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净却也不怒,静道:“如此,我言净……”身后诸僧同时道:“言苦,言悲,言辛……”
“领教贵主仆二人绝学。”
胖子微微侧头看着这几个老和尚,心里稍一思忖,手指将扇页慢慢拢上,忽又刷地打开,朗声笑道:“大师们武学精妙,兰若寺内堂之名如雷贯耳,小子岂敢冒犯?只是……”自怀中取出一物,递到言净眼前,道:“大师可认得此物?”
言净眯眼一看,只见那印上赫然刻着四个阳文小字:“佐皇定宗”。
言净语声微颤道:“这是里佳恒亲王之物,如何到得了你手上?”
“俺如何拿得这东西俺自己都闹不明白。”胖子盯着言净的双眼缓缓说道:“公乔八年三月,中土李颜帝崩,亲王李佳恒反,自河北走廊遁入西凉,便是今日的西山龙家。这枚印正是当年你在兰若寺中劝亲王谋反时献上的印章。印章由西陵水玉雕刻而成,和大师您手中那枚西陵玉牌正是同一块玉石分出来,上面刻着佐皇定宗四字,正是神庙度厄宗的禅语,是也不是?”
他忽地话风一转:“当然,这都是数十年前的事情,今日的朝廷,也不是当年那个朝廷。这枚印章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物。只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若这枚印章,一不小心被太后她老人家拿到手中……万一哪天她老人家兴致来了……虽然神庙根基无碍,但是您这位当年经手之人,只怕会被抛出来当个替罪羊儿吧?”语中不无威胁之意。
言净深知当年李佳恒亲王谋反一事,神庙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着实不甚光彩。虽然如今事已久远,但若让太后拿着把柄……神庙根深叶茂,自然无碍,但自己这性命?修行之人首论心坚,但此时一想到生死这人生莫大苦处,这位兰若寺里的高僧,内堂的神官,心神也自恍惚了起来。
@文@“这位公子意欲如何?”
@人@“换一下俺们手中之物如何?”
@书@“兹体事大,非我所能。”
@屋@“那……换大师一句承诺如何?”
“我乃内堂神官,一诺事小,牵涉事大,不敢轻许。”
“如此这般……不若明言。”那胖子微微一笑,“其实……本人实盼往兰若寺拜谒一二,还想请诸位大师领个路便好。”
“绝无可能。”言净一口回绝,似根本不在意胖子手中所持的那方小印。
胖子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无深意,见他回绝的快,倒起了疑心,寻思稍许,转而笑道:“也罢,其实只是个由头,既然要直说,俺也不怕冒昧了。我愿以手中小印,换诸位大师三日不入京师。”
言净静立半晌,一合什,默然应了。
众僧出门之际,言净回首道:“令仆武艺绝佳,却从未听闻。公子您手握秘辛,却不名于世。想来便是传闻中新近归京不久的江一草主仆二人吧?”
胖子极潇洒地将折扇一合,道:“非也非也,俺乃西凉谢晓峰是也……”
※※※
小院复又归于平静,石桌未倾,粥有余热,主仆二人却另有一番争执。
“请以国事为重,这中土朝内纷争,我们实在不宜牵涉太深。”那车夫道。
“你当我想?江一草那家伙居然把我留在这里当挡箭牌,看样子他是猜出点什么来了。”谢晓峰皱了皱眉头。
“猜出来也无妨,毕竟望江向我们西山贩盐向来是他主持,让他知道也不怕什么。只是今日为了他而得罪了神庙,似乎有些不妥。”
谢晓峰笑道:“神庙能给我盐吗?”接着苦笑道:“现在缺盐缺的要命,在京里呆了两年想打开抱负楼的路子,结果东都那老贼看得紧,我们当然只有找望江了。正所谓有盐就是娘,我们大大地帮江一草几个忙,将来伸手向他要盐,他也不好意思不给吧。我只是奇怪,他是怎么看出我的身份来的。”
“他倒未必是看出来,猜的可能性更大。毕竟只要看出我是谁,也就自然知道你是谁。”
“这也就是奇怪之处,老三那小子这两年不一直戴着银面具冒充你玩吗?谁能猜到你堂堂龙帅会在中土京城里当车夫?”
