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黄衫女子长的颇为清秀,加之衣饰清简,再配上那宁雅神情,自然显出一份柔美。她此时望着展越夜,面上满是无辜神情,更是添上了几分可爱。
杜老四无奈何地瞧瞧她,叹息道:“天上掉下个易小姐。”
易春风笑了笑,秀眉又俏皮地动了起来:“赌钱只为玩乐,谁像你们弄的这般剑拨弩张的。”
展月夜复又向她一躬:“在下甘拜下风。”接着立起身来,定定地瞧着梨花桌上的五枚解腕小尖刀——四刀破肢,一刀穿心。
“此局是输在自己手中,自然也该由自己承此下场。”年青的荷官此时嘴中发苦,强自镇定伸手取下一枚小刀,下手之前却不知怎地想起家中美眷,还有那街角卖的酸辣豆皮来,心中黯思:“何等意气风发的死法啊……”定了定神,咧嘴笑了笑,却不知那笑容在旁人眼中是凄凉无比。
他一转腕,便向胸口刺去。终是一死,何苦受那四刀折磨。
刀光正闪,却不知怎地被人轻轻巧巧夺了过去。黄色衫影流动处,春风姑娘手拈小刀,笑道:“还真当真?走吧。”
展越夜自忖必死,不料被这姑娘自鬼门关上捡了回来,只觉双腿都有些瑟抖了。下意识里第一个动作却是舔了舔嘴唇,心想今夜若能平安归家,定要去街角买碗好久没吃的豆皮,给家里那女子端去。
杜老四自然不知自己手下这年青荷官在想些什么,只是叹气复又叹气,立起身来向易春风一抱拳:“大小姐仁义,我们也不能不知进退。”便转身欲离。
一场风波似乎便要被这黄衫女子淡淡化去,不期市井之中亦有真豪杰。只见杜老四身后一名黑衣汉子昂然而出,傲道:“既然败了,便当认罚,我愿为老大一死。”又似是生怕有旁人拦阻,劈手夺过桌上一刀,便欲行那自刭之事。
春风此人虽不喜杀戮,却也是极厌烦天下俗物嘴脸之人,见着有人不识进退,强要充狠,不由心生厌意,眉头微蹙,将那张清秀小脸微微一转,不去理会。不料她这一转脸,却瞧见身前的符言面色大变,以手捶胸!
便这一锤,仍留在他肩头的小刀被这一拳之力震出,急转而飞,险险擦着易春风的肩头向后杀去,去势竟不输以手掷出!
春风微惊,心知身后出了蹊跷,想来定是那个欲自刭之人有些问题,此时也不及细想,甩出衣袖圆转一带,绕着那张梨花木桌极轻灵地划了个圈,将将躲开身后那人毫无声息递过来的一刀,身法飘逸,好不雅美。
符言瞧见那黑衣人在小姐身后偷袭,大惊之下来不及做别的反应,便借着反手一拳将肩头小刀震了出去,只盼能稍微拖住那杀手一刹。不料他反应虽快,奈何染血的飞刀射在那人身上,竟似击中一层气墙,叮当一声落在地下。
他见着二小姐灵巧无比地避过那身后的一刀,却仍是被那杀手紧紧缀着,也顾不得那多,跛足抢先而上,与那人对了一掌。
只闻得一声闷哼,符言惨退数步。
正惊疑不定看着场中局势的杜老四瞧着自己那个死对头面色惨白,却生不出什么快意来,心想符言身为西城老大,习易家祖传武学,是京中少有的好手,不料竟被那偷袭之人一掌震开,虽是受伤在先,也可见来人功力骇人。这人究竟是谁?竟混入自己手下来了,一时不知是福是祸,面色闪烁不定。
俏立梨木桌旁的易春风却是望着那无名高手淡淡一笑,举刀齐眉。刀光泛映里,佳人姿容安宁:“请!”
随着这声请,她一刀轻轻划出,刀锋上冷光浸空,有若青梅将绽,直至那人眉心方始盛开。一股料峭寒意迅即化为杀机,直取敌首。
那人亦是一笑,两指一并,在小刀尖上轻轻一弹,叮的一声。紧接着化掌推前,一股劲力直扑身前女子,掌力之浑厚较诸先前与符言对掌之时,又不知增了几分,便似那江中浪涛无有穷尽一般。
“乱波指!”
