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河叫‘冥渊’,是生死界。这边属于生者,另一边就是死者之地。在你之前,我还从没见过有人能从对面游过来。他们总是被吞掉。是的,吞掉。无论是灵魂还是有点生气的活物,都沉下去了。”苦风把吃块茎吃得干干净净,取出皮囊喝起水来。
“有没有人到那边去?”方哲问。
“有啊,都没回来。你过去,就别想回来。我不是说了吗,你是唯一的一个。” 苦风慢吞吞地说,在火里又加了些树枝。“还冷吗?”
方哲点点头。
“再睡一会儿吧。养好精神我们就出发。”
“去哪儿?”方哲问。
“绿泉。我们要洗去你身上死者的气息,然后你才能开始你的修习之路。”苦风和蔼地解释。
“我想回家。”方哲躺下,冷得发抖。火堆就在他身边发出“噼啪”的燃烧声,但他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
“回不去了,孩子。”苦风给他盖上一条秃了毛的毯子,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叹息一声。“没人能离开这里。想象一个空间,不在你的世界,也不在我的世界,它从原初就开始存在,重叠了所有的时间。过去和未来都是你心海里的倒影,如果你用心体会,你就能看到宇宙的全部。这就是修习的意义。”
苦风盘膝坐在湿润的草上,像一个入定的老僧,进入了冥思的状态。过了一会儿,他的身体开始变化:尾巴轻盈地腾在空中,皮肤从不健康的白色变成半透明状,一缕缕银光从他琉璃般晶莹的身体里渗出,把他萦绕其中。
方哲合上眼,阿尔卑斯山的夜晚徘徊在心中,寒歌赤脚在地板上轻盈踏过,娇小柔软的身子钻进他的怀里。“答应我,”寒歌的手指落在“火种”上,“你不会取下它。”他当然答应了她,只要她想要的,他都会答应她。不过,他还是问了为什么。“它会帮你看清方向。”寒歌回答。
在迷失的世界里,方哲最需要的就是方向。
“火种”燃起暗红的光,方哲终于不再发抖。他睡着了。金色的流星从永夜的星空中缓缓划过,留下一条长长的慧尾。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诶,今天上午有事,没来得及赶回家更新。所以,推迟到傍晚啦。从评论里得知,大家对主角光环简直习以为常,一点也不担心方组长。小猫神表示……它给大家手动点了赞!
☆、玄石的预言
黑暗、雾气。
寒歌又想起了那个梦。梦里的方哲说:“你知道的,你看见了我。”她知道他还活着,她在梦里看见了他。可除此之外,她还知道什么?
在方哲失踪的第五天,寒歌苦思冥想。她蜷缩在卧室的藤条椅中,这里是她和方哲曾经生活的家,她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他打开门,走进来;微微地对她笑。
但敲门进来的是何川。
过去的几天里,何川把方哲的住所改造成了效率极高的分析中心。大量的文件和数据从纽约传到C城,就像方氏家主说的那样,只要能找到方哲,任何条件都可以满足。段小懋和夏添争吵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不用怀疑,最终的胜利者一定是小战神。
角落里的寒歌憔悴让人心疼。猫乖巧地跳上椅子,依偎在她的脚边。
经过五天的等待,在逆天者集团和IJCAA的协助下,遇难者遗体的DNA测试终于有了结果。方哲不在其中。他失踪了。与他一起失踪的还有UA809号班机的飞行记录仪、部分飞机残骸以及七十二名乘客。
寒歌哆嗦了一下。
“给我看看。”她从何川手里抢过报告,攥住纸的手抖得厉害。“火种”不可能保护那么多人!失踪的飞机碎片、黑夜与光明的交替、雾气,她忽略了另一种可能。
历史上,一些人迹罕至地区曾经发生过神秘失踪事件。登山的军队在视线中消失,失踪的海船出现在沙漠之中,船上空无一人,最著名的当属有“魔鬼三角”之称的百慕大,迄今为止已经出现了近百起失踪事件。
地质学家和物理学家试图用各种自然现象来解释这些奇怪的事,但知情者却一直对此保持谨慎的沉默。
1903年,雾气笼罩着大西洋这片神秘海域,一座岛屿从海水中浮起,在异族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它被称为“黑岛”,象征着亚特兰蒂斯的再生,异族视之为神的领土。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神族占领了黑岛,试图重建昔日的辉煌。
在神族封闭黑岛之前,一支人类探险队曾前往这座岛屿。他们在最后一次探险报告中称:“它不是一座岛屿,而是某块大陆的尖端,无边无际的荒原一直延伸到迷雾的深处。我们相信,它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1918年,人类与异族爆发了争夺黑岛的战争。战争结束后,黑岛永沉大海,在此后的数十年里,失踪事件不断发生。IJCAA的学者认为,曾经打开两个世界联系的能量残余仍然在发挥作用,失踪的船只、飞机和人员都已去了另一个世界。
不是“火种”,而是短暂出现于空难区域附近的能量波动导致的空间裂缝,吞噬了方哲和另外七十二名失踪者。
除非两个世界间的通道再次打开,否则,方哲不可能回来。但这所需要的能量和技术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不过——
“长乐山!”寒歌低呼了一声。
根据方哲的描述,殷商时期的长乐山迷雾深处的神域绝不属于这个世界。也许天帝玄石开辟了一条通往彼岸的通道。尽管欧阳云曾说,那条通道已经关闭,但说不定她还有希望回到那里。
她跳下椅子冲向房门,何川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
“冷静点,寒歌!”他反手关上门,知道寒歌关心则乱,已经乱了方寸。“你能确定你可以找到神域?你能确定你可以进入那里?你能确定老大一定就在那儿?如果你错了,寒歌,你就永远找不到他。冷静些,他需要你!”