这位大有来头的车夫静立半晌,道:“别人猜不出来,但阿愁肯定能猜出来。”
又过了会儿,说道:“虽然我下山早,但毕竟是她的大师兄。”
谢晓峰一拍掌叹道:“原来阿愁姑娘也是黄泉的徒儿,真是想不到啊,这样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子居然是个杀手。”接着摇头道:“同门之谊,难怪昨天晚上老龙你舍得把那块小印交给我。”
车夫应道:“这东西现在没什么用处,顶多能吓吓神庙那些老不死的,毕竟当年的人死的差不多光了,也就和这些人还有些纠连。想当年我们全家逃到西山的时候,我当时年幼,都记不得什么……”
正在发着难得的感慨,忽然听着谢晓峰说道:“这印章怎么办?”
“过几日给那个言净就好了。”
谢晓峰眼珠子一转,轻声道:“过几天就不需要咱们管了,江一草自然会去应付。这么好的东西可不能交给别人,你既然不要,那就送给我好了。”
说完急急将那方小印藏入怀里,竟是毫不觉着毁诺是件可耻的事情。
车夫苦笑看着自己的主子,心想这位倒还真有西山国那位以无耻闻名的开国祖皇和晓峰几分风采。
“不知道小师妹那边怎样了。”他在心中想着。
谢晓峰望望天,看着那太阳正挣得满面通红,倔犟地想从云朵里透出脸来,摇摇头道:“江一草今天肯定杀人不少。”
※※※
当阿愁告诉江一草自己想起来谢晓峰的车夫是谁的时候,江一草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真是天上送了个金元宝来了。
如此好用的人,江一草自然舍不得不用。于是乎,虽然不知道莫言准备用谁来对付自己,但他还是把西凉小谢留在了桐尾巷里。江一草心知,凭这人的身份,不论来的人是神庙还是兵部,都要忌他三分,再加上那无赖的性情,真是淹水的一坯好土啊。
他其实并不想挑明和西凉小谢之间的关系,但今日迫不得已,因为他要去做一件大事。
江一草要去一个地方要一个人。
他要的人是个瞎子,叫文成国,当年按察院七名笔,后来潜入暗中为莫公谋划,前些日子进了刑部天牢,阴杀了为映秀喊冤的铁笔御史梁成。
于大局讲,拿住文成国便是拿住了莫言的罪证。于私心讲,江一草很想为那个叫梁成的陌生人做点事情。
但这个人不好拿,因为初九那天晚上自己得到的消息是:文成国正躲在伐府里面。
※※※
西城八里庄。
一大清早,街上便来了很多人,沿着各个街角站着。街坊们一看来的人都刮着青皮,便知道是西城老大符言手下的兄弟,知道会出事,自然早早地回家呆着,只是心里奇怪,西城的兄弟向来讲规矩,很少有大白天火并的场景。
这些青皮们靠在街角嗑着瓜子,聊着闲话,其实眼角却四处瞄着,面色警惕。他们其实比那些老实的街坊心中更奇怪。
奇怪的事情发生在八里庄的更外一层。按察院今日忽然把所有的人手都撒到了那里,严严实实地堵住了来往的道路。前几年里按察院一直暗中帮衬着东边的杜老四,符言的手下很是吃了些苦头……但看今天却像是太阳忽然打转了头……似乎这些官爷们在做着和自己青皮兄弟一样的事情。
江一草坐在易家开的一间酒楼上看着对面的书塾,眯着眼睛把杯中的茶喝完,然后往外走去。街上杀气腾腾,楼中自然没有一个客人,只有那些小厮们纷纷向他行礼:“阿草少爷走好。”
易家派过来跟着他的闫河恭敬道:“少爷,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符言的人进了那两家青楼没有?”
“已经全部掌住了。”
“街坊都吩咐到了没有?”
