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太微瞧他面孔微微发白,并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她本来一心想着怎么求了他放自己回谢家省亲,看这光景也不便提了。她斟酌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说:“三小姐赏了我一个碧玉指环。想来是准备要……”却还不敢把话说完。
他紧抿的嘴唇迸出一丝冷笑,道:“你以后不必见她了。若她还来找,你只推是我不让你见人。”
琴太微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他遂解释道:“刚才我已和太后说明,拒掉了徐家的婚事。”
原先徐家和杨楝虽有婚约,却已是两边都在犹疑,不过为着徐太后的面子和徐安沅的坚持。五月那场风波之后,太后固是着恼,徐安照更是勃然大怒——杨楝于议婚之际另纳宫人,这是生生是打了自家嫡妹的脸。众人皆猜测这婚事要不成了。但徐太后还在犹豫,所以一直不曾开口说什么。而杨楝既敢自己扯破这层纸,太后一场雷霆之怒自然也就落到了他头上。
琴太微听见这消息,心中竟是说不出的轻松快意。只这点快意散得也迅速,她亦深知徵王纳妃之事关系重大,并不是简单的儿女恩怨,如此一来……
“你在想什么?”杨楝见她不接话自顾思索,遂问。
“……殿下这是为什么?”琴太微忍不住道。
瞧着她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杨楝倒被惹出了一丝兴趣,遂附在她耳边轻声笑道:“是为了你啊。”
琴太微自不相信,只是被这轻薄话闹得满面通红。过了一会儿她才渐渐悟过来,杨楝来万寿宫拒婚,还要带着她一起。明里暗里有意无意的,这是拿她做了幌子。
回清馥殿用过午饭,重又打点精神去见徐皇后。过金鳌玉带桥,自乾明门出西苑,沿着筒子河一路到玄武门下,方进入宫城。杨楝和琴太微各自下轿,步入顺贞门。穿过宫内苑时,琴太微禁不住张望一番,那几树海棠早已褪尽红衣,高树连绵如云聚,满地碧影斑驳,日色姗姗。时序迁移,季候流转,一番春色早已荡然无痕。唯有坤宁宫槅扇间飘出香烟,气息氤氲一如往昔。
徐皇后午睡起来,正有些头晕身重,见杨楝带着琴太微过来问安,自是十分欢喜,受过大礼便教看座,又命琴太微走到跟前来,牵着手细细打量,笑道:“听说你病了月余,我只担心你身子不好。如今瞧着倒比从前更娇艳了。想来是西苑风水调和,果然养人些。”
琴太微红着脸道:“娘娘过奖。”徐皇后眼尖,却一眼瞧见她戴的药玉耳珰还是女官的配给,头上簪钗亦十分简单,心中暗暗纳罕,便道:“你是我这里出来的人,我该为你备上几件陪嫁的。你们今日来得匆忙,仓促间也没有好东西赏你。宋司饰——”她对旁边伺候的女官道,“将昨日御用监送来的累丝花簪拿两对来,还有那一匣子绢花。”
琴太微忙道:“娘娘已有赏赐,妾不敢再领。”
徐皇后笑道:“上次送去的那些经卷珠串之类,是按惯例赏赐的。这回我特别给你一些东西,是为着你的夫君身份不同旁人,你休要推辞。”
捧来的是一对金累丝镶羊脂玉花片嵌红宝石长簪,一对金累丝蝴蝶嵌猫儿眼小簪,徐皇后笑道:“这原是备着千秋节时赏赐外命妇的,样式老成庄重了些,做工却是上等的,且拿两对给你。那些绢花是今年的新样,你自去挑几支喜欢的。”
琴太微谢过恩,拣了两支较小的绢花就不肯再拿,宋司饰不得不悄声建议道:“娘子戴这绣金线的海棠花好看。”徐皇后见状又笑道:“这孩子太老实。你也别挑拣了,索性一匣子都拿回去慢慢戴吧。少年人戴花儿才活泼俏丽。”
