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迤逦仔细回想,记得前两年宫中赏戏时,她曾见过这琴表妹一面。才刚留头的一个小女孩,穿件杏子红绫小袄,满面娇憨可怜之态,也难怪谢迁惦念不忘。
第一章初雪05
熙宁大长公主的小女儿谢紫台,万安年间嫁给东南总督琴灵宪做续弦,夫妇二人长居南省。神锡元年谢夫人去世,只为琴总督养下了一个女儿。到了神锡三年,琴灵宪死于海难,身后更无子嗣,独生女儿也才刚十岁。大长公主白发人送黑发人,一腔的伤感怜爱全都落在了外孙女身上,不仅留在谢家亲自教养,又唯恐她如其母一样远嫁而亡,便一心想要亲上做亲长留在身边。谢凤阁夫妇心思仁厚,倒也喜欢这小女孩,就顺了母亲的意思,为长子谢迁定下了这个儿媳。
谁知事隔三年,这琴家偏是倒霉,琴灵宪的堂兄琴宗宪战败潦海,弄了个满门抄斩,这场官司几乎席卷了国朝半个官场。谢凤阁夫妇提心吊胆了整整一个夏天,所幸谢家毕竟并未受琴氏牵连。谁知熬到最后,准儿媳还是被人一笔瓜蔓抄带走了。
“琴家这场官司,母亲是知道的——忠靖王明着要收拾他家,皇上也不能过于护短。为这个事情,皇上没少在宫里生闷气。我原是想等他心情好些,再找机会提一提。谁知这一等,又出了怪事——好好的人,在宫里走丢了。”谢迤逦捧起面前的斗彩团花茶盅,“想来想去,大约还是徐家的人,或者……就是太后老娘娘,也说不定?这下该怎么办呢?”
“娘娘别喝冷茶。”沈夫人眼尖,忙拦着她。
谢迤逦依言放下茶杯,望着沈夫人:“母亲,我也很为难。”
沈夫人呆了半晌,才缓缓道:“娘娘且放宽心。眼下养着龙胎,你的身子比什么都重要。”
“我固然是想宽心,又怎能不管家里?就不为了祖母和父亲母亲,也放不下弟弟。”谢迤逦叹了一声,似乎眼圈都有些红了,“刚才母亲还说起弟弟来。我想他少年中举,才名在外,哪能如此荒唐?母亲回去且告诉他,若还有庙堂之志,便不能羁縻于儿女私情。”
“何尝不是这个理儿?”沈夫人道,“只盼他听了娘娘这话,能够自己慢慢开悟了,不能让娘娘再操心了。”
淑妃想了想,又道:“母亲还是趁早为他另寻一门亲事吧。少年人心性,原本游移不定,慢慢引开他的心思,时日一长他也就忘了。”
沈夫人点了点头,心中一声长叹。
直到掌灯时分,沈夫人和谢远遥才回到熙宁府中。谢凤阁尚未用晚膳,候着淑人进门,细细问过了宫中情形,听见娘娘康健,心中自是宽慰。然而说起琴家的事情,又不免心中忐忑起来,追问道:“那外甥女儿是被什么人提去了?”
沈夫人道:“据娘娘说,疑心是徐太后的人下手,故而不敢擅动,更不敢和皇上再提这事儿了。”
谢凤阁叹道:“既然娘娘都这么说,咱们先别管了,看一看再说吧。她一时半会儿应该死不了。倒是娘娘的龙胎要紧,这时候岂能为了一个外人弄出乱子?”
沈夫人心中,正是这个意思,只是——“母亲那里怎回呢?”
“就说娘娘帮忙,琴儿已离开浣衣局进了大内。想来这句话,亦能令她稍稍宽心吧。”
夫妇二人同去后院给大长公主请安。大长公主刚喝了药,沉沉睡下。沈夫人看见自己的儿子跪在公主床边,握着祖母的一只手,似附耳低语的姿态,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身上那件天青杭绸直身还是去年做的。这一年他其实又长高了些,那旧衣衫挂在他身上反倒显得宽大如风篷。家居没有戴冠,只用黑纱网巾覆在额头,愈发衬得面色冷淡如雪。
沈夫人胸中酸涩,一时涌出千言万语,却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送走母亲和妹妹之后,淑妃倚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宫人们皆敛声屏气退了下去,一室悄寂无响。淑妃忽然屏住气,似乎听见了腹中的孩子正在呼吸,那小小的气息平缓而安宁,如一股幽泉渐渐涌入胸臆。她出了一会儿神,忽觉好笑,不过才三个月,现在他还只是一条小鱼儿吧?