“按您的吩咐,都给他们说了,午时之前,不准出户。”
“那两家青楼是抱负楼的产业,呆会儿东都世子得了消息恐怕会过来,务必要拦住一阵。”
“少爷放心,家主已经和刘大堂官商议妥了。”
江一草停步,皱了皱眉,询问道:“难道刘名手下的人手都拉过来了?”
“钟淡言、何树言,还有九月初九全门。”
江一草听着,面上闪过一丝不为人察觉的担忧之色。
走到那书塾的门前,听着从门里传出来的朗朗稚童诵书之声,江一草站了一会儿,抬头向斜右方,看了一眼那高若参天的大树,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大片空地,地上铺满了枯叶碎屑,厚厚的一层就像是淡黄色的毯子。空地那头,是一间四面开着半栏的草舍,半栏之外垂着几层聊作挡风的布帘。
冬日的寒风刮过,掀起了那薄薄的布帘,也将草舍中的朗朗念书声送了出来。帘布起时,看见屋内孩子们正坐在几旁摇头晃脑专心念书,台上有一个穷酸秀才正闭目聆听,似乎颇为享受。
江一草长叹一口气。
谁会想到,伐府竟是这个模样。
※※※
〖写在后面:
映秀这文好久没写了,自己都有些接不上趟,罗嗦依旧,更显散了。不过我自己喜欢这样的方式,大家也就将就着看吧。小谢的那段是早就安排好了的,我需要他来把第二卷当中的某些事情挑明一下,只不过稍微提前了几个场景。毕竟……小泻细细寿与天齐!!!
之所以停了打字的爪子,是因为某些事情,弄得打字的情绪根本上不来,加上自己确实又懒又没有毅力……好在这次有机会借着某椿事情从头拾起,发现打字编故事确实还是件蛮好的营生,所以决定收拾心绪,慢慢拣起。
收拾心情嘛,正如小阿愁所言:愿生如潮水之宏,宽心将息,无论如何处境之中,可以不必郁郁。
谢蛮多人。〗
第十章 秀才
江一草小心翼翼地抬步、落步……一步一步地向里走去。脚底与那些落叶的每一次亲密接触便会发出令人心头一颤的酥破之声,似乎以此来证明这些叶子在这泥地上的时日的长久。但他低头走着,并无心伤那早已过去的秋。
“啊呀呀……要杀人啦!”
他的脑子里不停地闪过当年那些妇孺们的嘶喊声,缩在袖里的手不禁紧握了起来,脚步也停了下来。
江一草忽然想到这时正坐在梧院里的刘名,坐在南城易宅里的易夫人,心无来由地抽搐几下,“哪有人逼过自己?是你自己要的……”
于是又抬步。
从书塾木门至草舍不过短短十几步路。十几步路中,江一草原本低着的头渐渐抬了起来,原本柔和的眼神凝寒了起来,原本笼在袖中温暖的手伸了出来……在这二月份的寒冷空气里轻轻画着,牵风而行。
草舍里有十几个学童,台上坐着位秀才模样的人物,鬓作斑白,长衫亦有些发白,坐下却是个轮椅,似是不良于行。那秀才斜斜瞥了一眼正走进屋来的江一草,看见他细心地把沾了泥的脚底在草舍前的木板上刮了刮,皱了皱眉。
江一草走进屋内,站在暗青色的木板上,看了看四周的孩童,发现有几个在那夜天香楼外的杀局中出现过……转向那秀才说道:“我叫江一草,是望江那边的人,也和易家有些关系,我这次来是想要一个叫文成国的人。”
可能没人会想到他进伐府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光明正大。
但好象那秀才想到了。
“人,我是没有的,你准备如何?”
