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默默观战的江一草主仆二人却是相视一眼,又即默然。
空幽然搓了会儿手,许是不那么痛了,见那人仍是一脸煞气,连忙笑道:“七年不见……”
话尤未完,却见那蓝毛船老大冲上甲板,口中嚷道:“老大,船要沉了,咱们先走吧……”
方才自双方喊话之始,这蓝毛宁老大便没了踪影,只是众人心有它事,兼之后来战况激烈,是以都没留神,此时听得他忽然喊道船要沉了,不由一愣。却见那些水手还是笑呵呵的样子,按察院的府官便知是中了计,不由好生气愤。却不知他本是这船的老大,这声老大又是喊的谁?
只见杀到这边船上来的无名高手闻言亦是一愣,转身道:“宁兄弟,难道你不知此间有人天性惧水?”听他口气,这位了不起的人物竟似不识水性。
原来蓝毛口中的老大竟然是这位角色,众人皆听姬小野言过,此人是抱负楼中人,难道这无名高手也是抱负楼的什么角色?姬小野躺在地上惨然想到,没想到这一趟缉凶之旅却是真正地上了贼船了。即便那船中真的是晴川怒龙,若这蓝毛贼放水沉船,己等一干人也是毫无办法。这一战连对头是谁都没搞清楚,实在是输的窝囊的很。
蓝毛讷讷辩解道:“我开始以为是那条暴龙,心想他那迂脾气,只怕这帮按察院的小子让他自杀,他都做的出来……”接着将双手一摊,无奈道:“这不,我想着怎么也不能这样,只好舍了这条跟了我好几年的破船。要早知道是老大,我犯得着嘛。”
听他说船要沉了,按察院的那几个府官连忙去船边查看,眼见船身真的是缓缓降了下去,不由面上变色,耳听着那首凶还在唠叨个不停,不由更是心慌意乱,但此时绝顶高手在侧,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
只听那无名高手轻轻道:“还便过去吧。”接着转身向空幽然道:“兄台,烦请隔厢一晤。”脚尖在船沿一点,轻轻扬扬地飘了过去。
蓝毛将手指放在唇尖,打了个呼哨,只见对面船上似乎早有准备,十几根钩爪顿时甩了过来,牢牢勾住这边的船沿。他向众人笑道:“大家还是快点爬过去吧。”
话语间,他手下那些水手早就沿着绳索向那船爬去,这些人常年在水上生活,成日价和绳索木板打交道,身手灵活的很,几下就攀到对面。而跟在他们身后的按察院府官却是小心翼翼抓着绳子,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落入下面这湍急水中。
看着那些人都已爬了过去,蓝毛带着歉意对仍立在原地的江一草主仆说道:“这位小兄弟,实在是不好意思,倒忘了有你这么个人,早晓得我定让老大把你们拎过去,这下要麻烦你们爬一下了……倒是不用怕的,我在后面跟着你,不是我自吹,管他好急的江水,就算你被冲到水底十丈,我蓝毛还是有本事把你捞起来。”
在他唠叨不停地当儿,空幽然呵呵望着他笑了一眼,提着重伤的姬小野纵了过去。
江一草见他心好,也是感激,道:“那倒不用,兄台自己先去。”然后将手伸了出去,阿愁把他的手一拉,走了几步,也不见怎么使力,便自空中飘了过去。
蓝毛目瞪口呆地看着,半晌后方骂道:“靠,这是什么世道,高手平日里都喜欢遮遮掩掩,玩隐身?”
待众人都在那船上安置好了,按察院的一干人也被绑了,放在中厅旁,江一草主仆方趁着大家不注意时,自门外掩了进来。
那无名高手此时正坐在一张梨花空雕木椅之上,眼睛却瞧着静坐一侧的空幽然。他旁边坐着一个富翁模样的人,穿着大绸袍子,手上戴着金晃晃的物事,脸上十分不耐,嚷着:“你今天必须把蓝毛的事情给我解释清楚,不然我断了你三成海盐。”
那人转过头来,冷冷地看了富翁一眼,淡淡道:“老鲍,什么恐吓都可以,断我盐?我拼着手下红石八千弟兄,也要跑到东都去砍你全家。你信不信?”
