”
“她还小呢。”皇后轻笑一声,不觉回想了一下淑妃少年时的模样,忽道,“其实她们很不一样。不知怎的,我竟有点喜欢这孩子。”
唐清秋笑道:“是吗?那倒是她的福分了。”
“你看,阿楝的字那么潦草,她连蒙带猜只抄错了两处,可见是聪明的。”
“娘娘喜欢聪明孩子?”
“谁不喜欢聪明孩子呢?”皇后叹道,“便是阿楝,我也甚是喜爱啊。”
自入坤宁宫后,琴太微每日跟着曹典籍学习宫中礼仪,熟知本司事务,司籍司掌管宫中经籍图书、笔札几案等,司中女史们只做些文书工作,间或为徐皇后抄写经书。琴太微被派在东披檐的清暇居当值,专司为皇后誊录青词。皇后不是天天斋醮,青词亦不是天天有。她不久便知道徐皇后所用的青词,都出自徵王之手。皇后每每有了想法,便写在字条上,差内官送往西苑,徵王拟好了青词,再遣人递回来,传到清暇居。琴太微接了青词稿子,仔细誊录在青藤纸上。徵王字迹潦草,有时她亦辨认不出,只得趁空去请教皇后,皇后虽熟悉徵王的笔迹,亦有猜不出时,便又派人去西苑询问。如此来回几次,彼此都觉烦琐不堪。琴太微便学了个乖,但有认不出的字也不问人了,自己揣摩文意另拟一字补入。这么做其实没人会发觉——因为誊写好的青词,最后都会在香炉中化作一缕袅袅青烟,她琴太微写得是对是错,只好去问元始天尊和太上老君。
尚仪司的主事女官见琴太微悠闲,便差遣她隔日去书堂为宫人们讲课。宫人们多不大认字,女官们会定期为她们讲授女则、女戒,以孔孟之道来规范这些年轻女子的言行。琴太微混在一众三四十岁的授课女官之间,显得尤为特别。宫人们看她年轻面嫩,都肯与她亲近闲聊。更有人风闻她出身不凡,曾蒙皇帝眷顾,料想她将来必然封妃,因此着意前来巴结。
不多几日,琴太微便将宫中各色主子了解个大概。比之先帝朝的那个血雨腥风的内宫而言,如今宫中可谓一派安和宁静。皇帝脾气甚好,虽然专宠淑妃,亦不十分冷落其余妃嫔,对宫人们都是春风细雨;徐皇后贤淑温柔,待下仁慈,宫人们犯了过错受罚时,如能求到皇后那里,往往会得些宽免;皇长子杨檀不必说了;皇次子杨樗是个莽撞少年,宫人们都不招惹他;皇帝的兄弟姊妹仍然留在宫中者,有三个弟弟,
宁王、颖王和攸王,两个妹妹,天台公主和仙居公主,这些皇子公主都是庶出的,跟着太妃们住在慈宁、慈庆两宫,不甚起眼,仅仙居公主稍得徐太后垂青,偶尔能出入清宁宫中。皇帝的侄儿徵王温和有礼,风致卓然,是年轻宫人们热衷谈论的话题,他已成年,故不在大内而长居西苑。总而言之,在这宫中上下,只不能得罪一个人,那就是清宁宫的徐太后。先帝当年宠佞无数,宫中风云迭起,但无论东风压倒了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了东风,终究还是徐太后独大。今上即位后三年,周德妃曾生下一名皇子,刚落地时就浑身青紫,回天无力。皇帝和皇后本意是处罚几个接生的医婆,但太后闻知此事,下令将长庆宫上上下下百来号人全都拘了起来,其余各宫亦有被牵连者,都关在一处严加审讯。
第四章清暇03
“最后那两百多个人,一个也没活下来。”
说起这段秘闻的人,是与琴太微同居一室女史沈夜,两人年纪相仿佛,故琴太微对她便多几分亲切。晚间熄灯睡下后,两人常常躲在被中闲谈。沈夜说这句话时,把声音压到几不可闻,仿佛并非人语,只是高墙之间掠过的汩汩夜风。
“而且事后不久,皇上当时很喜欢的一个顾美人,就自己投井死了。”沈夜悄悄说。
琴太微惊道:“难道是那个顾美人害的——”
“嘘!低声!”沈夜喝住了她,“其实谁知道呢,宫正司的杜娘子经手过此事,据说当时查来查去,并未找出过硬的证据。而且周德妃怀胎时,亦曾有过几回胎相不稳,都是太医院看过的。”
琴太微还不太懂得什么叫“胎相不稳”,但亦知沈夜暗示顾美人是被冤死的。
“这又为何……”
“因为那时候,她正蒙圣眷,可是太后很不喜欢她。”沈夜道。
琴太微不由得想起了史上那些红颜祸水的后妃,虽得帝王宠爱,终究没有好结局:“她……品行不好?”
“也不是,她很温婉。据说……”沈夜的声音几乎完全消失在衾被间,“她的兄长在潦海军中,揭发了徐将军一次冒功贪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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