“那就抱歉……”
江一草一个歉字甫始出口,唇还未闭上,舌尖还轻轻抵在下齿上时,便有人出手。
离他最近的一个少年从自己笔筒里抽出一支毛笔,向他右腹狠狠扎了过来。
江一草抬右臂。
他紧紧捏着那少年的咽喉,举起离地半尺,任那少年如何死命挣扎,面上却平静如常。侧脸看了一眼跌落在地的那枝毛笔,并不意外地看见那毛笔的尾端正耀着让人心寒的光泽。
※※※
“我可以杀了你。”江一草看着坐在轮椅上的秀才,“也可以不杀你,我可以剥光了你的衣服,把你交给按察院的刘名,让你试试刑部三十八门的手段。我也可以把你交给易家。我不知道到时候你身上可还能留一处好的地方。牙齿肯定是没有了……”
“你那一点泥垢也没有的指甲肯定也是保不住了。”江一草笑笑,“嗯……头发肯定不会一根一根地拔,剥皮肯定也是整张地剥下来。不过听说他们剔人肉的时候,倒是蛮有规矩的,是用的那种极小的银刀,银刀怎么做也做不锋利,所以剜进你大腿的时候可能会有些痛。”
坐在轮椅上的秀才也笑了笑,唇角却有些发紧。
“大人的事情,让这些小子们到后面去等着吧。”江一草微笑看着他,右臂却依然平伸向身侧,手中紧紧捏着那少年的咽喉,任那少年双手无力地抓挠着自己的手臂。
秀才想了想,忽然极邪气地笑了笑:“果然够狠。”然后摆了摆手。
于是围在江一草身周的面色阴鹜的孩童们从后栏那里退了出去。
江一草一笑松手。先前想杀他的那少年却是狠劲异常,不顾自己脸已被憋的通红,握在江一草腕上的双手不松,反一张口向他手指咬了上去。
咯的一声轻响。
江一草看着那少年唇角溢出的鲜血,伸出拇指扣住他的下颌,轻一振臂,将他甩出舍外。那少年砰地摔在地上,昏了过去。
江一草看着自己连一丝咬痕都未留下的手指,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之色。
“坚逾精铁,这大概就是乱波指大成后的功力吧。”仍安坐台上的秀才咯咯笑道:“我着实没猜到修习神庙功夫的善人们,居然也会下狠心对小子们下手。”
江一草盯着他,缓缓说道:“今日不论你交不交人,就冲着你对这些孩童们的所作所为,我都不会留你在这世上。”
“杀我胡秀才?”那秀才忽地愁苦无比,“这又不是很难的事情,如此认真又是何必?”
“至于那些孩子们,若不是有我收留,他们现在不过是黄柏河边上啃观音土的小乞丐,说不定早就变成了一副副小白可爱的骨头架子。而现在……”秀才的面上忽然容光焕发,带着三分傲气道:“现在他们是我胡作非门下弟子,为皇家杀人,天下有哪群杀手有我们活的这么风光?”
“胡秀才!”江一草轻喝一声,寒意十足的声音送了出去:“这般小的孩子,你就让他们牵涉这些黑漆漆的事情,真是该杀!”
“小?”胡秀才咧嘴笑了,“我在他们这么小的时候,已经杀了十几个人了。杀手这行你不懂。”他向江一草摇了摇食指,语有鄙意。
“杀手也讲传承的。”
江一草轻轻踱着步,问道:“讲这些又有何用?文成国的人呢?”
胡秀才坐在轮椅上,睁大了眼,一脸无辜应道:“文成国是莫大人的亲随左右,哪里会到我们这种见不得光的地方来?”
“你也知道见不得光?”江一草面有讥意。似乎他也不急,反坐在一张书案上,随手拿起凌乱放在案上的书翻了起来,“这伐府……是你打理的?”
“算是吧。”胡秀才腼腆地笑了笑,“人将老了,才有这么点成就,实在不好意思。”
“那……易太极?”
胡秀才摸了摸自己咽喉,吞了口唾沫,嘿嘿笑道:“这个名字就别提了,我可指使不动他。”
如果春风小丫此时在场,肯定会瞠目结舌,然后给这位伐府里的胡秀才“八张面”的雅号。江一草却只是微笑着应道:“你的面容倒是善变。”
胡秀才颓然叹道:“没办法呀,打小师傅便教着要扮各式各样人,这么多年也成习惯了。”
“师傅?”江一草略有些吃惊,“杀手也有师傅?”
胡秀才摇了摇头,一副哀其不省的模样,似极了小村里那些半百夫子,“先前才教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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