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秀十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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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秀十年事-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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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静静站在他身后的阿愁走上前来,举起左臂,将那阔的出奇的青袖缓缓卷起,露出如玉手掌,大拇指微微翘起,遥遥对着这位劈柴的魏无名。

魏无名看着那根如葱手指上的黑扳指,竟似一时痴了,半晌后方讷讷轻唤一声:“师父……”语声凄切,说不出的痴痴怨怨。

※※※

魏无名,黄泉二徒。山中老人黄泉命他世新二年入京办事,少年高手,心高气傲,不依师命,妄于兰若寺外与易太极对剑,惨败而归,侥幸留了一命。便因此事而被逐出小东山,入伐府组围田造海,整日念着为师门雪耻,苦思破易太极静泉之法。易太极当年曾在西陵神庙劈柴修道,于是这痴人也便将自己困在舒府中,一劈柴……便是十一年了。

阿愁欣起面纱,难过说道:“二师兄。”

魏无名看着她清丽面庞,愣了愣神,忽然叫道:“是小师妹?是小师妹!”阿愁含泪点点头。

江一草看着他二人进了柴房,仰首看着头顶被高树坚枝割裂成网状的天空,心中想着,这舒府真如一樊笼,困着别人的人,自己又何尝不是被困?

不知过了多久,阿愁和魏无名走了出来。魏无名向阿愁深深一揖到地,阿愁赶紧还礼,听着他颤声说道:“日后见了师父,代师兄向他老人家请安,就说……就说不孝徒儿无能,令师门蒙羞,今生是无颜再见他老人家了。”阿愁无语应下,又道:“大师兄如今也在京里,您若无事便去看看也好。”

魏无名摇摇头叹道:“无名之人,不愿再出此地。今日能见小师妹,已是极大的缘份。”

江一草赶紧道:“冒昧来访,不知对您可有困扰。”魏无名却不理他,又坐回柴堆处劈起柴来。江一草尴尬无语,只有恭谨一揖道:“老夫人的安危就拜托魏兄了。”隐约见他下颌似乎点了下,江一草始放下心来。

※※※

街畔有孩童在踢毽子,江一草看着毽子在那小小的脚尖上飞舞着,笑了一下。从舒府出来后,各有心事的主仆二人自然无语,江一草是心有所感,阿愁是心有所戚,直到此时方有笑容再现。

“正月里便知道魏无名的下落,昨夜才告诉你,实在抱歉。”江一草看着街道前方,“虽然老夫人坚持,我也不便再在舒府出京事上使力,但知道围田造海是这般内容,倒也安心不少,只是不明白黄泉那老头儿的徒弟怎么会帮朝廷做事。”

阿愁却没有如往年一般纠正他的叫法,只是安静地向前行去。江一草脚步微顿,心头微乱。

“看住舒家,本来就是师父交给他的任务。”阿愁并不理会身后江一草的惊讶,自顾自说道:“……二师兄当年是性子极温和的人,大师兄又常年不在山上,一干师兄弟都爱和他说话,我当时年纪小,他是最疼我的……只是山上的师兄弟谁也没料到他竟是这样的死性子,好几年不知音讯,到我下山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却没料到竟是悄悄躲在了舒府里面,悄悄做着师父当年交待给他的事情。”

阿愁姑娘不紧不慢地在前走着,纤净的声音从那道轻纱下面传出,声音压的极低,却在这长街之上、纷扰人声中细细传到江一草的耳里。江一草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越听却越觉着有些怪异的感觉……

“既然舒老夫人心志坚定,你在京中留着还有什么意思?找机会你走吧。”

“我?”江一草忽地停住脚步,声音一涩。

阿愁笑了笑,却有些勉强,道:“没什么,到时再论。”

江一草心头不知因何而乱,沉默半晌后转而道:“今日见着舒老夫人,受教不少。只是你也知道,我是个只为自己打算的人,像老一辈人那般用心,却是做不到的。”

“只怕事到临头,你却是另一般模样了。”阿愁笑着摇摇头。

江一草笑道:“也罢,同你一般,到时再论。”

