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路,便是归途……”
又过了些时,马车进了东门,燕七正自兴奋,却听着一声巨响,不由唬了一跳。众人愕然中掀起车帘向外望去,只见京城上空一道道烟火冲向夜空,划着优美的弧线,最终绽成绚烂的花影。道上行人惊叹之声大起,半空中金菊乍开,银梅怒放,须臾而现,须臾而没,说不出的光彩夺目,乱人心思。
就在这世新十二年的最后一日,满天烟花中,江一草回到了京师。
(第二卷终)
琴乱弹
开篇 何处庭院易春风
中土世新元年,七月。
长盛城外二十里地,石岩坝村某破落庙内。
“好热。”庙里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轻轻叫唤道,扯开身上的单布褂使劲扇了两下,见没人理会自己,不由嘿嘿一笑,露出满口白牙来。
庙里那缺腿坑面的香案旁零乱堆了些杂草,草上还有两个少年正静静地躺着,身上都有些破烂。其中一个看着年岁稍要大些,一脸老实模样,连眼神里都看不到半点渣滓,半晌后方讷讷应道:“要不要再去洗一道?”
躺在他身边那少年却是一脸平静,微笑应道:“这两个月里,你逼我们洗了多少次澡?这一路逃过来,是逢山过山,遇河却是跳河……你不嫌麻烦,我倒要珍惜自己身上这皮肉。”这少年年纪不大,偏生谈吐稳当,一副笃定神情。
老实少年嘿嘿一笑,慢吞吞地说道:“在茅坑里泡了八天,现在想起来我都觉着恶心,不多洗洗怎么办?”
先前那稚气少年闻言把嘴一张,做出极欲作呕的模样,坏坏笑道:“我还以为哥你是可怜弟弟我身上热,才要去洗的,原来还是在怀念那八日啊?”接着转向那面容平静的少年道:“不过西哥你也不要老是摆出这么一副小算命先生的样子好不好?”那个被他叫做西哥的少年一笑,也不理他。
夏日,新草,破庙,少年,笑谈。
好一副天真烂漫的画面。
只是不知为何,老实少年的面上那般黝黑,却也掩不住那一丝悲痛之意。平静异人的西哥静卧草上,面上淡淡微笑,袖角却在不停颤抖。还有那年纪最幼的少年一直嬉笑,却在讲到“八日”二字时,声音不期然沉了一下。
破庙之中一片沉寂。
“就在此地分开吧。”那位西哥静静说道。年纪最大的老实少年点了下头,嗯了一声。最小的那位面上又是笑意一现,嘿嘿两声,却不言语。
西哥忽地坐了起来,抱臂当胸,似极了京中那些老夫子的模样,淡淡道:“我算了一下,朝廷几十年来收剿要犯,势头都过不了三个月。何况这次根本没人会想到我们三个会逃出来。这已经是七月底,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了。”
老实少年摇了摇头:“朝廷既然动手,肯定有名册,会清出来。”说话很是简单。
西哥摇头道:“难道你忘了镇上那些人的死状?手啊脚的都不知飞哪儿去了,有的尸身还着了火,哪里弄的清楚。”忽的幽然叹道:“倒是凉哥,去年先生送他去了淡水先生那里,待此事传遍天下后,以他的性子,只怕是要吐血的。”
老实少年又摇了摇头,似想说几句什么,却终是没有说出来。沉声道:“就按着先前说的办,此一去,不在乎能否报仇,倒是大家要各自先求个活路出来。”转而向那最小的少年说道:“阿草,你是我们兄弟当中最小的一个,日后你要走得远远的,切莫再招些什么事情上身。”想了想又道:“把你送到师姨那处,应该是安稳……”上前在他的头上摩娑两下,面上全是怜惜之色。
“哥,西哥,我不要老老实实呆在师姨那里,我要跟你们去。”阿草轻声道。
“啪”地一声脆响,老实少年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这一耳光下去,反让他自己愕立半晌,忽又重重甩了自己一耳光,嗡声嗡气道:“我们是去做事情,你个小孩子管什么。”然后头也不回地从破落庙中走了出去。
躺在草堆上的西哥笑了笑,坐起身来,摸了摸阿草发红的脸,拍拍他的肩,从他怀中掏出把铜子塞到自己袋中,口中哼着:“阿草啊,还记得以前我们四处偷东西吃的时候,大家最馋的是什么吗?就是那萝卜炖羊腿肉啊,不要哭了,去师姨那儿,有的你吃的……”复又笑了笑,施施然出庙而去,转眼间不见踪影。
不知过了多久,形单影只的少年开始在破庙里嚎淘大哭。
※※※
冬日里的长盛城,仿若笼一阵烟气之中,雪是断断续续地下着,却总是不如人愿地渐落渐化,始终积不起来。无院中积雪助兴,自然会扫了雅士吟诗之趣,但对于那些嬉笑孩童来讲,地上无雪才真真是极大的不自在,雪仗不能打,雪人不能堆,只有那邻家小女孩的衣领口,倒是躲过了被塞入冰雪之厄。
城中最大的一处院子侧落里有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正蹲在台阶上发呆。院中梅株上已有薄雪,但二人似乎也没有玩闹的念头,只是对着地上污浊泥水发愣,半晌后那少年才对着身旁那小女孩问道:“春风啊,今天什么时候开饭啊?”
