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仍是一阵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取出了水桶和黄纸放在他的脸旁,一应程序熟谂至极。
梁成直觉全身冰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太后终于不肯留我了。”哑然半晌,嘶声叫道:“不可以,不可以……”拼命挣扎起来,破口大骂中,身子在那地板之上拼命扭动着,扰的干草乱飞,灰尘大上。
被那四个虎狼之吏死死摁着,梁成终于力乏,骂声不断中已带了几丝哭腔:“不甘心啊!”纵是早有舍身之念,只是……只是仍不甘心啊!十二载牢狱之灾,并不能稍移其心。让这位铁笔御史最不为甘的只是被人淡忘,自己被世人淡忘,自己所坚持的事情被世人淡忘,天下正道被世人淡忘——可,可此时眼见大限将至,脑中涌出的不甘却是,为何这些人,这些当朝贵人不能忘了自己?
“忘了自己吧!”梁成看着那离自己脸愈来愈近的黄草纸,绝望地祈求着。
一张黄纸盖上他的脸,然后泼上小半瓢水。
他心头恐惧大上,拼命用舌头舔着,用嘴唇胡乱努着。
又一张黄纸,又小半瓢水。
褐衣人似乎常年做着这项工作,手势熟练,就像那些盐市口外的手工艺人一般全神贯注,心无旁鹜。
黄纸盖上梁成面的速度越来越快。
来不及舔了,于是胡乱咬着。唇破了,黄纸湿了,红了,有些化为屑浆流入他唇里,更多的是严严实实地捂在他的唇鼻之上。
囚房之内,只听得见泼水声,和那垂死挣扎之人的呜呜之声。
梁成渐渐觉得自己胸口发闷,出气艰难,全身无力,面上那湿糊糊的黄纸似有千钧之重,压得自己身上魂魄欲舍而飞去。
一股不知从这世上哪里涌来的悲凉之意,笼着他的全身,让他不肯挣扎了,似认命一般静静地躺在这中土朝刑部天牢东条三号房的地板上,任那面上的黄纸越糊越紧……
“湛湛青天不可见,丧丧黄纸覆我面。”
黄纸之下的他寒寒一笑。
只是那张笑脸再没有一个世人能够看见。
囚房里渐渐安静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领头的盲叟走上前去,摸索着蹲到梁成尸体之旁,左手颤颤抖抖地摸上了他的脸,揭开湿答答的厚厚黄纸,将手指放在他颈间,沉默良久,方才松开。
老者那对灰白的眸子直直地盯着梁成突在眼眶之上的眼珠,静静道:“有时候我还是很佩服你的,为了一件与自己不相关的事情能赔上这多。不过有时候又很不佩服你,因为甚至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所坚持的,本来就是一个笑话,糊涂啊,太过糊涂了。”
属下们见他对着一具尸体自言自语,却也并不惊疑。
“所谓圣人,便是这种吧。坚持一些本来就是笑话的东西。可惜了……御史大人,你永远成不了圣人,你只是个器物而已。不过做不成圣人也好,大道灭,圣人方出,想来你也不愿看到这样的情况……嗯,人老了,有些罗嗦,抱歉抱歉。”
老者伸出手慢慢摸到梁成脸颊,把那对带着不甘、带着自嘲、带着绝望、带着悲伤的双眼合上。
世新十二年春初,御史梁成死。
※※※
刘名一大早便往皇宫赶了,心里总记着莫公昨日那句话,不免有些疑虑不安,沿途见着那轿外高天云淡,似乎也没了往常的赏心悦目。
从东面侧门进了内务省阁,一路与那些殷勤向己招呼的官员们拱着手应着,一面急急地向清玄门行去。远远瞧着正坐在那处呵三骂四的罗瑞行,急忙招呼了一声,便抽身欲走,不料却被这位大统领强拦了下来。
“急屁?这大早的,宫里面除了我们这些苦哈哈,有谁起来了?”
