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草张大了嘴,听着面前这位清新可人的佳人,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语的剑手就着这些小事说个不停,不由有些傻了,心道:“现在才发现,这女人不论表面上瞧着是冷如冰或是温如玉,只怕骨子里都是……”
“你不会告诉我这些什么红布,疙瘩的,都是昨晚上你被她逼着记下来的吧?这么麻烦?”
阿愁难得长篇大论,这一溜下来也有些累,闻言认真点点头道:“春风怕我们俩个把包裹弄乱了,找东西不大方便。”
还没等她说完,江一草已是捧着肚子笑岔过气去,等缓过气来,坐正身子对满脸疑惑的阿愁笑道:“你也真听她的?”点点她的鼻子,又点点自己的鼻子道:“虽然她常说咱俩在这方面的确白痴,也不用如此吧?”
正好笑间,忽然却见阿愁万分认真地看着自己身后,慢慢地说道:“我这才发现,春风说的对,我们俩在这方面真的有些白痴。”
江一草疑惑着回头,却见柴垛木叉之上,方才还正流着肥油的鲜鱼,此时已在那熊熊火光中化作极粗的一根黑棒,竟是糊了。
江一草看了看手中黑糊糊的鱼肉,叹道:“鱼儿啊鱼儿,虽然你不忿成为我等腹中充饥之物,也不用如此折磨我呀……”眼看这黑棒一样的东西实难入喉,不由转头道:“愁,咱们还是吃干粮吧?”
转头却见阿愁正学着他方才的模样,将一双纤足伸入水中,半躺在溪边,用手指撕着鱼肉,一面向口中喂着,一面望着天上的繁星兀自出神。闻得江一草唤她,方回过神来,微笑道:“这一年里,你在巡城司里做事,春风便经常带着我去茶馆听人说书。在西城明巷里面有个讲话嗑嗑巴巴的说书先生……”
江一草见她全不似平日模样,不由稍觉有异,但也难得见这女孩子说说话,便挪了挪,凑到她身边躺下,听她说话。
“可春风却说这先生的书讲的有趣极了,我听了几次,也是这么觉着,故事里自然也有那些让人厌烦的打打杀杀,但其中有一出,却是讲的有个落魄又身受重伤的侠客和一个貌美如花却心事重重的姑娘在一个溪边烤青蛙肉吃,那蛙肉也像我们今日这样,烤焦了……”
江一草闻言,心神微动,又听阿愁淡淡续道:“他们两人就在溪边吃着蛙肉,看着天上的星星,似乎一切仇杀,一切纷争都离他们而去,天地间就剩了他们两人……”
江一草静静地听着阿愁转述那位明巷说书先生的讲段,亦是入神,后来听到说书中那位青年侠客抢着将青蛙烧焦的部分先撕来吃了,却留下尚未焦透的蛙肉给那姑娘,不由心中一动。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黑棒,仔细掰开,却万分懊丧地发现,这鱼儿竟似刻意不给他机会,从里到外,黑糊一片,竟没一处看着顺眼的部位。
阿愁偷偷瞄着他的沮丧模样,不由嘴角绽出一丝笑意,将自己手上的鱼肉递了过去,轻声道:“还没全糊。”二人眼光此时对上,呆了片刻,不由同时卟哧一笑。其时还是初春,天气尚冷,一入夜后,这原野之上更是寒气刺骨。而这溪边火堆旁二人,却是觉得温暖无比。
※※※
