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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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不夜-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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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是这个意思。他自知这一回难免遇险,实指着陆文瑾能够设法带她离开,免受自己牵连。先前琴太微还在皇史宬时,郑半山就这么安排过,小陆也是答应过的。但是,她居然是会错了意吗……他觉得万分侥幸,又觉出这侥幸之中藏着无法启齿的惆怅。他不再追问,只是轻轻将她揽至怀中以示安抚。“那天你是不是吓坏了?”他柔声问。

她点了点头,然则又说:“也还好。”

“其实我也害怕……”他喟叹着,“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她听见他胸膛里的声音,沉稳得不够真实。她忽想起那一天,陆文瑾从奉天殿一路飞驰过来,马背上抱下一具血肉模糊的身体。他不知道她曾经紧张到彻夜不眠,一遍又一遍翻检文书,忍受各种传言的折磨。不知道她曾经躲在被子里流泪,而后用冷水将泪痕拭去,连谆谆都不教看见。她也尝过一回从生到死,死而复生的滋味。她从不知道自己会做这样的事,所以他也不会明白。但是……也许他都明白。她疑惑着抬头看他,而他也正好奇地盯着自己,似乎要看到她心底去,也似乎真的看出了什么。

她忽然觉得无限委屈,展开手臂竭力去抱他。他的嘴唇如期而至,热切地与她缠吻。

“别这样,”一双无力的手臂总算抵在他胸前,她略微挣开一点,道,“偷着给你吃了肉,又要……我这罪过可大了,还是等你好些吧……”

“你到底要怎样!”他有点恼怒。

她有点茫然,忽然见他那张清秀的脸庞如抹了胭脂一般绯红,竟然好笑起来,咬牙推开他,“我又跑不掉的。”

他亦觉乏力,只得放了手。

“你挨打那一回,我就知道了。”他朝着墙壁闷声道。

她不敢应声,忙收拾了手炉杯盏,急急忙忙往外走。走过廊下时被雪水一滑,把杯子跌了个粉碎,便有值夜的宫人喊着“娘子仔细脚下”,冲过来捡瓷片儿。她默默退开,袖着手站在卷棚下发呆。

这时雪下得更大了,庭院中的积雪约有尺厚,廊底茶花、枝上松针、门前兽首、檐角仙人皆隐隐不见,天地间唯有无瑕的一片白,茫茫然不知何处是尽头。看得久了,眼目昏花,只觉天亦不是这个天,房子也不是这个房子,浑然一个玲珑剔透的琉璃胆瓶孤悬于尘世之外。

瓶中这可数的几尾小鱼儿,杨楝,还有她自己,全都被不知什么人封入这方寸之境,那些只言片语,些些伤感,点点笑意,恋恋怨怨,生生死死,全都只在这水晶壁上兜转来回,一丝儿活气透不出去。那青玉一般深沉幽谧的天穹上,不知是什么人一双巨眼,冷看着琉璃瓶中的小把戏,不言不语。忽然他从袖中伸出一根手指,将瓶子轻轻拨倒,于是天倾地覆水横流,一捧清泉化作飞雪四散而去。鱼儿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就白白枯死了。

遂又想起他写过的几句话“惊心草木皆兵,举目椿萱何在,累累如丧家之犬,圉圉似涸辙之鱼”。他说他“不爱下雪”,她这时忽然就明白了。雪夜教人勘透孤寂,这孤寂永无破解之径,正如这完璧一般的雪地上连一个足印也看不到。生是生在这里,死也走不出去,谁不是涸辙之鱼?

抱着手炉又回暖阁里,见杨楝躺在床上似是睡了,锦被未展,氅衣还裹在身上,不知是赌什么气。又只得上前替他宽衣盖被。

他自然并没睡着,亦懒得说话,只闭着眼由她服侍。忽而暗下来,被底一缕微凉,像是有只猫儿趁空钻进来,软软糯糯的一团,挨着他的背取暖。“阿楝……”她支吾道,“进去些,让点儿地方给我睡。”