刘名心知此人粗俗,尴尬笑笑,拱手告罪而走。只是经过这人身边时,却听着他极清楚、声音极低的一句话:“刘兄,可得站稳了。”
刘名心中一个激零,回过头来正色道:“多谢。”
“何事如此之急?”他一面走着,一面问着身旁的小冬子。
“慈寿宫里的人,今天去了万柳园。”小冬子敛眉应道。
刘名低声应了声,心想那万柳园是宫中贵人们拜神的念堂,老人家今天去拜拜倒也寻常。
走过那几丛冬树,小冬子忽地缓住步子,和刘名并行,略略拖后半掌之地,“那宫里的青合儿传过来的话,今日或许会召您过去问话。”
刘名猛地停住脚步,侧了侧头,就这样有几分怪异地站了片刻,忽而言道:“先不论那边,见了圣上再说。”
御书房其实是间极简单的屋子。只是常常来往于其间的人大不简单,从而让这四方小屋带着股难以言表的压迫感。
刘名低眉垂手地站在书台之下,听着那位少年寒寒地斥责道:“你是怎么做事的?”
他面上浮出惶惑之色,呐呐道:“皇上,出了何事?”
“出了何事?”少年天子冷冷地盯着台下这位臣子,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梁成昨晚死在刑部天牢里了,你身为按察院的大堂官,协理着刑律一块,居然不知出了何事?”
“梁成?御史梁成死了?”刘名额上冷汗一下便冒了出来。
“砰”的一声,一只上好的青瓷茶盏被摔碎在刘名的身前。
“居然一问三不知,朕要你这样的庸钝之人何用?”皇帝狠狠地盯着台下的臣子,冷冷咆哮道。他今日晨间听着这消息,便已是乱了方寸,此时见着自己最为倚仗的权臣竟是这样一副模样,更是不由怒从中来。
刘名心知案后这少年在数月前还不知这梁成是何许人,更不会因此人之死而悲——倒是觉得一己令权被官吏们私下挑战而大为不快吧?天子之怒自然让人心生惴惴,只是皇帝此时却像是一个被人抢走了心爱玩具的少年般,刘名想着那东条四里苦守黑囚十二年的梁成,不由讽悲交加,只是面上万万不敢显露一二,略一寻思,迅即双膝跪地,道:“请圣上示下。”
皇帝也觉着先前似乎有些失态,将双手按在书案上强自平伏了会儿心神,道:“这梁成恶言诽上,自也是死不足惜。只是那些人竟敢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于大狱之中阴杀……”声音渐高,“便是奸臣,亦是朕之臣工,又岂容他人如何?那些人妄行私刑,又将这国法朝禁置于何处?”
“你迅即查实此事,报于朕知晓。哼!需知那梁成乃是太后要保之人,那些人好大胆子。”少年天子这轻轻一句话,便将追究此事的原由送到了慈寿宫的门口。
“臣领旨。”刘名抬头看着皇帝仍是余怒未消的容颜,忽地轻声说道:“只是此事有些蹊跷。若是莫公出手,真是好没道理。需知梁成虽有古谏官之风,但毕竟已是被拘十二年,又不是什么关键人物,太后一直又有旨意守着,当此京中一团乱麻般,他莫公怎好行此愚事?”
少年天子听着他的话有几分道理,下意识里去端茶喝,却发现茶盏已化作了刘名脚下碎成一片的瓷屑,不由无言一笑,想了想道:“那老贼是何等样人?他欺我年少,眼见大事将至,这是杀人立威来了……也罢,也罢。”双目忽地光芒大作,寒寒说道:“总归是一乱,就让这乱局早来些时日罢了。”
刘名心头大紧,全不顾礼数地直直盯着那少年天子,半晌后方缓缓应道:“臣……领旨。”
皇帝看着这个被朝中官员暗中称为小莫公的刘大堂官敛神静心地退出去,不知怎地,心中有些烦闷,伸手去摸茶杯,却又摸了个空,不由燥意大作,低声咒骂道:“人都死了吗?”
一干小太监急忙进来服侍着。他看着这些死皮死脸的人便是一肚子气,过了会儿便胡乱赶了出去。
少年天子心知刘名从自己这屋出去后,便会去万柳园面见太后,不禁隐约有些不安。方才他借梁成一事令刘名严查,一心深处实是有些怯于目前这纷杂不明的局势,逼迫着刘名与莫公早日撕裂开来。虽然心知己方尚未准备周全,动起手来只怕会有些措手不及,只是……只是任这少年天子如何神武英明,终究是个少年罢了,尚未亲政,他又如何能保证自己身边这些面上忠贞之臣心底深处是何打算?