杨楝亦笑道:“婶娘如此慷慨大方,未免太过宠着她了。”
“不过是绢花而已,哪个女孩儿家的妆奁里没有一大把?”徐皇后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道,“我也是替人操心来着。”
第九章新人05
坤宁宫的年轻宫人们听见消息,纷纷借故过来窥探。都说琴太微嫁了神仙似的一个郎君,已是大走鸿运;如今她回来谢恩都有徵王陪伴,只道她必定十分受宠。从前那位文娘子也是宫人出身被指为徵王侧室的,从未听说有如此恩遇。有人道,琴太微毕竟是封疆大吏的独生嫡女,如今外家又势盛,岂是那个右佥都御史家的庶女文粲然能够比得上的?又有人提起徵王府的林夫人,其父不过是个画院待诏,听说也不似文氏那般门庭冷落,可见这与出身毫无关系。琴娘子是徵王自己讨去的,又比那两位年轻,自然更受宠爱些。
这番私议若传入琴太微耳朵里,她亦只有苦笑的份儿。此时她只垂头听着徐皇后与杨楝一问一答,不着边际地对了几句。徐皇后忽又提起青词来,拿给杨楝一个诗筒,里面又是新题目。琴太微不由得心中一乐。近来她已经看出,杨楝虽写得一手好青词,却对什么东华帝君、乾元真人之类全不以为然,只是不愿拂了徐皇后的意才勉力为之——皇后总不能去求外臣的翰墨。想到他今日回去又得皱着眉头填词,琴太微暗生一阵快意。忽然又听见徐皇后说起:“我这里掌笔墨职司的人本就不多,琴娘子去了,就只有沈女史还是个得用的,累她整日抄写不停。”
琴太微道:“若娘娘不嫌弃,殿下的青词还交给我誊写吧。”
“那可正好。”徐皇后道,“若有不认识的字,你也好当面向他讨教。”
杨楝瞧着琴太微,微笑道:“她还有不认识的字吗?当日她在清暇居中抄写青词,好像并未出过错儿呢。”
徐皇后呵呵一笑,又道:“说起清暇居那回,你第一次见她吧?”
“倒也不是,早就见过了。”杨楝道。
琴太微心中“咦”了一声,暗暗掠了杨楝一眼。杨楝笑道:“是在杭州,神锡二年的上巳节。”
她愕然。
“那日我闷得无聊,就换了衣服溜出王府闲逛,也没有带着随从。不料走到于少保祠,撞见了琴督师。本以为总有一番劝谏要听,还好那天琴督师自己也是微服混在人群中,身边还带着个小女孩儿——料想不会是旁人吧?”
再没想到是这样的。她努力回忆着神锡二年的上巳节,那年西湖边桃花开得极好。适逢父亲沐休,她便苦求着要去观花踏青。父亲一向纵得她无法无天,虽然微服出游十分冒险,竟也遂了她的心意。她记得那日芳草连天花开陌上;记得涌金门下通草花的担子、卖馄饨的小铺;记得湖中龙船上有穿月华裙的女子翩翩起舞,父亲却不许她多看;记得柳条缠住了父亲头上的唐巾,她和琴全两个七手八脚解了半天;记得她在苏堤上被挤掉了一只绣鞋,父亲只好把她抱到茶楼里坐着,买了新鞋给她穿上,她心中还嫌那市卖的绣鞋花样不够精美……电光火石般往事历历在目,噎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起那天居然还见过一个俊秀少年,她的记性原是很好的。
“我怎不记得有这回事……”琴太微喃喃道。
杨楝谑笑道:“你两只眼睛都盯着货郎担子里的梅苏丸呢,自然看不见我。”
她忽然两颊绯红。
徐皇后笑道:“琴娘子那时多大了?九岁?”
“将满十岁了。”琴太微低头道。
“那后来呢?”徐皇后又笑着问杨楝。
“后来嘛,自然是立刻被琴督师的人押送回王府了,未曾玩得尽兴。”杨楝摇摇头。
琴太微心中仍是狐疑,不确定杨楝的话中有几分真实。但若是假话,怎能连日子都说得清清楚楚?
徐皇后拨着茶盏,缓缓道:“琴督师这样处置十分妥当。这原是你自己不对,只顾自己舒心快意,万一有个好歹,要连累多少人。你那王府里只怕翻了天,别人且不说,安澜岂不急坏了?”