“里头空得很,自己爬进去。”他含糊道。

她试着从他身上翻过去,被他一把拖进怀中。

“小心你的伤口。”她在他耳边轻声说。

他侧身抱住她,轻嗅着她身上的香气,缓慢地厮磨着,直到她身上的肌肤渐次发烫。她半阖着眼,看着他明月一般皎洁的头颅低垂在自己胸前,忽然想起春日里也是这张床上,半途而废的那一次。那时钻心入髓的痛楚,到如今退成了清淡却无法拭去的伤感。她换了一口气,觉察到自己的心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

“太微。”他似对着无限的虚空,喃喃地唤她的闺名,又像在叹息,“太微。”

她颤抖着半坐起来,为他除掉身上仅存的小衣。冬夜的寒香打在赤裸的肌肤上,激得她脑中一片空白,不管不顾地俯下身,紧紧地贴在一起。

还是很痛。他似乎也在忍着痛苦。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沾满了他的汗水,他也一样。就这样粘腻在一起,挣不开,抹不去,抵死缠绵,寸寸成灰。

好在他终归是久病体虚,这一番并不能十分尽兴。等她终于自云里跌下,他也停了下来,仍是抱着她。

过了良久,琴太微觉得他像是终于睡着了,爬起来打算收拾一下,不意他忽然翻身起来拖住她,只听“嘶”的一声。她攀着他背脊的指尖就触到了一股暖流。

她吓得顿时清醒了,连声叫他别动:“伤口又裂开了。”

肩上火辣辣地疼,仿佛被仇人的利刃狠狠劈开,一模一样的刺痛和冰冷再次袭来。他痛得神思迷乱,只是固执地抱紧了她,嘴里兀自念着:“不许走,不许走……”

她是再不好意思叫人进来,只得在床上摸了一圈,找到一条干净帕子,将血迹胡乱擦拭了,又将软枕紧紧压住他的背,希望借此止住流血。他倒也乖乖趴着任她料理。也不知压了多久,终于不再渗血了,他也痛过了,自顾自睡去。她已是酸软得双手双腿都不像自己了,一头倒在他身畔,连梦也不曾做得一个。

杨楝渐渐病愈,却并不教琴太微从暖阁中挪出,连窗下的卧榻也撤掉了。两人仍是终日耗在一处,白天焚香打围,弹琴写字,夜来枕上私语,被底缠绵,亲密如寻常人家夫妻一般。自他十四岁纳妃后,妻妾五六人,倒从未有人受如此恩遇。程宁颇感意外,亦觉此举逾矩。只是琴太微身份特别,也不能同普通侍妾一般看待,何况这时节太后闭宫修养,谁来管杨楝的房帷事?思来想去,劝谏的话也就统统吞进了肚子里。

待到画齐六朵梅花,看看岁暮又至,吃过腊八粥,转瞬便是年下。杨楝闭门思过,倒免了一切虚应故事,只交代命程宁带着人洒扫庭除,收拾屋宇,蒸些应节的点心,又教琴太微安排人手,给阖府大大小小的内官和宫人都置办了从头到脚一身新,赶在年前分发下去,好叫大家多少欢喜欢喜。

除夕那日众人都换了簇新衣裳,挨个儿上来给王爷磕头谢恩贺岁。杨楝负手立在廊下,看程宁给大家发银锞子,足足站了小半个时辰才算完事,笑着挥手让众人下去领宴。

琴太微见他这么有兴致,也凑趣说要赏。杨楝问她喜欢什么,她却道:“我喜欢什么殿下还不知道吗?总不过是些果子蜜饯罢了。”

“猜对了,”杨楝道,“果然就只有这个赏给你。”

却当真叫人拿过一个竹编的三层小提篮来,里面是一层各式花样的西洋饼,一层枣泥糕、栗子酥、笑靥儿、八宝梅花糕、糖莲子之类,还有满满一匣子梅苏丸。

“这个好!”她不觉莞尔,“王家铺子的梅子,别家没有他们做得好呢!”

她拈了一只梅子先喂到他唇边,笑道:“去年除夕在郑叔叔那里吃过一回,想不到今年还有呢。”

杨楝忍酸支吾道:“去年郑先生那里的梅子,就是我这儿送过去的,你该先谢我。”

她不觉一愣,依稀记起什么事情来,不及细想,却见徐未迟笑眯眯地端了一个剔红大圆盒子进来:“娘子的节礼送到了。”

掀开盒子一看,里面是整整齐齐一套累丝头面,金丝编结极尽细巧轻盈,不是寻常工匠的手艺,最难得是镶嵌既非宝石亦非明珠,竟是以红珊瑚枝条雕成各色花片缀于金丝之间,深深浅浅,宝光流离,乍如海棠花开满枝头。

“你爱穿绿,原本给你打了一套红宝头面,送来一瞧,颜色还是老气了些。正巧他们又替我寻了个珊瑚树来,我瞧着竟比原来的还好,就拿来镶这个了。可还喜欢?”