二人说说停停出了南城,来到了一处热闹所在。街上行人拥挤,街旁卖艺人正耍弄着时兴的踢技,阿愁看着街角时不时的有些物什被踢到了半空,平素冷冰冰的脸上止不住露出了一丝疑惑。江一草看着她神情,笑了笑,轻轻拉着她的小手往人堆里挤去,走到近前,阿愁才看清楚了,是一排卖艺人正躺在直凳之上,旁边有些僮儿将事先备好的物什往卖艺人身上丢去,那些卖艺人却是妙到毫巅地将来物踢到半空,不待落地,又是一个极花俏的动作将来物踢的老高。

阿愁看着眼前一溜艺人卖弄着脚尖功夫,瓶子,磬、钟、甚至是大缸都在这些人的脚尖服帖帖地溜溜转着,不由大感有趣,回头笑着望了江一草一眼,又将全副心神投入场中。待她看见有一艺人用一木槌将笔墨砚台轻轻击打到空中,叮叮铛铛并不落下,但那些未干的墨汁却是避开艺人偏向四处洒去,更是轻轻往后跳了一小步,捂住口唇,眼睛睁的大大的。

江一草看着她稚憨神情,心中阴影稍淡了些。二人又到康庄居买了几包卤肉,买了几份曹记炒凉皮。阿愁皱了皱眉,轻声道:“如今在会馆里住着,还要买这些?”江一草无奈道:“总得带些东西回去,不然你我出来半天,怎么应付燕七他哥几个的问话?”

阿愁微笑着点点头,又叹道:“先前在摊子那架绸子风车挺好的,我要买给春风,你又不许。”

江一草露出满嘴白牙呵呵笑道:“春风不爱这些小东西的,最大兴趣倒是赌钱喝酒。”拍拍自己脑袋无奈道:“我这个为人兄长的还真是失败,居然教出来了这样一个丫头,……”停了晌,静静看着她双眼道:“你若喜欢,我明日买给你。”

阿愁微笑无语。

“你说宋研慧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就这般在京里逛着,她就不觉着碍眼吗?”江一草调笑说着。阿愁却忽地在一处僻静巷角处站住,背着他轻声问道:“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从茂县到京师再到边城,从没发现你这样心神不定过。你虽然遮掩,看着一应如常,但我怎能瞧不出来你的惶然……救舒府于你而言,真有这般重要?或许只是你找到一个说服自己留在京里的借口?留在京中你又准备做什么?若想报仇,你就不应该是现在这副模样,身陷险地,却总被动地盘算着对方要做什么,这根本不像你的性子。”

江一草默然,看着她瘦削的肩头,缓缓说道:“我也不知我想做些什么。自入京后,心思便一直左右摆着,一时昂然一时郁结。有时也想离开,可纵使能放下心中的仇恨,却放不下一些人和事,我也深知这般摇摆不定,最是兵家大忌,只是在边城时也说过,为人谋划易,为己谋划难,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放不下谁?”阿愁回头看着他的双眼。

江一草避开她的眼光,半晌后轻声道:“其实所以滞留京中,只因我心里还存着侥幸,全是看我能不能猜中宫里那位的意思。毕竟亲生母子,若无情份,实在说不过去。”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负手于后黯然道:“怕只怕造化弄人,纵是亲生母子也是爱无常,遑论其余。伤别离之苦果然是人生难勘之关口,盛筵之后,便是客人要走了……”

阿愁唇角微动,极艰难地笑了笑,道:“或许不走?”

“那就别走。”江一草轻声道,似是作答,似是企盼。

巷口清风微拂,阿愁低下头去,黑纱迎风微扬,露出下颌,明丽双唇微翘,羞意将起,却迅而冷淡下来。江一草心中一黯,强颜笑道:“姑娘今日说了百来句话,倒比这半年来说的都要多些。”接着深深一揖到底,挤眉弄眼道:“小生感佩莫名,不如以身相报,可否?”