神思游荡之间,忽然听见外面噼噼啪啪一阵脚步声,淑妃不由得满心欢愉,靸着一双缎鞋就迎了出去,刚到廊下,就看见銮驾停在了宫门。她理了理衣裙,朝那人款款一福。
皇帝一阵风地过来,顺势挽住了她的腰肢:“天气这样冷,竟还在这里吹风。”
淑妃嗔道:“天子的东风,妾盼还盼不来。”
皇帝轻笑道:“哪里学来这腔调了。我天天都过来看你,还嫌不足啊?”
淑妃轻轻转了个身,却从他的臂间脱出:“天天相见又怎样。见过了,皇上依旧去别处歇着,白白地惹出些寂寞忧思来。倒不如不见了。”
她娇嗔婉转,一张粉脸儿低垂着,如带露清莲般俏净。皇帝瞧在眼中,心中早就一片柔软如泥,嘴上却说:“这是你说的不要来,那我可乐得偷懒了。天天上朝已是很累,如今还要天天到咸阳宫来请安,这哪里是做皇帝?我比李彦还忙了。”
淑妃佯怒道:“请陛下早些休息,休要为妾劳碌了龙体!妾原不如高大人、沈大人他们可爱,未免污染圣目。如今又怀着孩子,难免身体发福,将来只怕连李彦也要比妾妩媚三分呢!”
皇帝忍不住扑哧一笑,也不再斗嘴,挽着她进入内室,却问:“听说你家里人来了?”
“来的是母亲和妹妹。”淑妃一边添香,一边将大长公主的病势说了说。
皇帝忧愁道:“我一向在外朝忙碌,自家亲眷的事情全都弄不清楚了。祖皇那一代的公主们,只剩熙宁姑姑了。你看着该赏赐些什么,拟个单子来,叫李彦办去。明日我再亲自写一个敕文,发到你家里去。”
淑妃放下铜箸,欲拜谢圣恩,却被皇帝托住。他又说:“小时候在宫里偶尔见到熙宁长公主……我总记得姑姑就像天仙一般,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姑姑也老了。”
“春草秋风,终古而常然;朱颜华发,孰可以不老?”说着这样的话时,她自己亦不禁朝鸾镜中望了一眼。皇帝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清光粼粼,美人的形影亦似真似幻,心中不免嗟叹。
淑妃想了想,轻声问道,“陛下今晚去哪一宫安歇,肯不肯告诉妾?”
“今晚我不走了。”皇帝笑道。
“那我叫她们添一床被子来。”淑妃莞尔一笑,忽又想起一桩事,小心地问道:“陛下奏疏批完了?”
“没完,明儿再说吧。”皇帝的嘴角忽然扯起了一道浅浅的皱纹。
淑妃心知不可造次。只是笑道:“明日复明日,陛下也会这个了。妾有一幅画儿,要劳烦陛下指点一二,可否今日就批了?”
《洛神图》已经染就,大案上铺开三尺之幅,如明月流水。皇帝俯身细看,良久不置一言。
淑妃见他沉默不言,心知有异。皇帝也有些笔墨丹青上的小癖好,每常陪她读书观画,皆是言笑晏晏、兴致盎然。今日这姑射真人却似触动了他的心思,一张脸竟忽然黯淡下来。淑妃温然笑道:“想是妾潦草涂鸦,果然不入陛下的眼?”