那富翁却是面无惧色,道:“别说全家,你就把我楼子里所有人砍了,你也得给我交待清楚。”
那富翁一口东都口音,却不知为何出现在这红石境内,清江之上。更令人称奇的却是与他对话的那无名高手,说话更是怪异,中土全境之内也没这种口音,他口口声声中的那个我字,听起来却像是个“鹅”。
江一草忽地猜到了此人那骇人的身份,疑惑地向阿愁望去,却见她带着无奈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
天上一阵乌云翻过,顿时遮出了曼妙月光,乌黑一片中,浅蛟滩上只余这客船中点点烛光,显得分外醒目。此时船已起航,众人围坐在中厅之中,一时无话。蓝毛无神地拨弄着襟前的摆尾雀毛,一面侧着耳,似乎在听些什么。过了半晌,船后远方忽地传来了呜的一声闷响,只见他眉头一皱,面上难受之极,竟似欲落泪一般。方才被他凿破的木船,此时终于支持不住,沉下去了。
那人见他表情,温言道:“小宁,万事不破不立,还须想的开些。”接着将手一领,微笑着招呼道:“今日出了些小小事由,倒是给诸位有些不便。还望见谅。”方才他出手退敌,好不潇洒如意,一时霸气无人能掩。此时见他对下属温言相询,对众人好生有礼,却又像极了一个温文知礼的笃诚君子。
只见他立起身来,站至舱门处,负手而立,哪里还像个一方霸主,青衫飘飘,两鬓斑白,倒似上京赶考的中年落魄书生。这按察院众人先前不知他的身份,听他的口音却也隐隐猜到了些,其余知晓他身份的人,看见他不开口,自然没人敢出声。呆了半响,只听得蓬顶噼啪作响,江风带着湿意由门口灌入。
“竟是下雨了?”
那人淡淡言了一声,便转回头来,道:“鲍掌柜,你我交易仍在,自然不能减了情份,至于宁蓝毛一事,是我方有亏,日后自然有个交待。宁兄弟,你那个船老大朋友正在后舱,你去喝酒去……”这一番话对着两人而言。
宁蓝毛应了一声,又转头向那富商一躬身,略带歉意道:“大掌柜,小的告退。”他心知有自己的老大在此,即便自己惹得抱负楼天大的怨气,也尽可担的下来,便带着自己一帮兄弟去后舱寻这船的船老大拼酒去了。
原来那富商便是抱负楼的大掌柜!
被绑的死死的按察院府官不由大吃一惊,心道这抱负楼向来颇受朝廷照顾,却不知为何竟和这天下第一反贼成了一路。一些心思转的极快的人更是一脸惨意,心道这天大的秘密被己等一干人无意中撞破,只怕小命难保。
那鲍掌柜一脸和气,身材微胖,穿着一身绛色富贵绸织成的袍子,看着和一般乡间市井的土财主并无什么分别,却让人如何能猜到,这便是十年来唯一一个敢和天下第一商长盛易家对着干的抱负楼大掌柜。他似想了一想,忽地打了个哈哈道:“三少兄,咱自家兄弟,不谈这些虚文。来来来,喝杯茶暖暖。你功夫高不怕冷,我可顶不住这江上风寒。”到底是运通天下的生意人,一句话竟将疯三少在他楼中安插奸细一事淡淡带过。
疯三少亦是微微一笑,坐下身来。听得那鲍大掌柜沉吟少许,轻声道:“本来我们俩人是商量明年的盐期,谁知你这人天生豪骨不说,还像个教塾先生一样的惜才,非要救那个性格古板的布政使。这下好了,惹了一大堆苍蝇……”目光在厅中诸人身上扫过一遍,道:“为生意着想,这些人是不能留了。”
疯三少却不理会他,径直向空幽然道:“天下三大神官,我都曾有缘晤面,却不知阁下……”
空幽然呵呵一笑,慢慢将身上的黑袍向后拉去,只见黑袍之下却是如雪衣裳。发上别着根木叉,生的是眉清目秀,天生骨子里透出一段柔弱,加上一袭白衣上淡淡描着几枝枯竹,更是生出一股脱尘之感。
厅中中人见他现身,眼睛却是死死地盯住他的衣领。江一草主仆早已料到此人身份却也并不吃惊,但厅间众人却齐齐地发出一声惊呼。
“大神官!”
神庙自中土朝立,便随着国祚而行,不止地位尊贵,更是身份超然。是以当先在那已沉没的木船上,众人瞧见他使出神庙内堂功夫,已是骇然,以为是出门修行的神官。谁可想到,此人竟是驻守内堂,身份尊贵天下无双的大神官!
中土朝共有十三位神官,却无人知晓其身份,只知各自修行,如潜龙无踪,偶一出手,便会惊起极大波澜。但这三位顶尖的大神官却是人所共知,有两位自十年前映秀之役后,神迹便不再现于人世。唯有一位空幽然空大神官隐居草屋十载,不曾下山。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位衣领上绣着银丝寒梅的大人物,不由一时呆了。
那鲍掌柜最先醒过神来,抢先站起,恭谨地一躬到地,虔诚无比道:“小民鲍安,执抱负楼掌柜一职,今日有幸得见大人仙颜,实在是……”忽地不知怎么接下去,只好讷讷道:“实在是……小人的福缘。”
疯三少此时却安静地坐在椅上,虽然心中亦有少许吃惊,却仍是淡淡笑道:“原来是空幽然,小空空。怎么,朝廷连你都请动来对付我?”
却听鲍掌柜全然不似方才那和气模样,厉声道:“我说三少,你也恁大胆了,怎可直呼大神官名号?”