她早是喜欢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听见又砸了个珊瑚树,不觉念了声可惜。

“你戴给我看,就是一株活珊瑚天天在眼前了,还要什么珊瑚树。”他拣起一对樱桃红的圆珠子耳坠给她挂上,颇感有趣,又叫人来给她重新梳了头,亲自将一排分心、挑心、顶簪、掩鬓依次插戴上,镜中春色容光两相映,看得人眼睛都挪不开。

“往后可叫你珊瑚了。”

“才不要呢,”她轻嗔道,“珊瑚易碎,虽好看却不长久。”

他想了想觉得也是,然而既起了这个心,岂有轻易放过的,便又追问:“你的乳名是什么?”

“说了要被你笑话的,不告诉你。”她嘟囔道。

他少不得使出手段,逼迫了半天,总算问出答案,果然忍不住嘲笑了一回,却还要问:“表字呢?”

她皱眉道:“我进宫时还未及笄,哪里来的表字。”

他颇为满意:“原该等着我来给你取字,就叫皎皎。”

“这是疯了吗?”她一听便急了,“你自己爱吃那蒸饺,也不该管我都叫饺子!”

他听得笑了半天,才道:“到底是谁惦记吃饺子,却不知还有明月皎皎?”

“是何典故?”

“为你名列星官,又曾指点河汉。”他道,“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她想了想,亦觉满意,嘴上却还是抵抗了一阵,又道:“既是这么说,我也要称你的字——凤实。”

他却没有答应。

过年之前,琴太微婉转提起文夫人还在朝天宫,过年总是要接她回来才好。

杨楝却淡淡道:“连我都还在禁闭中,怎么上山接她?”便别过不提。

琴太微暗暗纳罕,却又劝解不得。杨楝虽不怎么喜欢文粲然,一向也不曾故意薄待她。私下去问程宁,程宁亦摇头不知,只说据朝天宫的消息,文夫人躲在庵堂中修行,倒也稳妥无事。她自己前后琢磨一回,忽想起杨楝出事那天,在午门下跟着乔长卿、冯觉非等人哭丧臣工之中,其中并无右佥都御史文冠倬——如今该称为文侍郎了,徐党魁首赵崇勋罢官之后,却是文夫人的爹爹顶了兵部这个紧要位置。文冠倬一向跟皇帝跟得紧,又与沈弘让等清流领袖同声共气,用不了多久,大约会入阁的吧。

若是为了这个,那是谁也劝不得了。她私心里竟也乐得文粲然不在,遂不再提这个话。只暗中嘱咐程宁分些薪炭出来,从新裁的衣服里面挑选了几身上好的冬衣,又教厨房备些文夫人喜欢的素点心,一并悄悄地送到朝天宫去。

于是只有琴太微陪着杨楝过除夕。暖阁里摆下小宴,两人相对小酌,倒也其乐融融。爆竹声远远从大内那边传来,隔着一池西海似乎能看见鳌山灯火如柱,冲上夜霄。清馥殿这里,为着杨楝禁足,一概灯笼焰火也都免了,防着外人看见了烟气红光,要向皇帝面前说三道四。小内官们要在院中烧柏枝(火禺)岁,也叫杨楝差人赶了开去。

“不过烧几根柴火也不行吗?”琴太微笑道。

杨楝笑道:“倒不全是为了这个,柏枝烧起来香气炽烈。今晚我还要试新香,却不能让它搅了气味。”

这些日子左右无事,一直见他琢磨新的香方子,及至点起来,果然味道与从前似有不同,她仔细分辨着,道:“有松枝的香气,又有点梅香,龙脑的味道倒是稍微淡了些。这与原来的松窗龙脑香方子有多大区别?”

“多放了些今年新得的沉水,据说来自琉球以南三千里外的一个海岛上,他们一共就采了三斤,送了我一半儿。”他说,“你不觉得此香与以往相比香调柔和,其中有花果的清甜吗?”