那小女孩不过五六岁大,闻得他发问,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奶声奶气应道:“不知道啊,小丫肚子也饿了。”
“唉。”少年摸摸肚子,拉起春风小丫的小手,慢慢走到院墙处,踩上闲置在那处的石鼓,从墙上探出头向外望去。他见院外街人行人廖廖,只有一些精壮汉子穿来行去,面上分外凝重,不由讷闷道:“这又是怎么啦……”忽觉得手背上被春风轻轻搔了两下,连忙低头看去,听得女童轻轻说:“今天是姐姐的年祭。”
“年祭?”少年这才记起,原来今日是易家家主长女逝去一年的日子,只是不知为何街上气氛如此紧张,又见身旁的小丫头眉头一拧,嘴巴一扁,似要哭了出来,连忙抱起来宽慰道:“别哭啊,姐姐是到天上去了。再过些年,说不定咱们都要去那儿……”
正在宽慰之时,闻得院前正堂那方传来一阵极急促的剑声,声音连绵不绝,毫无中断,间或伴着有人呼痛之声。少年拉着小女孩的手,眉间现出几分与他年龄极不相衬的凝重之色。又过了些时,只闻空中一阵破风声起,呼呼作响中,一全身白衣的剑士,不知何时来到了这罕有人至的后院。
白衣人胸间受创,鲜血渐渐渲染开来在那素白的衣衫上,似极了腊梅殷红模样。只见他柱剑于地,双眼平静地看着院中的那粉雪碎梅,口中喃喃道:“又见梅花开,可我还是回来迟了。”
忽地咳嗽两声,身子剧震,胸口上的那道血花愈加鲜艳。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白衣人似乎才发现这院间另有旁人,转身看着少年并春风,恨恨道:“你们也是易家之人,为何她死了,你们却没死?”手腕一翻,剑气淡淡送出,迅即笼着幼而无力的二人。他心中对长盛易家有大恨,虽不至于要这两个孩童性命,但重伤之余含忿出手,用力也是颇重。
少年将春风小丫往身后一拉,双手拢在胸前,比出个奇怪的手式,只闻得嗡地一阵轻响,院中劲风大作,梅株之上染着的薄雪簌簌地被震了下来,洒在泥地之上,粉粉地铺了一层。
白衣人面上惊诧之色渐起:“少年人,你是何家弟子?”却看见那带着几分神秘的少年身后,一个小丫头红卟卟的小脸怯生生地露了出来,细声细气地说了句:“你是扶风哥吗?”
白衣人闻得这小丫头唤出自己姓名,又是一惊,仔细端详着少年身后那张小脸,愈看愈是出神,目光渐趋柔和,走上前去,蹲下身来轻声问道:“小丫头,你是谁?”