这些年他虽然常常只是在宫里饭桌旁,夜间枕榻边给皇祖母问安,不曾见得那妇人令天下震慑的手段,但毕竟知道在这个皇城之内,说话真能算话的,仍然不是自己,还是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妇。
是以昨夜得知今日皇祖母要召见刘名,从不显于人知的惶惑,终于让这少年天子下了一个决定,一个帮刘名站稳的决定。
他定了定神,心中盘算着朝中上下的官员、台阁之事,隐隐有些兴奋,又有些害怕,从书架上随意抽本书,端起新泡热茶,浅浅抿着,见那书页之上写着一句旧词:“斜阳树下,把闲琴乱弹,催风骤……”
“若真如此适意,那便好了。”
他看了看殿外斜斜打过来的晨光,心中却在想着皇祖母在万柳园召见刘名的事情。就这般定定地站在书案之侧,也不知过了多久,听着殿门被人轻轻推开。他转头一看,见着小冬子那眉清目秀的脸。
“如何?”声音略有些发紧。
“大堂官并未进殿。”小冬子伏于地上恭谨应道。
“哦?这是为何?”皇帝略有些惊异。
小冬子抬起颌来,疑惑说道:“堂官大人到了万柳园便被令在殿外侯着,一直跪了大半个时辰,然后温公公出来让他先回了,这时刘大人只怕又出了宫门了吧。”
“跪了大半个时辰?你可是亲眼瞧见?”皇帝盯着他认真问道。
“奴才断不敢撒谎,确是亲眼瞧见。”小冬子响亮回答道。
“呵呵,原来是召去训饬……”皇帝下意识里低笑了起来,快慰无比,忽地面色一肃道:“也不知是怎生得罪了慈寿宫里的人,唉,刘堂官受委屈了。”
小冬子灵俐无比,怎会不知主子为何事而慰,只是不敢接嘴,半晌后又道:“那殿里不知哪个小的犯了规矩,正在被教训,板子是响的劈啪劈啪的,声音都传到外面来了。”
皇帝眉头一皱,心想皇祖母对待宫人向来和蔼,这大板之刑演又是哪一出?尤其是当着跪在殿外的刘名面前。他心知事有蹊跷,却是猜忖不出,不由微微一叹气,侧脸向外,将手中书册随意搁在案上,余光却仍是瞄着那几个字。
“将闲琴乱弹……琴乱弹,却不知真正的操琴者是谁?”
※※※
万柳园是皇城内宫北面的一处大园子,里面植着柳树无数,若到了夏日,沿着内河一路成荫,裁叶若衣,绿蒙蒙一片,衬着那黄砖碧瓦的偏殿,让人看着定是惬意无比。
这日还是春寒未褪,新柳枝条尚未拔出,整个园子显得有些空蒙凄冷。打偏殿里出来了一行人,人不多,前面有两个太监拿着拂尘净瓶,身后四个太监扛着个无遮黄竹小抬子,上面坐着位支颌养神的妇人。
这显得有些落寞的一行人慢慢来到园子侧边一座念堂之前,妇人摆了摆手,自己一人走了进去。
皇宫之中的念堂,里面却有一位扫地的老僧。
妇人看着那正执帚专注于地面石板隙间轻尘的老僧,福了一福,说道:“好久未见老先生了。”
老僧双掌合什,面色恭谨回道:“知秋见过太后。”
“本宫今日前来请先生解惑。”
“太后方才不是才见过那刘大人嘛。”老僧一笑,请太后入座。“却不知先前宋世子挨的一顿板子可会真打醒他。”
念堂是个方方正正的青色院子。中土朝廷最重要的两个人,便在这青色念堂中相对席坐,青天在上,青石砌底,青灰墙壁,青色庭院。
“昨夜莫言进宫,太后为何不见?”