杨楝沉默了片刻,道:“我的事情,她也不太知道。”
午后的日光落在殿宇深处,紫铜鎏金博山炉中燃着南海牙香,袅袅青烟投下的影子落在他的眼底,似掠过一丝忧郁。琴太微蓦然想起,她只道那时他亦青春年少,其实也是娶过妻的人了。她心里隐隐地空了一下,忙低下眼帘,注意听着皇后的话。
“安澜去了三年,你为她守制也早就守完了。”徐皇后斟酌着字句。早间她已听说杨楝在万寿宫那边拒婚,虽然在意料之中,她亦觉他做得急躁了些,“……如今可以打算起来甄选名门淑女为配,你的王府也须得有人主中馈。”
“婚姻大事终须长辈做主。”杨楝中规中矩地答道。
徐皇后笑道:“长辈为你做主,也得你自己愿意才行。你府中那两位侧室……人品出身倒也是说得过去。文粲然在我这里待过几天,确是个读书明理的好女子。倒不知你怎么看?”
“文氏贤德知礼,”杨楝淡淡道,“只是哪有以妾为妻的道理?”
徐皇后赞许地点点头:“确是如此。”
琴太微盯着大红地毯上的连理花纹直发愣。她只是连名分都没有的侍妾,杨楝纳谁为妃都与她无涉。可是他们当着她的面讨论这些事,她终究觉得不适意。她将眼光悄悄挪开,一件一件打量着殿中的陈设花瓶、香炉、案几和字画。走了一会儿神,忽又听见徐皇后唤起她来:“琴娘子,你可曾去看望过淑妃?”
她忙道:“未曾。”
“去瞧瞧她吧。昨日她还与我说起,甚是想念你呢。”徐皇后道。
琴太微上午听见徐安沅说起大长公主病重,便盘算着设法问问咸阳宫。然而想起早间的风波,不禁朝杨楝望了一眼。他亦望着她,静静道:“你就去吧。”面容安宁得颇不真实。
大约他们有些话要背着她讲,琴太微想着,遂奏道:“听说咸阳宫封了门,还请娘娘遣一位女官领妾过去才好。”却故意巴巴地望了一眼远处侍立着的曹典籍。徐皇后微微一笑,便教曹典籍领了她去。
第九章新人06
淑妃产后恢复得不好,两个月过去仍旧蜡黄着一张脸,双目深陷无神,身形亦不似从前窈窕。她听见琴太微过来,勉强从榻上支起身子,端出一张笑脸叫珠秾端茶待客。她身边新添了一个叫宝秋的近侍宫女,却不见玉稠去了哪里。琴太微心中有事也不去细问,寒暄了几句,就婉转问起大长公主的病来。
“我也不瞒你。”谢迤逦道,“祖母的身子怕是撑不到今年。”
琴太微呆了一会儿,眼泪骤然流出来:“为何不早告诉我?连舅母也一字未提。”
“告诉你又能如何?皇上指去的御医尚且束手,你能帮得上什么?”谢迤逦道。
“我想回去看看祖母,”琴太微顾不得理会她话中的冷淡讥诮,抽泣着说,“一年未见了。”
“徵王肯让你回家吗?”谢迤逦幽幽道。
琴太微摇了摇头,却又说:“我求求他,许是肯的吧。”
谢迤逦遂良久不说什么。琴太微见她心绪颇不佳,连忙拭去眼泪,问起她的病况。谢迤逦只懒懒道:“宫中医婆皆不得用。你那回受了伤,还不是郑半山救下的?”
琴太微听了又是一滞。谢迤逦见状,遂笑道:“我乏了,还想躺一会儿。教珠秾带你去看看小皇子吧。”
襁褓中的孩子尚未满百日,小脸儿皱巴巴的地拧成一团,边哭边吐着唾沫,并不像宫人们交口称赞的那般端正可爱——也许小孩儿家都这样吧。琴太微并无弟妹子侄,是以从没机会接近过婴儿。她将小皇子接过来抱在怀里,学奶娘的样子小心摇着,居然哄得他止住了哭声。她心中对这孩子便又添了几分喜爱,抱着不肯撒手,又拿了一只小铃铛逗得他咯咯直笑。珠秾笑道:“琴娘子这般喜欢小娃娃,将来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琴太微摇了摇头,却道:“我来了这半日,怎不见玉稠姐姐?”
珠秾收了笑容:“你不知道吗?”