何川问得十分尖锐,寒歌混乱的心思突然静了下来。
“你还记得吗,寒歌,特案组刚成立时只有不到十个人。我是新手,什么都不懂,老大走哪儿都带着我。他曾教我说,解决一个问题不要被它表面的东西迷惑,要去找它的本质,因为只有本质才会把我们引向真相。所以,他看问题总比别人清楚。”
“本质?”
“是。我问你一个问题:人能改变命运吗?寒歌,你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这么多年,真的有人可以改变预言已经确定的命运吗?”
“没有。不,除了……”
“对,除了老大。神圣预言说老大应该在他二十一岁那年自杀,但他活了下来。所以,未来一定发生了改变。没有他,我们永远不会认识。小夏还在内务部混日子,小懋还在当他的赛车手,你可能还会留在美国,我可能会去北京碰碰运气;没有他,也许阿尔杰早就拿到了长乐甲虫,俞凡很有可能在希腊就被‘君子’杀了。可其它预言呢?它们改变了吗?”
寒歌怔了一下,明白了何川的意思。
如果方哲不带着“哀伤者”面具去大西洋,伽勒涅人鱼就不可能拿到阿纳特的遗物。方哲认为面具中储存着阿纳特的记忆,是实现黑衣拉裴尔的预言——“诸神之神”的时代还会再来——的关键。
方哲没有改变命运,他不仅深深地影响了这一未来,也是实现这一未来的力量之一。寒歌颓然跌坐椅中。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寒歌。如果老大在八年前就死了,天帝玄石怎么可能在几千年前预言他出现在长乐山神域?欧阳云又怎么可能变成一个永生的冷血杀手?”
寒歌和猫同时抬眼瞪着何川。
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问题,却直到今天才被何川点破。天帝玄石曾经预言寒歌爱上一个人类,其实他早就知道这人就是方哲。
这是一条隐藏的命运之线,阿若娜和玄石在未来的影像中发现了它。未来是两条明暗之线的交织,于是,哪怕是预言团也难以窥探它的真容。
“我得找人聊聊。”寒歌反身扑向手机,猫兴奋地蹦跳。
寒歌要找的人是欧阳云,这家伙如今在哪儿,可能除了方哲谁也不知道。但既然有微信这种神一般的存在,事情也就简单了。几个月前,欧阳云离开预言团静修所时把自己的微信号留给了寒歌。
“有事可以找我。”他说。虽然救方哲是他千情百愿,但好歹这件事是寒歌欠了他的人情。人情没有还清之前,他大可以不必担心寒歌会干掉他。
“方哲出事了。”
寒歌发给欧阳云的微信简明扼要,也不担心对方会不会被吓得心脏病突发,就连一旁的何川都有些不落忍。不过,微信的效果很好,欧阳云立刻回了过来:“给我你的电话号码。”
寒歌把号码给了他。
电话立刻打了进来,欧阳云的声音果然很不淡定。寒歌懒得废话,单刀直入地问:“你和天帝玄石最后一次见面时,他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你,你再说一遍……”
寒歌重复了一遍,不满地抱怨这么简单的问题居然还听不明白。
不是欧阳云听不明白,而是因为与天帝玄石告别的那天,后者是曾对他说:“记住,如果有一天某个人问你我今天是否和你说过什么,你这样对他说……”玄石说得一本正经,但接下来的话却让人莫名其妙,估计说出来寒歌就要骂人。
不过,不说可能下场更惨。所以,欧阳云只得硬起头皮,答道:“他说:3、2、1——”
应和着最后一个数字,卧室的座机铃声骤然响起,惊得手机两端的三人一猫头皮发麻。“玄石你这个混蛋!”寒歌骂道,一把抓起话筒。秉承着他一贯奇葩的传统,天帝玄石的预言总是含混不清。
“请问我在和谁说话。”来电者声音清亮悦耳,用的是措辞典雅的神族语言。
“贝伦?”
