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嘿嘿一笑道:“客官自然是高贵人,只是小镇陋店,后面点的这几样菜,本店一时却做不出来。”
“那你店里有些什么?”
“新鲜瓜蔬自然是有的,剩下的不过是些家常菜了,牛肉浓汤,鸡杂猪上板,鸭掌煨红枣……”小二哥一口气报了出来。那公子听的一愣,讷讷半晌后道:“那随便来几个吧。”
堂间又是一阵轻声哄笑。
易风见燕七笑的格外大声,不由丢了个眼色过去,生怕他又惹着什么事。不料那贵公子行事点菜中颇见豪奢,性子倒是极随和,瞧见江一草这桌人正看着自己,哈哈笑了声,起身相邀:“诸位想来也是旅途中人吧,不妨过来共坐。”
易风微笑浮上面庞,正待婉言相拒,不料江一草淡淡一笑道:“既然兄台相请,自然不好拒绝。”他本就是随性洒脱之人,见得有人相邀,却也不疑有它,而且看这贵公子有几分面善,倒是起了结交之心。
于是两方人便将桌子拼作了一处。贵公子点的菜尚未上来,却也不客气,拿起江一草等人要的馒头啃了一口,伸出筷子夹了块牛肉,在酱碟里点了点,便送入嘴里一阵乱嚼,只是一时吃的急了,竟有些噎着。
“哪是这般吃的。”江一草也是个贪吃之人,见此人性急,便拿起个馒头,细细地撕了条缝,将牛肉片小心塞了进去,直到馒头缝边只留着道亮筋,然后拿起小调羹,在碟中舀了些酱汁,刮在馒头缝上。然后夹了片蒜片,往嘴里一送,咀嚼两下,用舌尖品足了那辛辣之意,方才将两眼一闭,慢条斯理地将馒头夹肉送至嘴旁,咬了一口,半晌后方叹道:“若是东都城里的甜酱,那就更妙了……”
那贵公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江一草面上渐渐浮现的满足神情,不由喉间咕地一声,想来是吞了口口水下肚,叹道:“兄台实乃妙人啊……小二,上酒来!”一面也学着江一草模样,照猫画虎行事一番,觉得果然要如此吃法方得其趣,松绵面下裹着劲道牛肉,口中肉筋竟似换了番味道,再加之先前所食蒜瓣辛辣,更显着其后入口的牛肉上所沾酱汁竟是甜美异常……
燕七鄙意十足地瞧着这二人神态,心道填个肚子又哪里需要这般麻烦,随手掰了块馒头送入嘴里,牛肉也不点酱,胡乱塞到嘴里,嚼了两下却忽地想到,学他二人吃法,只怕还真要好吃些,却又不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惺惺作态,心中一烦,将桌子一拍喊道:“小二,这公子爷要的酒呢?……”
易风含笑看了他两眼,摇了摇头,低头喝粥去了。而冷五早已是吃了三个馒头,喝了两碗粥,进了半盘牛肉,正老老实实地坐在桌旁抱着黑剑闭目养神。
他正自心烦,却见面前递过来一馒头,一片连筋牛肉将将俏皮地从那冒着腾腾热气的雪白面上口子里冒出头来,一抹颇能诱人食欲的酱汁匀匀地抹在那道口旁。他一愣转头,见阿愁姑娘正拿着馒头静静地看着自己,不由憨憨一笑,乐滋滋地接了过来。
若世人将罗嗦也归入健谈一类中,这位与江一草众人不期而遇的公子倒的确算的上健谈。饭桌之上,倒也没见着他吃的比别人慢,只是话却比众人合起来说的还要多些。一顿饭下来,就听着他在那里自报家门。原来此人姓谢名晓峰,祖籍西凉,两年前便回归中土,现在京中闲居,此行乃是往西陵拜神,又因京中出了件极急迫的事,便要赶着回去,不料沿清江而上,却是睡过了头,过红花渡而不下,直到了新市才急急往南边赶。而他身旁中年汉子名字唤作天外飞龙,颇为怪异,不过他也只是老龙老龙的叫着,说是家中遣来照料自己的仆人。
江一草听得他自称谢晓峰又是一愣,总觉着自己似乎应该在某处见过此人,但喝了些酒后,头有些晕,怎的也想不起来。燕七在一旁揶揄道:“喂,我说姓谢的小子,看你模样,大概还有几个钱吧。”
谢晓峰打了酒嗝,在燕七肩上重重一拍,“那是!俺这人没什么别的本事,就是钱多,金多,银多这三多,兄弟,日后手头上有什么问题,给哥哥言语一声就是……俺这人天性豪爽,什么什么的……”燕七打了个冷颤,将他手从自己肩头拨开,调笑道:“喔?看你如此作派,想来在京师里也是极有名的人物?”