阿愁噗哧一笑,春光复现。

三月里的京师,花期已至,白蕊无语。二人在热闹的街头安静行走着,间或肩头微微一碰,一应无言。江一草侧头看着她笠纱下的淡淡眉梢,心中忽然升起些许期望来,“盼能长久……”,不料一抬头却见望江会馆正朴大门处停着一停青帘小轿。

第二章

入座,看茶。

刘名将笼在袖中的双手抽出,微笑看着脸色怪异的江一草,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道:“江兄面色似乎不大好。”

江一草勉强笑了笑,应道:“不瞒大堂官,外头太阳有些大,哂的有些晕。”

“不知外面风景如何,如今本官来往凭轿,虽然省力,却是少了与春日风光亲近的良缘,实在可惜。”刘名笑道。

江一草微皱了皱眉道:“王妃上了诚王府,不知大人前来有何见教。”

“正是寻你。”

“噢?”江一草眼观鼻,鼻观心,打唇角挤出极低的一句话来,“且慢。”接着转身向阿愁嘱咐道:“没我的吩咐,不准进来。”阿愁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他接着四处看了一遭,忽然放大声音唤道:“燕七呢?把四处都照着。”正在厅后石阶上无聊晒着太阳的燕羊儿应了声,转身便不知到了何处。

江一草将手一领,把刘名领进了后院。刘名看着满院青青,朗声笑道:“今日才知望江别馆居然有这般好的园子。”江一草也终于笑出声来:“这处清静了,刘大人有何指教,但请吩咐。”

刘名低头抚摩着半人高的灌木青枝,从唇角挤出极低的声音:“真的清静了?”江一草笑道:“燕七目力极好,他在楼阁上看着,除非叶知秋或是空幽然亲来,不虞有人在旁窥视。”

刘名似舒了口气,将身子站直,却是一侧身把自己的后背晾给了燕七所在的楼阁,轻声道:“如今莫言已经垮了,你如何打算?那日提过舒府之事,我如今协理着内务省,若真要做,你需得与我通气。”接着摇摇头叹道:“只是此事太过行险,成数不大,我看还是罢了吧,何况莫言一倒,宫里再没看着你在京里风光的道理……”

江一草沉默良久,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园里的虫儿轻轻鸣叫着,四月的微风拂弄着墙上的蔓枝嫩芽,静谧之中,他回头望了一眼楼上,微笑着说道:“我想出京。”

刘名默然,双手的食指轻轻碰触着,良久后眉梢顺了下去,微笑道:“如此也好,只是不知道易夫人会不会罢手。”

江一草笑笑,无所谓的把双手摊开,道:“上月二十九的夜里,我就去和她摊牌了。我留在京中又有何用?兰若寺里面的那人或许根本就不知道我,而卓先生的名字这天下还有几个人能记得?师姨总想从故纸堆里黑石柱上找到对付太后的办法,但你我都明白,这根本是徒劳之事。”

刘名笑笑,眼神宁静看不出是失望还是喜悦,轻声道:“易夫人把你从边城逼回来,打算是极好的,总以为你入得京来,太后自然会不惜一切对你动手,这样映秀传人的身份不问而显,而你为了自保,便只有按着她的安排,将映秀一夜的真相揭出来,从而坐实太后贪恋皇位而囚禁自己亲子的罪名,让天下侧目,让小皇帝和她祖孙俩再无和好的机会……只是,这一切确实徒劳,太后含而不发,坐在宫里看她闹腾,你又不肯全听她安排。”

“师姨为什么不把凉哥推到台前?虽说凉哥很早就离开镇子了。”

刘名笑道:“熊凉是淡水先生教出来的,易夫人敢利用你这孤子,却不敢得罪高唐。”

江一草笑着摇摇头,道:“机关算尽。对了,我今日去了舒府。”

“老人家身子可好?”

“康健的很,就是头发已经白完了。”

“七月七就是老人家六十二的寿辰,可叹我不能去看她。”

“明白。”

“那人见到了吗?”

“见着了,阿愁或许有些疑心我从何处得知围田造海就是她的魏无名师兄。”

刘名笑笑道:“当时在傻刀的肉铺里便与你讲过,此人你一定会感兴趣。”江一草也是笑笑,转而问道:“刀哥最近可有找过你?”

“没有。”刘名似乎不欲多谈此事,“什么时候走?”