“惊涛掌!”
堂间识货的符言与杜老四二人齐声惊呼起来。来人用的竟是神庙正宗武学,而且造诣如此深厚,却只为了毙眼前这稚女于掌下,究竟是何方神圣?试问如此高明之人,又如何会屈尊于杜老四手下为一喽罗?
※※※
身处局中的易春风却不惊慌,反露出一丝有热闹可玩的得意来,青色刀光在身前虚劈两道,将掌风割碎,罗裙微动,便轻飘飘地向后掠去,身法雅极美极,却阻不住掌风如涛,层浪相叠,竟是随之来了。
小姑娘一咋舌,这才知道对方先前与符言对掌时有意隐了几分力,却让自己料敌有些差谬,不由暗想:“这下可是玩大了。”
“愿神佑汝。”
来人轻宣一偈,当头一掌劈下,掌风如刀,竟是带得他自身的黑衣也飘了起来,威严莫名,竟令观者生出宝像庄严之感,倒没了偷袭者的诡秘味道。
“我佑。”
一个平日里懒洋洋此时却显着分外恼怒的声音自半空传来。
神庙来人前一霎闻着话声,后一刹就发觉自己以数十年功力击出的一掌被一个拳头封死了所有去路。
仿佛那话声和那拳头都是平空生出来一般。
这平空生出来的拳头后面,是一个青年人平静的面容。
这偷袭的高手本是神庙中大有身份的人物,但不知为何,见着这年青人的眼神却有些心慌,莫名心慌。尤其是这年青人身上那股淡淡的气息,更让自己生出一股恐惧,莫名恐惧。但他毕竟是沉浸神道数十载的高手,又岂会被这一个眼神,一抹气息所吓退,平空一声暴喝,掌力向前猛推。
谁料得这位神庙高手全身功力击出的一掌,却只换来了“喀喇”一连串轻响,右臂不知为何委顿而回。他此时方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右臂在方才与那青年人简简单单的一拳对上时,已然碎了!
面容平静的青年人轻轻踏前一步,看着这位右臂空垂,满面不可思议又夹着痛楚不甘的古怪神情的神庙高手,一字一句说道:“我家小丫无须神来保佑,有我护着就够了。”
江一草本是坚若石,淡如水的性子,但不知为何,在二楼之上见着有人对自家小妹不利,四年里却头一次动了杀人的念头。楼间众人忽然觉得有些冷,似乎这面容平实的青年人身上散发的杀气,竟比那门外吹进的寒风还要刺骨三分。
神庙来人面若死灰,兀自哑笑道:“呵呵……易家果然藏龙卧虎,三尺翠红虽不得见,施主亦有自负的道理。只是天子脚下,施主最好不要胡乱动手。”他虽然刻意笑言着,额间却早已流下冷汗,想来那碎臂处是痛楚万分。
他此时口吻,已然自承神庙身份。江一草见他事败之余,却还有心思侃侃而谈,不由哑然道:“神庙杀人便是该杀,我杀你便是胡乱杀,这又是何等道理?”眯了眯眼道:“阁下习得应该是渡厄宗吧?”
“施主好眼力。”
江一草一叹:“果然……想清江上遇着的那人,习的初禅宗,又是何等的脱俗心安,怎会行这些鬼域伎俩!”转而冷声道:“我中土刑疏第五款中写的清楚,杀人者为反击致死,事主不为罪。以此而观,我实在找不到不杀你的理由。”
看模样,一向淡然的他不知为何真的要将这神庙高手之命断于此间了。
神庙高手眼见这青年人一身武艺鬼神莫测,却是傲然不惧,一合什道:“吾乃神官,身在法外。”
神官二字出口,满楼皆惊!