京师东北方向不过百余里地,便有一条大河。这条河发于荒原,淡淡地划过望江郡的北端,在安康城外打了个转,带着红石郡那积累千古的红泥,便斜斜地向南来了。河水虽清,但在红石郡处经过后,水中总是带着那么一两团絮状的红色,而中土王朝初立之时,北疆难定,江畔山野多为杀戮之地,常有血流飘杵之事,是以大河两岸的百姓都带着绝望地称其为血河。直到中土大定,才由数百年前的一位大儒改其名为清江,取其天下清明之意。
此时正是初春,江中水流不急,江水更见清澈,远处的一些水面更是直可见底,若仔细望去,似乎还可见着一些鱼儿正在江底摇尾摆动。看到这些景致,旅途中的二人不由好生欢喜。只是待瞧见红花渡口那帆影遮日的码头上,一些搬运工人正毫无所觉地向江中倾倒着一些恶臭扑鼻的垃圾,阿愁才皱了皱眉头。
江一草侧头看了一眼阿愁,心中却是不大明了,为何自那夜后,这几日的行程中女子又回复了那种淡然模样,倒真让人有些想念溪畔柴上的那些糊鱼了。
中土自帝师卓四明退北丹拒西山之后,已有大约三十余年没有什么大的战事。天下休养生息,自然万民安康,生活富足,南来北往的客商日渐增多,那些终生浮沉于旅途中的游子,也是流连于名山大川之间,不肯归去。望江郡偏于西地,交通不便,自陆上出来,要折向南边,由高唐北上,方能抵达京师,路途遥远,颇为不便,是以这条清江便成了出入望江郡最便捷的通道。这些年来,望江的那位王爷在那间用心经营,轻徭薄赋,是以商贾多愿不辞万里,前去贩货。于是离京师最近的晴川郡里,红花渡便成了商贾云集之地,各类车马行、船商都有分行开在此间。每到早上,码头的气氛便一下热闹起来,各式饭庄粥铺热烟升起,江上的木船也是橹尾轻摇,做着出行的准备。
江一草瞧着江中帆船首尾相连,时有一艘缓缓划出,想着待驾舟逝于江水尽处时,只怕才是馀生所寄之地,想到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时时担心会被卷入一些莫名的事情,不由心中畅快,直欲在那习习清风中亮上一嗓子,渲泄一番心中十年所郁的闷气。
可回头瞧着阿愁艰涩无比地和船老大谈着船钱,不由又是一闷,走上前去道:“不拘多少船钱,给他就是了。到了安康后,自然可以到营中报账。”不料阿愁双手一摊,无奈道:“那五个疙瘩的白布色小包,我找了一早晨也没找着。”
江一草一惊,复又尴尬一笑,这才想起在京中托符言收买按察院佥事已花去了大批银钱,剩余的数目都在自个儿身上放着。连忙伸入怀间,却半晌拿不出来,神色还带着些古怪。
那船老大头缠青布,穿着白布短衫,在初春天气也是赤足着地,似乎毫不畏冷,一望便知是个极彪悍的角色,但性情却颇有几分侠气,一瞧江一草身上穿的倒还讲究,只是面色古怪,便知这主仆俩定是遇着什么不便,温言道:“我这船虽然收的贵些,却开的快,路上也不停别的码头,一路便到。若二位身上不便,倒不如往前走几步路,到蓝毛船上去,那船虽然慢些,却只要八十个铜子。”
江一草一躬到底,诚恳谢道:“多谢大哥指点。”
待二人走远后,阿愁问道:“还剩了多少?”江一草嘿嘿一笑,似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了一枚银锭。阿愁虽然遇事镇定,此时也不禁有些喜出望外,叹道:“你又是从哪里弄了这多银钱?对了,既然身上有富裕,为什么刚才不坐那艘大船?”