“寒歌……”
电话两头顿时满头黑线。
致电者正是“神启者”贝伦。贝伦再次看到了联系,那是一个图案和一个电话号码,后者前面居然还带了区号。图案很快传真到楼下的传真机上,调查员们和负责联络的段铭都围了过来。
环绕着的螺旋纹,中央有一团燃烧的火。
“光之圣所!”夏添第一个认了出来。这个徽记代表着一座古老神庙,它的名字叫做“光之圣所”,是异族进行“天命之选”的神圣所在。
天帝玄石,这位古老的东方异族首领在寒歌濒临绝望之际,从遥远的过去为她指明了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玄石这个神经病……
☆、时间
绿泉的水洗去了方哲的寒冷,也让他再次失去对时间的掌握。
腕表的日历功能已经坏掉,时针指向两点,却不知是凌晨还是午后;有时候他从梦中醒来,说不清自己睡了几分钟,还是整整一天。其实,从孟买回来后,他就意识到自己出了问题。头痛是其一,时间的错乱则被他小心地隐藏。
苦风说,时间并不重要,因为这里根本没有时间。
如果没有时间,人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每个人都用生命来度量岁月。这个荒凉的世界在黑暗中绵延无限,就像时光在宇宙中历久不逝。偶尔,巨大的建筑会突兀地出现在方哲的面前,有时候是雕像,有时候是神庙,有时候什么都不是。但显然它们并非天然,光滑的石面在星空下闪耀着古老的光辉,令人仰望而心生敬畏。
是谁修建了它们?
那些古老的种族,苦风回答了方哲的问题。在“冥渊”救起方哲后,这个异族的老者已经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学生,耐心地解答他的问题,耐心地指引他走上修习的道路。
苦风柱着白色枯木的手杖,蹒跚地攀上眼前这座金色的庙宇,带着方哲穿越重重门户。空旷岑寂的神庙回响着他们的脚步声,老者最终停在一座漆黑的大门前。他抚摸门上细腻的纹路,在上面留下银色的光迹。
“我曾在这里。”苦风说。“当我发誓苦修时,我的老师带我站在这里。我推开这道门,然后来到这个世界。”
方哲不解。如果苦风推开门来到这个世界,那神庙怎么也在这里?它难道不该存在于另一个世界?
老人指着天空。“所有的时光都重叠于这个世界,我走进的那个神庙已经不是现在的神庙。你懂了吗?”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时光流转,过去不再。方哲懂了,他又问:“您为什么到这儿来?”
“寻找宇宙的奥义。”苦风摇摆着他的尾巴,抬起覆盖在门上的手,秃了毛的耳朵尖微微地耷拉。“唉,再也打不开了。苦修之路一旦开始,就只能奔着真理而去。”他躬着背黯然离去,故乡的神庙又一次隐匿在黑暗与雾气之中。
也许,他再不会来到这里;也许,他再来时,它已不在此地。
方哲已经无法分清这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或许,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梦。此刻,他正躺在某家私立医院的特护病房里,靠着呼吸机维持生命,所见所闻所触之物只是来源于大脑皮层的神经活动。
母亲也是这样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失去母亲的日子让他迷惘,无所着落。母亲为什么不要他了,为什么要这样决断地选择死亡?
“不是你的错。”他记得乙先生是这样回答他的。
一些陌生的影像出现在方哲的脑海里。母亲的葬礼上,父亲穿着黑色的丧服,家里到处都是前来吊唁的客人。他走到父亲身边,想要去牵父亲的手,但父亲侧开一步,从他身旁走过。如果不是他的错,为什么父亲如此厌恶他?
回忆,还是想象?
方哲越发怀疑这些东西只是他潜意识深处的幻境。可是,他又问自己,为什么梦境里没有寒歌?
难道梦境不该是他的期待:远远离尘世的烦恼,和她永远在一起。
如果不登上UA809号班机,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件事?尽管明知于事无补,方哲忍不住去想这个问题。当然,他也知道,答案并非如此。
很多人不理解他辞去集团领袖一职的举动,段铭曾几次委婉地劝他留下。但他猜父亲和乙先生都心知肚明,他是为寒歌回C城的。
只有在C城,他才是方哲,寒歌才是寒歌。
他许不了寒歌海誓山盟。漫长的时光里,人类的寿命就像烟花闪过。他还能陪她多少年?十年,二十年?当他垂垂老矣,又怎忍心把她留在身边。寒歌把自己停留在最美的时光,而他,很快就会在她生命中走过。他只想尽量多陪她走上一段。
经历过生死,才知道欲望有多么简单。
方哲伸出手,想要在浮动的雾气中抓住寒歌的手。但他只扯下一蓬蒿草,草汁沁人肺腑的芬芳顺着鼻息而入,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梦境会有如此真实吗?
冥想,行走,荒原和不散的雾气,方哲在他的旅途中寻找答案。
离开金色神殿后,苦风带着方哲走在山峦的边缘。渴了,就喝清泉水;饿了,就从泥土里挖出块茎或是从树上、灌丛中摘些果实。睡眠并不重要,行走了一天后,冥想替代了休息。方哲不再头痛,但迷惘依旧。
过了些时日,他们进入一片山区,走上一条通向山的另一面的绝壁小路。峡谷在他们的脚下,深不可测。被雾气笼罩谷地深处闪动着大片朦胧的光芒,像凌晨薄雾中的城市。一些庞大的东西弯曲着游荡期间,鳞片反射出点点幽光。
“库兰人的城市。”苦风把手放在胸前,向光芒处微微欠身。“很伟大的种族,最先发现我们的世界行将毁灭,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