中土朝共有三位大神官,十三位神官。当年映秀一夜后,空幽然隐于西陵茅舍,后于世新十年春沿清江而行,往荒原行道。而另两位大神官一为朝中权臣,一为东都亲王,俗务缠身,也极少打理庙中事宜。在映秀镇上死伤殆尽的神官之职在这些年里不断增补,如今已有十一之数,已算是庙中尊贵至极的身份,只是神官们多云游各地,世人往往不知他们身居何处,面目如何了。而神庙本是中土定鼎之教,地位尊崇无比,单凭这神官二字,便有法外行走的特权,倒比朝中那些一品官职都要来的骇人些。
江一草身前这位神庙高手脱下外面的黑衣,露出一身雪白神袍,只见领口上果然绣着几株雅兰,确是神官之识。众人不由轻哄一声,一面为能瞧见如神龙一般的尊贵神官而惊讶,一面又好生不解,以神官之尊,怎会行这下作之事?
这位不知姓名的神官傲然看着众人,转身飘然而退,竟视堂中高手如无物。若不是神庙的名头实在太大,他重伤之下又岂敢如此嚣张?
而此时江一草看着那身神袍,却是兀自出神,似不知在想些什么,出神未定。他不出手,这堂间一干人等,又有谁敢出手留人。
那神官退的固然潇洒,实则臂上剧痛,心中恼怒。这些年来,他一向养尊处优,今次被人所使,行此宵小之事,本就有些不豫,末了还是如此惨淡收场,更是心中大恨。一向讲究修心正性的他,也由不得心头大乱,怨念渐生。
他掠出楼门时,一个满头湿发的年青人正笑嬉嬉地和身后的人打闹着向里行来。见着来人面上安乐,他无来由的一股怒气上扬,喝道:“神庙行事,闲人躲避。”
袍袖疾挥,便向那湿发搭在额前的年青人胸口袭去。虽是伤余,这一下也是隐了精浑内力,袖风如刀,呼呼作响。
堂中众人齐声惊呼,只道来人难以幸免,不料横空里伸出一柄黑剑,只听得嘶拉拉一阵乱响,雪白神袍的一只袖子顿时化为片片碎屑,就如满天蝶舞一般。
不过这一剑也未曾拦住他,只见白影一纵,遁入巷间不见。
跟着湿发年青人走入楼来的那名剑客抱黑剑当胸,看着他身影消逝的地方,口中轻声道:“神庙?好大的来头,也不过如此。”
堂间众人此时醒过神来,杜老四一干人发觉方才出手的竟是世间如神龙难见的神官,又想到是躲在自己一伙人中对易家小姐出手伏杀,不由各自惴然。接着想起,楼中正站在己等中间的那位青年人,竟平淡无奇地毁了神官的一只胳膊,更是大骇,心想这是何等样的神妙功夫?再投往木立于堂的江一草的眼神里,不由畏怯大作。
就这样颇尴尬地站了会儿,杜老四见此人只是静静站着,似乎没有问罪于己等的意思,哪还敢稍留,场面话也不敢多言一句,只怕会惹来杀身之祸,静悄悄地掩出门去。只是在门口处见着那满身湿意,显是洗浴方毕的三人时,不知怎地心中又是轻跳一下。
※※※
“我以为此时你应该扑到我怀里才对。”江一草似乎刚刚醒过来,也不回头,满面温柔说道。
“可是我有些生气。”
“为什么?”走进楼来的望江三面旗看着自己那位向来平静异人的二哥此时面上忽然有些惶急之色,不由大异,心想他身后那个黄衫小姑娘是何方人物?
“哥哥太笨,我都已经跑出来了,你却回京了。”
江一草正待转身,却觉着一双纤臂自身后伸了过来,死死地扣住自己。背后被自己以前经常戏敲的那个小额头轻轻抵着。
“不过我很想你。虽然很不愿意在京里看见你,不过既然见着了,就勉强高兴一下吧。”小姑娘将脸颊贴在兄长的背上轻轻说着。
正忙着由手下包扎伤处的符言看着这兄妹二人,不禁猛摇其头,心道你江一草方才还说要在京中低调行事,一遇着自家小妹危急,便破了此律。若今日这年青人一拳破了西陵神官惊涛掌之事传了开去,只怕数日之内,江一草这三字,便会震惊朝野。
燕七和易三倒没想那么多,只是头一次见着这位春风姑娘,便是看见她在自己兄长面前使小性子,不免总有些诧异。而冷五心中暗叹:“当年茂县城门处,那如春风扑面一般的小姑娘怎么长的这么大了。”他却忘了世新十二年距当年那个闷热的暮春,已是过去了八个年头。
阿愁远远望着他们兄妹二人重逢的情景,眼角却有些温润,急忙戴上笠帽,垂下轻纱。
※※※
桐尾巷中,阿草故宅。
巷顶头间的这间小院,是春风姑娘十四岁生辰的时候,从符言手上赢来的,地方不大,却也是颇为精致。江一草又用前些年在茂县和京城巡城司里的月入所积,修了两层小木楼,木楼距院门不足十步地方,却也挖了个极小的池子。池子旁胡乱种了些花草,看着有些杂乱。小木楼短廊头前一个屋子,便是江一草最为看重的庖厨重地。
只是此时阿愁看着这一别两年,满是灰尘的厨灶,不由一脸无措道:“春风,这两年来你在家不做饭的吗?”