江一草挤挤眉毛:“我看这钱大概是春风偷偷塞到我怀里的。既然是她的额外贡献,可不能随便用了,路上还是省些吧。”原来这块银子是在京师之中,春风小丫向按察院正厅主簿刘名大人狠狠敲的那笔竹杠,小丫头心知自己的兄长和阿愁都不是过日子的主儿,便偷偷塞进了江一草的怀里,却不料此时竟救了急。
江一草想着小姑娘如此用心,不由好生感动,又听着阿愁在一旁有些失神问道:“你走的时候,春风哭了没?”他心知这两个女孩儿在一起呆的时日长了,感情颇佳,一旦分离自是难舍,应道:“怎么没哭?小丫头哭的跟个泪猴儿似的。”
不多时,二人便在一间粥铺前觅着先前船老大所言的蓝毛的船。如此好寻,却不是二人逢人便问,只是船上的那人虽不是满头蓝发,却在胸前满是污渍的青布短褂上别着个秀气无比的羽毛,那羽毛泛着深深的幽蓝,竟是天脉中颇为名贵的摆尾雀毛。一个船老大别着如此名贵的饰物,穿着又是如此破烂,实在是太过显眼,让人一眼便知此人即是旁人口里的蓝毛船老大。
二人都是自小离家的人,虽然不通经济世务,却也没有头次出门人的那种挑拣。付过船钱,径直上船在船尾觅了个遮风蔽雨又能远观水景的好去处,铺好由船上供的薄毛毯,蜷在那处,傻兮兮地看着江面上正在上下着客人的各色船只。
刚才指点他们来蓝毛船上的那位船老大,此时正在他们视线之中指挥着手下上下着货物,为客人安排着住舱。江一草心中对此人颇有几分好感,不免多看了几眼,却见上那船的客人中有两个身影显得非常特别。准确地说,是其中一个人的背影显得特别奇特。只见那人一袭黑衣,身材颇高,看上去有些飘忽,但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气压众山的气势。他走上跳板,江水自他脚下淌过,竟也似骇得安静下来一般。
江一草皱着眉看着那背影,对阿愁道:“那人好怪,上个船就像是要去列阵血战一般。”
阿愁摇头道:“没办法。此人天生的气势怎么也收敛不了,不是内力散发而外,只是英雄豪杰天生一段霸气罢了。”
江一草异道:“你识得此人?”
“天下谁人不识此君,只不过没见过他真面目罢。他八年前曾经到山上去过一次,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给他递过茶水,不知他还记不记得。”阿愁淡淡一笑道。
江一笑哑然一笑,“你居然能将这人的模样记得这么久,可见此人定有过人之处。”他见那人上了别艘船,想来与己无干,也不向阿愁问问那人大名,似生怕扯上什么关联,将包裹放到脑后与船板之间,懒懒地一靠,竟似准备睡去。
阿愁见他始终这般惫懒脾气,不由眉宇间略有忧色,轻一叹息,却被江一草听着。他半睁着眼促狭道:“愁,船上地方小,把我肩膀借你将就靠着歇息好了。”阿愁闻言轻啐一口,笠帽轻纱之下,红晕轻染了双颊。
过不多时,他们刚刚盯着看的那大船缓缓自江岸驶离,不一会儿功夫便行至江心,慢慢向上游行去。江一草见眼前无热闹可瞧,便凑到她耳旁想悄悄说几句俏皮话,正在此时却闻得岸上一阵骚动,几个当地的衙役领着些奇怪的人物赶到了这艘船上。
那些人物统统一身褐黄衣衫,腰间齐刷刷一色的银丝腰带,江一草一瞄,心中一惊,将脸转向阿愁那旁,假装睡去,耳中却听着船上的动静。
此时那在胸前别着根摆尾蓝雀毛的船老大迎了上来,向一位衙役问道:“老史,什么事儿?我可要开船了,船上也没位置,可不能再上人。”看着似乎和这些衙役相熟,称呼也不客气。其实此时船上舱位尚空,尤其是座席间都是些短途客人,挤上几个人自是不妨,但看这船老大竟是胆子颇大,居然敢不给官府面子。
被唤作老史的中年衙役连忙把他带到一边,正色道:“宁老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几位是按察院的大人,前来追缉前方船中凶徒。都晓得你蓝毛驾船技艺乃清江一绝,还是快让我们上船,可不敢耽误正事。”
那宁老大斜乜着眼,看了那几个系着银丝腰带的人一眼,冷冷道:“那便上来吧。”竟是丝毫不惧。
按察院权倾朝野,在各地司缉凶之职的府官武艺高强,地位尊崇,出入地方时,当地府衙均是前迎后送,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冷眼,哪里吃得下这小小船家的闲气?果然只见一年轻府官冷笑数声,也不言语,便转身打了站在跳板上的水手一个耳光,然后一如平常地跨入船中,狠狠道:“不是那便上来吧……”末一个“吧”字格外的用力,“而是请老爷上船。”
船中诸人虽不忿这府官气焰薰天,却各自惴惴,哪敢言声。但听得那宁老大嘿嘿一声,走了过来,伸出食指,定定地指着那年轻府官的鼻子:“那就请老爷下去……”话语中带着份冰冷之意,这个去字也是拖得老长。
“拔你的刀。”
那府官似乎觉得这苦哈哈竟敢和自己对峙是件极有趣的事,不由气极反笑,揶揄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和我比划?”接着一按腰畔乌金刀鞘,傲然道:“本人号称府中三把刀,只怕你没命来看。”接着讥笑道:“你以为自己是谁?天下第一快剑?”