被他一说,似乎真有些柔润甘甜之美,细一琢磨又渺无踪迹。见她满面迷茫,他呵呵笑道:“怪道你闻不出来,这就是你自己身上的那种香,不知从何而来,时有时无的。我琢磨了许久,只是配不出。近日忽想起古方中有用梅子肉制香的,就加了几颗你爱吃的梅苏丸进去,果然有个八九分意思了。”

听到梅苏丸时,她已是羞恼不已:“我天天在你身边守着,你还要琢磨什么味道像我?”

他笑了半天,问:“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她略一思索,道:“既是花香,就叫雪中春信吧。”

“甚好。”

又看他取了一纸红笺,用秀逸的蝇头小楷写下“雪中春信”几个字,贴在香奁上。

几声炮响,大内那边接连着放起了焰火。焰火的辉光腾至半空,映着太液池的泠泠水波,愈显明亮。杨楝不能出清馥殿,自然也是看不到的。

“明年我就二十一了,”他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转头问她,“你呢?将满十六了吧?”

“嗯,你长我五岁。”她点头道,“你是冬天里过生日,我却是夏天。”

他似想起了什么,却问:“我怎么不记得今年给你做过生日?还是那时候你还在皇后宫里?”

她忽然脸一沉,道:“殿下自不记得。”

他立刻想了起来。去年娶了她来只得一夜,他就出宫去了,把生着病的她扔在后院,几乎被人害死,却是那时把十五岁生日给混过去了。他歉然道:“你自己也从来不提。明年六月初十,我给你双倍的寿礼,把今年的补上。”

“十五岁是大生日,明年就三倍、四倍也补不上。”她咬牙道,“这一桩是你欠我的,我少不得要记一辈子。”

他扑哧一笑,心道她这就念上一辈子了,正要再笑话她,忽然头顶炸开一个惊雷,竟不知是哪里的炮仗飞到这边来了。

琴太微吓得尖叫一声,差点跌下炕去,被他伸臂揽了过来。

“你可曾许了什么愿没有?”他低头问着。

“我无甚大志向,”她用额头抵着他的胸,哧哧地笑了一回,才道,“只愿明年今日,还是和你在一起。”

“我亦有此愿,”他真心诚意地说,“愿年年有今日。”

正月十五元宵节,京中又下了一场大雪。才经过一场变乱,太后又称病不出,宫中的各种饮宴庆典尽皆从简了事,不复去岁除夕的繁华光景。到得正月十八日,杨楝那三个月的禁闭终于到了头。早起琴太微服侍他穿上袍服去乾清宫谢恩,直到中午不见回来,只听说皇上留他说话,还赐了午膳。府中人人胆战心惊,连午饭也不曾吃好。直到傍晚,杨楝方从宫中回来,倒是一身神清气爽,眉眼里俱是盈盈笑意。

“我原想着趁着元宵最后一天,城中灯市未散,同你出去逛逛,又怕才出了禁闭就四处乱跑,未免叫人笑话。”他笑道,“没想到今日皇上竟亲口对我说,既然关了三个月,可出去散心。还说他自己少年时,每逢元宵都要微服出宫逛灯市。如今做了皇帝反倒不得自由,再想看民间灯市又怕言官不放过他,连着好几年都不曾看过灯了。他教我晚上出去看了,回来讲给他听听。”

这话倒正是皇帝的语气,琴太微默默想,只是皇帝忽然这般示好,又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既有这好心,咱们不出去倒不成了。”他笑道,“索性晚饭也在外头吃了吧。”

“真的?”琴太微颇为惊喜。她幼时在杭州,被父亲带着上过外间的酒楼,后来寄居驸马府中深闺内院,自然再没有机会能上街游逛,是以从未领略过帝京的繁华,更不要提进酒楼了。

她立刻叫谆谆取了自己出门行头来,披风暖耳羊皮小靴。这时节一身紸丝夹棉袄子外罩丝绒披风还嫌寒冷,杨楝瞧着她忙忙地换衣服,又命宫人开了一只旧衣箱,找出一件大红织金缎衬银鼠皮的氅衣拿给她。一试居然合身。琴太微看这氅衣身量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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