谢晓峰却没听出他的调侃意味,哈哈道:“那是那是,京师五公子听过没?俺就是那……”
易风闻言一惊,心想此人难道是那四位当朝俊彦中的某位?燕七却没想得这多,只是不知怎地总想调笑一番这人,笑道:“这倒巧,前两天刚听三哥提过,不过……不过好象世人所言应是京城四公子?静泉公子以剑名,公子谢乃吏部侍郎,还有两位分别是滞留京中的东都世子,还有领兵下南诏的莫矶公子。却不知阁下这五公子的说法从何而来?阁下又是……”
谢晓峰闻言面上赧色一现,摆手道:“俺是自封的,自封的。不过俺西凉小谢的名头确实不小啊……”燕七哈哈大笑,自然不肯放过这取笑机会,哄地谢晓峰面色泛红,连连摆手求饶。
而微醺的江一草闻得西凉小谢四字,忽地想起两年前离京时遇着的那人,想着世间遭逢之巧,不由呵呵笑了数声,凑到阿愁耳旁轻声笑道:“老天爷的安排真是有意思,这人便是春风小丫信中常提起的那个西凉小谢了。”
阿愁闻言亦是一惊,唇角泛笑,心想果然有趣,只是犹自纳闷一件事情。公子在边城中接着春风信时便曾提到离京时曾在城门处与这小谢匆匆一会,看着面熟倒也罢了,为何自己瞧着这小谢的仆人老龙也是这般面善,倒似多年前见过一般。
※※※
漩口镇在新市南面,正在岷江之畔,燕山之北。出镇口十里地便有一处分岔,向右是沿着岷江而行,向左沿山间官道行走,是往京城去。江一草一行人所乘坐的马车此时正是在那岔路口上稍停。
“入得京城,可得将自己那佻脱性子收起来。”易风正在细细地叮嘱燕七。
燕七鼻子一哼道:“还有好几百里地,这么急着当先生干啥?虽然我是乡里人,没到过京城这种大地方,也不用提前这早就把杀威棒打下来。”易风无奈一笑道:“王爷在朝中树敌颇多,而你我三人这些年也是闯出了些名气,若是被人知晓了身份,只怕行事有些不方便,对于二哥此行倒是没什么助益。”
燕七听着他将江二摆了出来,方才悻悻作罢。
易风忽地想到一事:“你我这几人实在是太过扎眼,尤其是老五和你这身行头,任谁人也能猜出你我身份,倒是要改装一下的好。”接着摇摇头笑道:“京中高人太多,识破我们身份自然不是什么难事,改装一事,也不过聊且安慰自己一下。”燕七此时却来了兴致,笑道:“以往只是在荒原上打仗,也没弄过这些江湖上的玩意,管他有用没用,试一下总是好的。”
江一草侧过脸来,对着他二人笑道:“既然要乔装打扮一下,咱们此间其实倒是有两个高手,为何不请教一下?”
冷五闻言淡淡一笑道:“我当年虽然也做过杀手这行,不过乔装打扮却不是很在行。依我看,如果老七肯把那一络头发梳上去,只怕就没人能认出来了。”
燕七闻言一愣,眼睛向上看了一眼自己额前那络油发,嘿嘿一笑道:“这本就是用来遮丑的,梳上去也无妨。……那五哥你呢?”
冷五还未答话,听着阿愁姑娘已淡淡接道:“只需多笑笑便好。”他闻言一愕,车中其余数人已是笑了出来。
“至于易三哥……”
易三连忙摆摆手:“你们莫要笑我,自家人知自家事,我这样人物,只要丢到人堆儿里,准保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嘿嘿,看来这人生的平常倒也还是有些好处。”
车内又是哄地一笑,其暖融融,半晌之后忽然有人提到任这一行如何改扮,可这五人走在一处,叫人看出身份来似乎也是太简单之事,江一草侧着耳听会儿,露出白白的牙齿笑道:“谁说只有五人?”