宁老大亦是一笑道:“天下第一快剑又是谁?”
“望江三面旗里的快剑冷五,难道宁老大故作不知?”此时按察院的几位府官都已上了船。一个年长些首领模样的人说道:“我这位同僚方才是有些得罪,还请看在姬小野姬大人的面上,原谅则个。”
宁老大听得姬小野的名字,双目一翻,却不答话,仍是伸出食指,十分无礼的指着那年轻府官的鼻子,不停虚点着,冷声道:“真的不拔刀?”
那年轻府官听着首领示弱的话语本就有些不喜,此时见此人如此无礼,将一根沾满黑泥的手指在自己眼前晃着,更是大怒,厉声道:“不拔刀又如何……”
话尤未完,那宁老大竟是一拳当胸打来,出拳极快。这年轻府官突遭袭击,自然便想拔刀,偏又想起自己方才所说的话,不由愣了一愣。就这一愣间,碗大的拳头已到了自己胸前。
他慌乱中伸出左掌一拨,便待右手翻掌劈下,却发觉自己右手按在刀把之上,偏又自重身份,拔又拔不得,只觉好生别扭,心神一疏,却没留意下方,宁老大竟是无声无息的一脚踢了过来。这府官慌乱之中,促不及避,竟生挨此脚,身子狼狈跌入水中,激起水花一片。
观战的按察院府官不由一惊,齐地拥上前来。却见那年长的首领把手一摆,走上前来,苦笑道:“就此扯平。还烦宁兄将我的人捞起,必须马上开船。这公事要紧,可耽误不得。”
宁老大显然也没料到这府官竟如此忍得,呆了片刻,嚷道:“小的们,捞人,扯锚,起帆,下浆,上水罗……”这末一个罗字拖得是悠长无比,很是有些气势。
不多时,船已到了江心,被踢落水中的年轻府官早已被捞了起来,脱去了湿湿的外衣,恶狠狠地盯着并没去前舱掌舵,而是在中舱内喝茶的宁老大。≮更多好书请访问。 ≯
宁老大吹散茶碗口面的热气,美滋滋地喝上一口,骂咧咧道:“娘的,好不容易买的一双新鞋,也不知给踢到哪儿去了。”方才在跳板上挨耳光的水手在一旁乐呵呵地巴结道:“老大,这江面上哪有船老大穿鞋的,您可是头一位。不过掉了就掉了,到了前面新市,我下去再买双就是。”
二人在那儿一唱一和,弄得按察院中人脸色颇不好看,那首领咳了一声,道:“宁老大,我们身负要命,不敢耽误,这船可不能随停随走。”
宁老大一听不乐,正待反驳,却听得舱外甲板上轻轻笃地一声。
这一队府官本来是去西陵郡押送一位要犯,不料中途却被一个极厉害的角色给劫了。众人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却又着实奈何不了那人,只得一路缀着,又将消息通知了正在晴川郡公干的正厅主簿姬小野姬大人,一行人约定在清江上游某处汇合。
他们跟着那极厉害的角色已经一路,那人似乎有些有恃无恐,毫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他们却是打也打不过,走又走不得,实在窝囊至极。有时想到那人的手段,更是心头发毛,惴惴不安,一路上万分小心,生怕跟着的那人恼了,倒回头将自己一干人等杀个干干净净。
待听到甲板上传来了笃的一声,似是有人上船。按察院一干人等不由大恐,心道此时船至江心,距岸已有数十丈之远,实在想不出在这晴川郡左近,除了那人还有谁会如此嚣张,谁会有此功力,惊世骇俗地跃上江中行船。想到此节,不由各自握紧手中兵刃,紧张地盯着通往甲板的舱门。
谁知轻推舱门而入的却不是他们意料中的人物。
只见一个全身笼在极宽大的黑色袍子里的人静静走了进来,然后在众人惊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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