春风蜷着身子坐在椅子上,撑颌叹息道:“你们两个好狠心地把我丢在这儿,一个人随便吃些,还做什么饭呀。”眼神却是渐亮,盯着阿愁不肯移开。
阿愁被她瞧的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蛮久不见,我也想你,只是不要老这样盯着人看,有些羞的。”
春风盯着她出神道:“两年不见,阿愁姐倒是越发漂亮了,真不知道边城那儿风沙那么大,怎也不见你肤质差些……”阿愁在这世上,大约也只怕这小丫头,赧颜道:“春风才真真出落成大美女了。”
春风一哂,忽地幽幽一叹:“可我在别人眼里,总是个小丫头模样啊,真想学点妩媚动人的本事……对了阿愁姐,问你件正经事情。”
阿愁侧耳。
“我到底什么时候才叫你嫂子啊?”
正在小小堂屋里坐着的那几个大男人忽听着厨房里一阵锅碗瓢盆摔地震天响,不由面面盯觑,唬了一跳,待赶至厨间,却看着那名杀手女子满面红晕未褪,地上碎瓷满地。
春风正在偷笑,忽见着几个人将脑袋伸了进来,不由没好气道:“你们来凑什么热闹?”忽地似想起什么:“符言,哥回来了,你作东去天香楼抬个席面回来。阿愁姐别弄了,我们回房说几句话。”
符言愁眉苦脸道:“领小姐话。”
一场酣饮,直至深夜方才作罢,江一草送符言出门。
“两年前我托你在按察院办的那件事,经手的佥事是谁?”
符言一愣,似不知他此言何意,附到他耳边轻轻说了个名字。江一草眉头一皱,似有些意外,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他。”也不在意,二人一笑而别。
他转身步入院中,却见着春风正坐在栏边满是笑意地望着自己,正轻轻拍拍身边的石阶。他微微一笑,走到她身旁坐了下来。却不料小妹指出如风,狠狠地敲在他额头之上。他一时吃痛,不由轻轻叫唤了声。
春风看着自己的兄长:“两年时光,换这轻轻一击,哥哥好占便宜。”满面可爱笑意。
“为什么这么笨跑回来?”
“嗯,想你了就回来了。”
“说真话。”
“夫人手段厉害。”呆了半晌后,江一草无奈笑道。
春风一哂:“那恶婆娘……”
江一草笑道:“怎好对自家娘亲这般形容?”假意举手要打,却见着小妹鬓角插着的小黄花在夜风里轻轻颤动着,不由轻轻在她头上拍了两下。春风望着他笑了笑,将头靠在他肩上。
“阿愁睡了吗?”
“嗯。”
“你看她那腿?”
“听阿愁姐说,那是小时候落下的毛病,只怕是治不好了。”
江一草早知此事,仍是心中一黯,低声道:“今天晚上帮她医了没有?”
“嗯。”
春风似是有些倦,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忽地坐直了身子,盯着他认真道:“从今天起,阿愁姐的腿伤就只能我来治,你可别想像这两年里一样,我不在你就趁机占便宜。人家黄花闺女,跟着你又没个名份,真不知哥哥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是怎样想的?”江一草想着自身,想着日后京中诡秘莫测之局,想着自家身世,想着那天下无几人知晓的秘密,想着自己可有资格论及后日,不由一时惶惑。
春风姑娘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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