“再等些日子吧。”江一草应道,“没我停在明处,你做起事来,或许有些不方便。”他不看刘名的脸,微微转头望向右前方,那处望江会馆后院的院墙上布满了爬山虎,浓浓绿色中有朵淡黄小花正在绽放。

刘名闭目良久,薄唇紧抿,缓缓道:“要走就走,无需顾念太多。”

江一草自嘲笑道:“从镇上出来后,我从未像今日这般瞻前顾后,不知如何是好。亏我自诩灵台清明,不料事情临到自己头上,仍是一头雾水。前一刻还想着与你一道在京里杀出个亮堂堂的光景来,下一刻却又懦怯怯地急着逃离。”他一掌轻轻拍在椅背上,“这京里的空气好象较别处要粘稠许多,让我呼吸不畅,糊涂不堪。”

刘名将双手复又笼入袖中,身子微佝,竟透出几丝晦气来,叹道:“那你何必回来?”

江一草看着他单薄身子,心头一阵惘然。

“北丹人要来了,你应该记的清楚,当年在镇上出手的有不少北丹高手。”刘名似是随口提到,唇角不期然闪过一丝怪异表情。

江一草眼角微微跳了一下,缓缓道:“究竟应该如何做?兰若寺里那人的安危由不得你我不谨慎,梁成为我映秀坐黑狱十载,他又何尝不是以帝王之尊被生生困了十年?”

刘名略带怜惜之色看了他两眼,叹道:“罢了罢了。”

……

“院子里挺安静的。”

“易三去办事。春风去东城玩,我让冷五陪着她。”

“宋王爷手下这几个人不错。”刘名淡淡道:“不过东城一直是杜老四在看,易家小姐去踩抱负楼的地盘,只怕东都那面会气血不畅,虽然太后一直压着宋离,但你也不要逼得太紧。”

“你手下呢?杨不言死了,门下还有一颗钉子,准备什么时候拔?”

刘名摇摇头,脸上浮出一丝莫名之色,说道:“快了。你呢?难道不怕神庙找冷五麻烦?”

“……在赌坊里面,那些秃驴大概顾着身份,不会去闹事吧。”江一草没有说明白,谢晓峰和那个龙天行也在一路,更没有把这两个人物的真实身份说出来。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些年过的很快,快到连对着刘名,对着自己的西哥,自己也学会了遮掩,想到此节,他反有些淡淡的惆怅,转而言道:“你来见我,定是打着拜谒王妃的幌子,只是绛雪不在府里,你又出来的久了,难免会有人疑你,还是走吧。”

刘名长叹一口气,面色回复正常,微笑道:“不怕。我今日是奉了皇命来见你,不然你当我敢消消停停和你靠在这长椅上闲聊?”

望江会馆的后园里摆着两张竹躺椅,还是前些日子江二和冷五疗伤时备着的,此时便是被他二人舒舒服服地靠着。刘名长长吐了口气,道:“好多年没这般轻松了,平日里总是防着,防着身前,防着身后,能这般轻松地和你坐在一处说说话,真是要感谢吾皇洪恩。”笑了笑。

江一草皱皱眉头道:“小皇帝要做什么?”

刘名伸出根食指放在眼前细细看着,随意说道:“你是望江半窗江二,又是长盛易家螟蛉,使的偏是神庙内堂武功,在京里玩的是风生水起……这样的人,也难怪少年人会对你生出好奇……皇帝要见你。”

江一草眉尖舒展开,笑道:“太后怎么可能准我进宫,看来少年人只好失望了。”

刘名也是笑笑道:“至于什么时候见你,圣上也没有定,只是要我来知会你们望江一声,免得到时你们过于失措吧。”

……

“疯三少已经进了京师。”刘名无头无尾地抖出一件大事来。

江一草先是一愣,接着便是头皮一炸,嗡地一声,就像是一大堆常常穿行于边城上空的行天大雁齐齐把翅膀一挥,给自己发了招集体式惊涛掌……他哀叹一声:“又不是嫁娶生子的大喜事,怎么人人都来凑热闹?”

刘名抿唇笑笑:“来便来罢,总不过是我脑门子上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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