只闻车外官道之上轰隆作响,自封京城第五公子的西凉小谢,谢晓峰已并那龙姓仆人赶了上来。
西凉小谢赶了上来,便掀开车窗,对着邻车里江一草一行人好一顿埋怨,说道既然同路,怎好丢下自己主仆二人先行走了。易风只好打着哈哈虚应一番,燕七却是又和他争起嘴来,一时间官道之上,只见着两辆马车并行而伫,车上人声喧哗,好不热闹。
江一草无奈摇摇头,见众人似乎没有要立马动身的念头,便趁着个空,轻轻拉了拉阿愁的衣袖,悄悄溜下车去。
“那位谢公子可是认出我们来了?”
江一草一笑应道:“应该不会。”接着似想起件极重要的事情,问道:“天候有些冷,这路途之上又是不方便觅热水,却不知你那膝……”
阿愁在他身侧静静地看着他,闻他关心,摇了摇头。忽地又想起在漩口镇上他吃牛肉馒头的情态,心道一草这人虽是知天顺命颇喜闲适之辈,但如此沉醉于生活小趣之中,却不似他往日模样,只是不知他是觉着回京后这些乐趣再难保留,还是干脆放宽心胸……
却见他将手指向岷江上游那群山中的某处,问道:“愁,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阿愁顺着他所指望去,只见斜阳之下,岷江深处隐有人家,只是地势不平,错落而置,再往里望去,碍于目力不及,瞧不清楚,便摇了摇头。
“那便是我小时住的镇子。”
江一草淡淡说出这句话后,便觅了块石头唤她坐了下来。
“为何我执意要回京师?”他自己发问却自己应道:“虽则是心牵小妹,其实也是心有不甘……”阿愁听他这心有不甘四字,肩头微动,暗想莫非真要应了那句一草乱天下的谮语?
江一草瞧着女子眼中担忧神色,无来由哈哈一阵大笑,道:“切莫误会了我的意思。只是我常在想,自镇中逃出来已有十年,虽是极力抗拒老天压在自己身上的过往,奈何却是无力摆脱,只是一味地远离而已……”眼神渐趋柔和,“事到如今,似乎忽然间想的开了,既然世人不许我远离,我又何必强求。倒不是说此次回京后便要一头扎进无穷名利苦海,只是既然旁人要拖我下水,我也不妨试着坐在水畔看看风景……”
阿愁无语,却想着这等险恶的风景还是莫要看的好。
他顿了顿又道:“奇计诡谋非为我喜,杀伐决断亦非我所长。只是不拘那城中是如何的阴风苦雨,想来总有片刻阳光洒身……你知我这人,平日里但以静思为乐,又以饱口腹之欲为乐,只是如此乐事,却似乎得来不易啊!”他犹自感叹,却不知阿愁倒听出些不忿的味道来。
“当年卓先生曾经讲过一段趣事,现如今成天在文武巷晒太阳的那老头儿,在述明年间不止任着国史馆的馆长,还兼大内编修、翰林学士,整日价忙于书诏之事,费思苦多。”
“有一日点烛夜书直至天明,便行出房去活动一下身子,却见门房处一老仆躺在竹椅之上晒着太阳。萧梁不由心生艳羡之意,叹道:‘真是快活。’”
“又过了会儿,他问那老仆:‘你可识字。’老仆应道:‘不识。’萧梁又长叹一声:‘如此才是真快活……’”
江一草笑述着这段京中旧事,阿愁也是眉眼一舒。
“真希望某一日有人能问我这话。”他轻声叹着。
阿愁知他心中所思,轻声问道:“公子可知映秀镇如何行走?”
“小生着实不知。”江一草学着那戏台上的腔调应道。
“当真?”阿愁却是忍不住笑了。
他将身前衣襟一整,肃言道:“果然。”
……
良久无语。
半晌后,江一草将身子向后欠去,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叹道:“若真是如此,方才是真快活……”
一念及此,百感俱生,看这官道旁四周叶掩小径,淡映夕晖;昏鸦数点,傍林而飞,好一派冬意渐褪景象,他心中忽地一松,哈哈笑道:“天将雨,潮将至,自然之事,由它去吧!”