“此等情况,见与不见也是一般,他既然自行其事,就由着他去吧。京中官场积冗难返,眼下看来是需要一场风雨洗刷一下。莫言掌按察院太久,眼中再也没了我这个当朝太后,朝中门生太多,权位太重,昨夜竟敢于天牢之中阴杀梁成,再也留不得他。至于朝中王簿那些腐儒,只识清谈,用之误国,也不可再留,正好借着此机,一并扫出朝廷才是。”
老僧点头一笑道:“世人哪知您的心思,只道您把权操政,不愿皇帝亲政,又哪里清楚您是在为皇孙亲政夯下一个牢牢的朝廷。方才看了那位大堂官一眼,果然是人中隐凤,只凭那安稳心神,便是万人中难见的面相。”
太后站起身来,又是一福:“烦老先生费心,既然此子可倚,以后本宫也知如何处置。只是映秀镇上逃出来的那少年,还须知秋先生代为处置才好。”
老僧悠然叹道:“非常地出来的非常之人,若这般淡淡湮去岂不可惜?”
太后静立一旁,面容微凝,迅即回复那雍容神情。
※※※
“昨夜你在哪里?”刘名冷冷看着身前的何树言。
“大人,我昨夜与淡言在一路。”何树言惶然应道。
“梁成死了。”刘名坐进那有些显大的太师椅,半垂着眼低声说道:“记得我曾经吩咐过你,这人虽然不是要紧人物,但他的死活在当前的京中却是件大事情。请何先生告诉我,你是怎样看管的?”
何树言听着先生的称谓,颓然跪倒在地,颤声道:“下官依大人吩咐,明松暗紧,一直在天牢那处布有不少耳目,只是不知……罢罢,下官失职,谨受大人责罚。”
刘名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方道:“昨日莫公来院里,你最末说了一句什么话?”不待他回答,寒声道:“莫要再玩这种小聪明,以为把江一草的身份卖出去,让莫公全心神地对付他,我们便能占什么便宜。不妨直言,这世上总有我要的东西,但绝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样。”
半晌后他悠悠道:“梁成死了,皇上逼我出手。你和淡言做一下准备。”
一直噤声在旁的钟淡言愕然看他,仍是跪在地上的何树言也颇为震惊,似乎想不到自己门内竟然这么快便要和暗操朝政多年的莫公翻脸。
刘名示意何树言起身,淡淡道:“虽稍嫌有些急,但机会很好。莫公昨夜入宫,或许便是想解释阴杀梁成之事,可太后并未见他。由此观之,太后已对此人不喜。”
何树言皱眉道:“莫公辅佐太后这么多年,岂会这般简单便被弃之一旁?”忽地住口不语。
钟淡言看他受了大人训斥,不敢多言,便接道:“况且此时若削去莫公权柄,岂不是给易家太多好处?若东都此时插上一手,我们又该如何?对付莫公,太后或许还不怎么心痛,但若触着她娘家利益,我们这小小院子又怎禁的住太后一怒?”
刘名摆摆手道:“今日入宫,太后召见我,我在宫门外跑了大半个时辰,宫里正在打人板子……”听他说话的二人一惊,又听他说道,“温公公送我出宫时私下告诉我,当时宫内打的便是东都世子宋离,据说是因为前些日子天香楼外面的事情。温公公既然敢告诉我这些,当然是太后授意。想来,太后是想借着此事要我们放心动手吧。”
钟淡言还是无法了解太后这番举动的意思,摇了摇头。
何树言终究忍不住问了:“此事实在不合情理,太后自除臂膀?”他心中揣摩着太后真实的用意,是因为莫言私杀梁成激怒了这位一向把权力看得重过一切的妇人?还是这位妇人向自己的亲孙儿表示和好之意?这件事情的背后究竟代表着什么?太后究竟想看到什么样的局面?
刘名无语走到厅口,看着院内梧桐渐现春色,似想通了某个关节,面上精神一振。
“晚上去一趟易家。”
※※※
晨光刚洒进桐尾巷的小院,江一草便收到了易夫人传来的消息。
他看着那纸上写着的事情,胸中一痛,转头问着身边的阿愁:“这世上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阿愁摇摇头。
江一草淡淡应道:“好人,便是对自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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