琴太微茫然。
“前几天她就服侍了皇上。”珠秾慢慢道,“皇上封了她一个选侍。如今她住在后院西厢房,不常来前面应差。”
“那姐姐她——”
“这是娘娘的意思。”珠秾看了她一眼,又低声道,“皇上近来眷顾着一位年纪极小的琳妃。娘娘这才做主抬举了玉稠——如今该叫桂选侍了。”
琴太微听得大不是滋味,遂慢慢弯下腰,把三皇子放回榻上。珠秾见她不说话,一边低头整理着襁褓,一边忍不住低声嘀咕道:“我们娘娘可是容易的吗?也不知该说你什么……”
从咸阳宫出来,琴太微的步子越拖越慢。曹典籍瞧她那满腹心思的模样,索性开口道:“娘子有什么话这就快问吧,再耽搁可就回到坤宁宫了。”
曹典籍是宫中旧人。琴太微既与她相知,此时也不绕圈子了,直问道:“姐姐可知徵王殿下他——”
曹典籍深深看了她一眼。琴太微忽觉羞愧,一咬牙仍道:“是不是和淑妃有过节?”
“是。”曹典籍道。
她俩各自朝四周张望了一下。下午这个时辰,东一长街上清寂无人,远处只见当值的内官倚着宫门出神。两个宫人慢慢走着说话并不惹人注意,即便有人近前也能立时察觉。
“淑妃自小长在宫中,你是知道的。”曹典籍道,“太后膝下没有公主,却极喜爱小女孩儿,自做皇后时就常留着几位贵戚千金在坤宁宫伴驾,一则为说笑解闷,二则是为儿孙们备选。”
琴太微忽然明白了,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徵王原是皇长孙,而徐家这一辈的嫡女——也就是三小姐,年纪太小。太后要另起炉灶,就挑中了谢家长女。庄敬太子亦首肯了此事,只等她及笄便正式聘娶。只是后来她被皇上看中了。”
琴太微喃喃道:“这岂不是……有些不得体?”
“确是如此。”曹典籍斟酌着词句缓缓道,“但皇上开了口,谢家也只能答应啊。”
不,其中有些地方对不上……她忽记起五月里为了深柳堂事件受审时,太后身边的李司饰曾向她提过淑妃的事,说的是她在花园里迷路,偶遇了皇帝,从此才直上云霄。老宫人那闪烁的眼神、暧昧的语气犹在眼前耳畔,分明暗示着事情背后没那么简单。
待要再追问,琴太微忽又明白了——这当然不是迷路,谢迤逦又不是初入清宁宫,她在太后身边侍奉多年,怎可能还会迷路,这是有意而为……
这些话她都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她茫然回头,望望咸阳宫的红墙。高树披离如羽,紫槐花事盛极,绛红花串如锦绣堆砌,红姿妍媚,迎风倩笑,香气中充弥着淡淡腥甜味道。
“那是哪一年的事?”
“神锡元年。”
神锡元年,大局已定。奉天殿上的继位者和预想中的不同。杨楝不再是皇孙,仅仅是身份微妙的临安郡王。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不嫁徵王也许太后不答应,但是攀上了皇帝就无人能够阻拦了。
早间那支折断的白梅花,究竟萦系着什么样的隐秘情事?竟把一个谦谦君子气得如此失态定是想起了当初被心仪的未婚妻抛弃是如何颜面尽失,不得不娶徐家的庶小姐又如何心灰意冷……她必定得在心里狠狠冷笑几声,方不负今日费心打听到的这桩天大逸闻。但这样着力的冷笑,却也没有令她觉得半分松快,一颗心反似戳破了水囊般瘫软无力,乱糟糟地淌湿了一地泥泞。
傍晚的日光打在长街的青石板上,浮沉飞舞,晚絮飘零,燥得她出了一身汗。她定是心神全乱了,这时竟无端地想起沈端居来——那一日偶遇谢家婆媳,亦是在这长街上。沈端居宝髻高挽,华服雅净,跟在沈夫人身后款款走近,连一个眼波都无须转动,就把她的少年美梦敲了个落花流水。
远处翠华摇摇仪仗葳蕤,曹典籍忙拉了琴太微闪到墙边敛衽侍立。原来是皇帝摆驾咸阳宫。琴太微还记得从前皇帝常常在这个时辰驾临,这回也不知是去看谁。肩舆过去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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