阿愁一时不从何说起,抬头望去,只见原野晚晴,极目无垢。江裹叶转,无远不到。二人拂草而坐,意似甚适,实则不然。
※※※
行了数日,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驶出了燕山。
只见道旁山丘渐矮,行人渐多,燕七耐不住性子,站到车厢前面,看着车把式老贺赶车,忽瞧着远处一道清澈好水,正在日头下粼粼闪光,便随口问了声。老贺应道:“那就是发于燕山间的离水了,再过会儿到了京师地界,便被唤作檀溪……嘿嘿……其实是个耍风流的好地方。”
燕七咧嘴一笑,道:“京师还远吧?”正说着这话,眼光循着离水向远方看去,却见极远处天穹之下,一座城廓隐隐显出模样来,不由张大了嘴叹道:“好大一个家伙!”
将身子缩回车厢中,兴奋说道:“京城要到了。”
众人见他高兴劲儿,也是随着一乐,江一草轻轻说道:“既然如此,将弓弦卸了吧。”
“这是为何?”
江一草笑着解释道:“京城之中禁用强弩,而除了巡城司允许佩弓外,弓箭也是属于禁物。”
燕七听着解释,心知京城乃首善之地,纲禁森严,自然无法推诿。只是这把长弓随他日久,已是感情颇深,一想着来日在京城里不得时常摩娑,倒有些气闷了。虽是如此,他还是细细地将细麻丝绳做的弓弦小心取了下来。
阿愁不通箭法,见这漆木长弓之上竟用的这种随处可见的细麻绳做的弦,不由暗自纳闷边城之中、细柳镇里,那拉弓必毙一人的惊天之箭,竟是用这等陋物射出的。正暗自讶异之时,闻着车后那辆大的有些恐怖的马车中传出一个沙哑嗓子唱出的歌声:
“看俺春风里得意,马蹄儿疾啊!
看俺抓一把乱云,穿空中飞呀!
春风过青山,处处招人醉呀!
春风过楼台,声声唤人归呀!
莫愁那恶人仗势压,有俺!
……”
马车中众人闻得那怪腔怪调,听出是西凉小谢的声音,心想这人实在是爽朗的有些过头,竟是毫不饰鄙,不由身上发冷,面面相觑,江一草听着春风二字不绝于耳,只是摇头苦笑。燕七却将头探出侧窗骂道:“喂,那小子,唱啥呢?”
后方车中歌声嘎然而止,传来西凉小谢咯咯笑声。
“介是俺们西山土调儿,怎么样?听着还成吧?”
燕七轻呸一口,吼道:“这也叫调儿?听俺的!”说着站到车前,嘴一张,竟是唱了起来。
“快活塞……来日春风拂楼台,奈何此时怀抱尽无奈。翻山去,人不在。下水哟,归去来。推开半窗望大江,叹这冬日袍空,冻煞身子无处藏。待来日,我笑春风,春风笑我……”
众人只闻歌声清亮,每一句头前一字都要弯上两下,很是有趣,加之言辞直白,倒是山野之趣十足。
燕七忽地记起今日便是年关,生生把调子一转:“东来气紫,且画个福字。白云散尽松落子,无甚饭钱酒资……”
易风正在车中摇头晃脑打着拍子,听着此句,不由大讶叹道:“何其雅致。”
阿愁姑娘一笑,心想前些日子在边城小院中随口轻轻哼的两句,却不知怎地让这人记住了。
就在燕七断断续续的哼唱中,车儿摇摇晃晃近了京城。天色已暗,城中的灯火早已点了起来,直映的半天夜空一片昏黄之色。
老贺正待由北门而入,却听着江一草轻声道:“走东门吧。”他虽不解何意,仍是老实沿着京城外石道绕向东去。
阿愁静静看着江一草,听着他满是倦意地说道:“一往边城近两年,却不料终究还是得回来。当日由东门出,今日当从东门入。所谓去路,便是归途……”
又过了些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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