“挺好。比上次那个《雪拥蓝关图》更好。我倒想不出要怎么夸你了。只是你不安心将养,还弄这些。”他看见桌上正有一管紫毫,便拈了起来:“既然还未题诗留款,就让我捡了这个现成吧。”
他凝神想了想,有了文思,落笔写道:
滟滟灼灼何处神?态浓意远淑且真。莫道举世不堪步,何妨迤逦共红尘。
淑妃见诗中嵌了自己的闺名,又是娇羞又是欢喜,连忙谢恩不迭。皇帝笑道:“明日送到我那边加玺,再着中书房好生裱了——让郑半山亲自来作。”
第二章鹤影01
红墙之上浮出一抹葱茏,那是皇城北首的万岁山。此山乃帝京之最,山上遍植松柏,终年常绿,是帝后妃嫔们重九登高之处。先帝晚年好道,又在山中修筑放鹤亭、鹿野苑,远望如仙山楼阁,遥遥浮于皇城之上。她曾在城中远望此山,却从未有机会与它如此接近,近得可以听见白鹤振翅之声,闻得见山间草木之馨,令她未免怀念起故乡的千岩万壑、芳草嘉树与长河碧海。
此日白云在天,碧空如洗,映得山川秀美,鹤唳清长。帝京的冬日设若无雪,便只是草木荒疏,尘沙漫天,风如刀割。若非这如琉璃盏一般的蓝天可以相望,岂不令人心如槁木死灰?
“琴娘子——琴娘子?”
她将目光从青天白云间移开,循声望向小院门口,看见一只光溜溜的小脑袋伸了进来。
“小七,这么早就散学了?”
小内官颠颠儿跑进来,朝她扬了扬手里的本子。
她皱眉道:“又要我替你写字?”
徐小七涎着脸蹭过来:“娘子的字最好了。我写字是鬼画符,回回被先生用界方打手,一只爪子都肿成粽子了。娘子你就行行好,反正你成天关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
“先生总会看出来的。这要是让你干爹知道了,瞧你怎么办。”虽是这么说着,她还是一把抄过那本帖子。翻了翻看不过是“甲乙丙丁”之类,便铺了纸飞快地写起来——给小孩子捉刀,自然不能写得太好。
“沈先生看不出来。”徐小七一面埋头研墨,一面咕嘟道,“只要娘子不说,干爹也不会知道。”
她随口问道:“你说的那沈先生,是哪一位内相呢?”
“我们的先生不是内官。”徐小七的语气颇为自豪,“先帝说内官要读书明义才能入司礼监,所以内书堂都是请词臣进宫来讲学。这位沈先生,乃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名叫沈弘让。”
听见“沈弘让”三个字,她的笔停了停,转而嗤笑道,“该死,业师名讳也是乱叫得的?你可知天下多少读书士子欲拜在沈先生门下而不得。你们内书堂请动他来讲学,捡了莫大便宜。偏你还不认真。”
“娘子认得这位沈先生?”徐小七眨巴着眼睛。
她默了一下,推说道:“我哪里认得。”
“娘子哄我,娘子必是认识的!”徐小七根本就不信,“快告诉我沈先生有什么癖好,什么忌讳,爱吃什么,爱玩儿什么……”
她好笑道:“你琢磨这些做什么?他是先生,又不是你干爹。你把四书五经背顺了,就是投了他的癖好。不然,就是送他十斤窝丝糖,也糊不住他的嘴。”
徐小七还要闹着她说,却听见外面传来笑意朗朗的声音:“莫非我的嘴就是能用窝丝糖糊上的?”
徐小七大惊,连忙抓过一本字帖儿往纸上遮盖。她亦忙着收笔,四手一撞,墨汁溅了一桌。
来者是个年轻内官,穿大红天鹅绒曳撒,腰挂司礼监牙牌,长身玉面,笑容可掬。
她有些慌张,敛衽道了声万福,又说:“我和小七说笑话呢,田公公请别介意。”
田知惠哈哈了一声,踱进门来,抛给她一个蓝布包袱:“琴内人,我瞧你的病也大好了,是吧?”