“我叫春风,易春风。”小丫头不知为何笑了。
“春风,易春风……你是阿梅的小妹是吧?你姐姐在你面前提过我?”白衣人忽地喜色大上,哈哈一阵大笑,几滴泪珠不经意间自眼角滑落。
那少年也是古怪,见着这白衣人状若疯魔也不怎么吃惊,反而关切问道:“这位大哥受了伤,还是先治一下吧。”
“小兄弟心倒好,只是可知我是如何受的伤?易家的三尺翠红啊……”白衣人有些神经质地笑笑,用手指在胸间沾了点血,伸到眼前细细看着。忽闻得院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看了女童一眼,笑道:“今日的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扶风哥了,叫我易太极……”
少年只觉面上微风拂过,定神再看时,院中又只余下那几株粉雪腊梅,只有地上几滴血渍才让人记起,方才曾经有那样一位剑客来过。
一阵嘈杂声后,十数人手持兵刃从前院赶了过来,却愕然见着家主的掌上小千金与那在这院中居住半年的神秘少年客人正嬉嬉哈哈地打闹着。
一个妇人清丽声音响起:“闫姑,带小姐却吃饭吧。阿草,上来说点儿事。”
※※※
江一草那年十二岁。他是映秀镇上被帝师卓四明收留的孤儿中最小的一个。或许正因为这最小二字,所以当镇破之后,他没有湮没于人世纷杂之中,而是老老实实地来到了长易,寻到了天下第一富商易家。
易夫人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师姨。
他在长易已经住了半年,但今天却是第一次走上这荷香院的小阁楼,只见楼中栏畔似随意搁着些花草,却让人觉着很是顺眼,在这寒冷冬日里,平空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楼中是些极简单的一些摆设,乌几红案,布幔垂帘,只有墙上用黑丝络子系着的一枝洞箫很是引人注目。
易夫人见他盯着那枝箫在看,不由一笑道:“知道这是谁的箫吗?”不待他回答,从墙上将箫取了下来,放在手中慢慢摩娑道:“这是姐夫二十几年留下来的。”
江一草垂头不语,心道原来是先生的遗物。
“还记得那时我也不过比春风现在大上几岁,整日里便是赖在这荷香院里,听着姐夫为姐姐吹箫,家里人怎么赶也赶不走,唉……”妇人忽地一声叹息:“奈何我易家女子,生就命薄,姐姐遇着他不过半年,便撒手尘世。”
帝师卓四明,初入中土,做的事情,便在这荷香院里吹箫半年……江一草想着自家先生行事,不由微笑浮上面庞。
“今日你可见着那易太极了?”
“回姨的话,看见了。”江一草应了声。
“你可知他便是那神庙知秋先生的弟子?”
少年的手忽地紧了一下。
易夫人看着他反应,似是有些欣慰,续道:“神庙势大,若要以一己之力报仇,怎生容易。前些日子我给你说的事情,考虑的如何。”
江一草摇了摇头道:“我不去西陵,我也不入京。”小小年纪,面容却是万分笃定。
易夫人又叹了口气:“知晓你性子刚,不愿意委身事仇,但不如此,你家先生之仇如何得报?”
“先生说过,如果他有事,不得为他报仇。”江一草话语更是简单。
“他怀柔天下,自然当如此说……”易夫人面色渐寒,“但你身为他的弟子,如何能真依此言?你又如何当得起这个孝字?再者这天下本就是肮脏的天下,你也莫以为这些手段阴晦了些,若不是朝廷使的好手段,五月十九日映秀惨淡一夜,怎么会就你一人逃了出来?”
“小侄不敢不依师嘱。”不知为何,江一草似乎并没有告诉这位易夫人,从映秀镇上逃出的不仅仅只有自己一人,“先生门下,现在只有我一人了,本应不惜一切,为师门复仇。我也知道若此举让天下人知晓,定怪我这小孩行事怪异乖张,只是我要做的事情,本就不会如世人所料。”
他缓缓抬起头来,尚未全脱稚气的面上竟是闪着无比的骄傲:“我不愿意处处按着世上所谓的道理行事,要知我可不是别人的徒弟,我本就是……”
轻声念道:“世上独一无二帝师卓四明的徒弟!”
沉默半晌之后,易夫人盯着面前的少年,深吸一口气后轻声问道:“那日后你意如何?”