她低眉应道:“多谢田公公看顾,奴婢感激不尽。”
“好说,好说。”田知惠略收了收笑容,道,“我来跟你说件正事儿。快到年下了,大家都忙,你也别闲着。上次你抄的经书甚好。皇史宬那边誊录书目,正缺着人手,你就过去帮个忙吧。”说着指了指那包袱,“换身内官衣裳,收拾收拾,这就跟我走。”
她迟疑道:“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田知惠一扭头,瞧见桌上的字帖,掀开一看,帖子背后沾满了斑驳墨迹。他再看看桌上的字,心下了然,不觉冷哼一声,一把拽了徐小七往院里去,顺手带上房门。
打开包袱,里面有一件青色贴里,一顶青罗平巾——这是宫中小内官的装束。她心知这是要易装。细看了看那件贴里,倒还干净簇新,于是她换下了宫人袄裙,把贴里加在中单外面。
她在家时行动都有人服侍。入浣衣局之后,诸事都要自己动手,居然梳头也成了难题,弄得成日首如飞蓬。后来受了杖刑,卧于安乐堂等死,更成了一只蓬头病鬼。近日躲在值房里,既不见人,索性连绾发都免了,只还如小时一般披散着。
现在要易装出门,却要梳个内官的发髻。待要问问田知惠怎么梳,又觉问不出口,又不敢拖得太久。忽想起在家时曾看过谢迁束发,于是尽力回忆着他如何拢发,如何束带,如何加冠……想着想着,铜盆里溅起了一朵水花,却是自己的眼泪。
终究弄了个男人的发髻,虽不太像,平巾一罩上也还过得去了。
推开门时,田知惠立在院中树下,正在数落徐小七。回头看见她伶伶俐俐地站在檐下,恰是一个清秀小内官,田太监脸上不禁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正是这位司礼监提督经厂太监田知惠出面,把奄奄一息的琴太微从安乐堂中捞了出来。彼时琴太微早已昏聩不知人事,依稀记得有人给自己灌药扎针,有人聚在床头低声议论,声音听不分明。折腾了三五日后,神志稍清,她才知自己是落到了司礼监。这一带位于皇城以东,玉河西岸有许多大小院落,皆是司礼监太监们的私宅。她藏身的这间小院,就是田知惠的地盘。
初来时她异常惶恐——内官终究也是男人。在浣衣局时,她亦曾听同伴说起,曾有大珰擅自从浣衣局中择取美貌宫人做自己的对食。说这话的宫人,言语中不无艳羡,依傍有力内官总比累死在浣衣局要好。但在琴太微心中想来,那还不如一头撞死。不过田太监显然不是这个意思。他将她锁在这偏僻小院中,不教她出门露面,甚至不让她出大声儿,唯恐被人知道了,一应饮食、汤药,都派了徐小七服侍。琴太微在这里悄无声息地住了一个多月,果真是没被人发觉。她亦问过他们为何要搭救她,徐小七是个孩子,自是说不清。而田知惠只笑而不语,问得多了方含混一句:“谢娘娘是宫中数得着的人物,你又是熙宁大长公主的亲外孙女,难道真让你死在浣衣局?”
她想想果然不错,这宫里若还有人肯看顾自己,那也只有谢家表姐了,又问:“不知表姐是否身体安康?”
“她是你表姐,更是淑妃,在宫里提到她,必须称娘娘。什么姐姐妹妹的,叫人听见了,你又好吃一顿棍子。”田知惠这般教训着,却并没有向她说起淑妃的近况。
第二章鹤影02
他们出了值房,沿着玉河一路向南走去。路途甚远,田知惠一边走,一边低声向她介绍着沿途建制。自入皇城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外出走动。皇宫分为两重,外面是皇城,内府的十二监八局四司等衙门,皆集于此处,里面一层禁城,才是天子与后妃的居所。禁城的红墙望之不尽,气象森然,高可接天。日色天光之下,依稀可见墙头浮着淡淡一层金光,是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的琉璃顶折出的光芒。
她疑心是不是都快走到外朝了。
绕过一带朱墙,她忽然看见一条长长的砖道,砖道尽头是白玉高台。台基上的大殿面阔九间,金瓦铺顶,雄奇壮阔。更奇的是全殿皆用砖石砌就,连一根木头也没有用,宛如千古巨碑。
下午的日光打在大殿的金瓦上,又洒落一地。田知惠眯起眼睛,微微仰头,似有些陶醉于这清净光彩之中:“这就是皇史宬。”
听见这三个字,琴太微忽然有些伤感起来。当年父亲为她讲京中掌故,曾特意提起这里。
田知惠领着她寻到一间值房,教她先在外间稍候。房舍不大,却甚雅洁,她揣度这大约是此间管事太监的居所。隔着帘子看见田知惠走到床边,倒头就拜了下去,叫了声“师父”。
床上有人低声问道:“人带来了?”
听见那人的声音,琴太微略感奇怪。不及细想,田知惠已招手叫她入内。此时她才看清,那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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