江一草咧嘴露齿一笑,深深一躬:“先生当年初入中土,便游历各方。我也想学上一学,这几月来亏了易姨多般照看,侄儿实在是感激。只是住的久了,也怕有些不便,我想明天还是走的好。”话语落处,少年人也慢慢退出楼去,只留下那不过三十余岁的贵妇人撑颌凝眉,满腔心思全在想着这少年心中究竟是在想着些什么。
※※※
第二日清晨。
“这是……”已经打好行囊,系好腰间布带,正准备向易夫人告别的江一草,满脸诧异地看着春风这小丫头摇摇晃晃地走到自己身旁,随着那两条细细的小辫一同到来的还有她背后那精致的小包裹,以及身上一副干净衣裳,竟似极了那些即将远行的大人模样。只是这么五六岁的小女娃,粉雕玉琢一般,再配着这身缩小了似的行头,看着只是引人怜爱。坐在锦凳上的易夫人微笑道:“既然你要远游,带着你小妹好了。”
“这如何使得?春风还这么小,再说我也不过一个少年郎,哪敢……”江一草满脸惶惑。
易夫人将手一挥:“既然少年郎都有远游的志向,想来你对自己在这世间存活的能力颇为自得,带上她……反正都是孩子,一块去打混吧。”说着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
江一草愕立于堂,半晌后方讷讷道:“易姨,您这是当真?”待看见易夫人轻轻点了点头,转而无措道:“春风还这么小,您就忍心……”
“你为何不问问春风怎么想的?”易夫人面上此时看不出丝毫表情。“春风,你愿意随着阿草走吗?”
“嗯,娘亲,春风愿意的。”女童用力地点点头。
江一草好生怜惜地拍拍小春风的脸,轻声道:“为什么要跟着哥走呢?”
小女孩极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道:“因为哥对春风好啊。晚上春风困了,哥讲故事,白天哥陪春风玩。哥对春风比谁都好啊……”忽地凑到他耳畔轻轻说道:“其实春风也不想走啊,但娘亲说哥哥要走了,以后就见不到了,春风可不想这样……”
小孩子本来说话就慢,这一长句更是嗫嚅了半天才说完,江一草胸中却早是温润一片。他抬起头来,笑着对易夫人说:“夫人好强的性子,好执着的手段。”
易夫人端茶的手一顿,心想这少年果然聪明异常,这一下便想通自己的用意。不由笑意自唇边泛起,暗道我将这唯一的宝贝女儿放在你的身旁,想日后不拘你在何处,总不好不报知易家一声,断了我母女之情。
“帝师唯一的传人啊,想来定不会就此销声匿迹了……”
※※※
由长盛北门而出,便是通向东都的官道。江一草牵着春风的小手,慢慢行出城门,只见面前雪花漫天飞舞,洒洒扬扬的毫无停歇之意,风卷粉雪,似在空中扯开无数层的纱屏。许是易夫人交待了的缘故,城门处没有几个行人,只有斜扯着的茶铺雨蓬在风雪中呼呼作响,因而更显得寂寥空远。
他蹲下身来将春风脖颈上的毛领细细拢好,把小丫头那顶可爱的裘帽往下压了压,支起那把有些沉的大棕伞,拉住那有些微凉的小手,轻轻握了一下,道:“春风,我们走吧。”
“嗯。”小姑娘轻轻应了声,然后有些怯懦道:“可春风腿有些酸了……”
江一草一愣,心想从易宅至城门不过百十步路……忽又想起,从今天起跟着自己身旁的不是别人,却是个稚龄的女童。想着前路之上,自己这少年带着一女童,却不知会遇着何等故事,不由苦笑难止,无奈何摇摇头,轻声道:“来,哥抱。”
他轻轻将春风搂入怀中,打着伞,慢慢走出了长盛城。原野之上,冰雪覆地,他虽然年少体单,但毕竟是身有武功,也不觉得如何难走,只是抱孩子不是他熟习之事,自然是分外小心,左臂轻轻揽住女童身子,将她的小脑袋搁在肩膀之上,脚下也是慢慢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