疯三少一笑闭嘴,却见空幽然对着自己笑了笑,道:“你是知道的。朝廷与你家之间的纠葛,神庙一向不会插手。”此时那鲍掌柜却急着将自己坐过的梨花椅仔细用袖子擦了,来请他上坐。
空幽然也不客气,径直坐下,对着那抱负楼的大掌柜道:“大掌柜,也无须太多拘束。怎么?掌柜干厌了,竟想干起小二的活来。”他轻轻几句调笑,鲍安却恭谨对道:“小的服侍大人乃是小的福份。”接着面上露出为难神情,似是思忖了许久,道:“神官大人超然物外,一向隐居,不涉世事,却不知怎么到这……”
“喔……我要出关修行,坐船而已,并无它意。”
“神官大人如此神通,还要修行?真是让我等佩服。”鲍安小心应道:“方才听得一句,大人似乎对朝廷和疯三少之间的事情不是那么关心?”他见空幽然神情似乎与疯三少有旧,不由放下心来。
空幽然将手一摆道:“闲事莫提,还是给我弄杯茶来,有些渴了。”说话间语气像极了市井之人,哪里却有世外高人的模样。接着停了停,指着江一草主仆又道:“给那两位小兄弟也弄些吃的来。你们折腾了一夜,人家不饿吗?那些按察院的人也松绑了吧。”转头向疯三少笑道:“三少兄,不碍吧?”
疯三少一直瞄着他,心道七年未见,样子倒是没变什么,只是年龄怎么也不见长,仍是一副清水般模样,不由摸了摸自己鬓角白发,倒有些无由之叹。
鲍安见疯三少无话,便吩咐小厮依言松绑。
不多时,除了仍昏迷在地的姬小野,按察院的府官便站立在旁,这些人虽然平日在官场上威风赫赫,但没料着今日竟在这船中见着天下最顶尖的几位人物,惊骇之中,竟不知手脚如何处置了。
江一草二人接过小厮送来的茶饮点心,轻轻道了声谢。他真有些饿了,想也不想便拿起块松糕便往嘴里送去,大嚼起来。阿愁虽扮的是位男子,但毕竟女子纤细,见盘中并无筷子一类的物事,倒有些踌躇。正犹豫于是否学公子那般放怀大嚼,却听得身后船板发出了轻轻笃地一声。
此时雨打乌蓬,声声作响,这笃地一声被掩在雨声之中,毫不引人注意。
但阿愁却听得分明,更从这要命的一声中知道,自己的同行来了!
船中众人却无人注意此方,忽然间只见那戴着笠帽的黑衣少仆手指一动,腰间长剑化作一道亮光一闪,直直地向后刺去,如破纸一般穿过船壁,似刺中什么。
众人正在诧异,却见舱外嚯嚯作响,一个人手握着自己咽喉,直直地摔到舱门口,任他手指用力,却也止不住咽喉处鲜血自指间汩汩涌出,他喉中格格作声,眼睛圆睁,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个小厮出去看了一眼,颤声道:“这人死了,船板上钉着一把剑。”
鲍安满是深意地瞧了阿愁一眼,轻轻道:“将剑自船板后刺入杀人,悄无声息,确实令人难防,乃是杀手十三必杀技之一。只是这船板极厚,要以此技杀人,功力必是极高了。”众人本有些疑心他担心与疯三少来往之事被宣扬出去,故而伏凶灭口,此时听他如此说,倒有些不知所以。
旁人却想着,若这杀手功力极高,那这位头且不回,便一剑隔着厚厚的船板立毙此人的黑衣仆人,功力又有多高?
此时听得一人缓缓地鼓起掌来:“好快的剑。五年之间,唯君方才一剑,可入我眼。”发话的人,正是疯三少。他一面鼓掌,一面却皱眉想着,这背后一刺,虽无招法可言,为何这股凌厉剑意自己却是如此眼熟?
江一草见那出去打探情况的小厮有些骇的糊涂了,两腿如筛糠般抖个不停,不由向那边走了几步,温言安慰道:“小兄弟,别怕,坏人已死了。”那小厮似乎是惧意难消,脚一软,竟要瘫坐在地。江一草急忙一把把他抱住。
鲍安大掌柜瞧见这小厮模样,气不打一处来,骂道:“咱抱负楼要都是你这没用的东西,还谈个屁的抱负。”骂完之后,似乎还解不了这气,四周乱寻着趁手的物事,最后拿起离自己最近的茶碗,劈头向那小厮砸去,竟浑然不顾将小厮抱在怀里的江一草。
谁知茶碗方一出手,却在半空之中被一人伸手拦下,只见茶碗滴溜溜地在那人指间转了几转,又安安稳稳地回到了桌面上。鲍安愕然回头,却见空幽然静静道:
“大掌柜,这是我的茶碗。”
就在鲍大掌柜怒掷茶碗,空神官妙手卸下之际,场中的江一草却觉得怀中的小厮有些异样。但觉他双手抓着自己衣襟向下倒去,有意无意间稍稍向内里转着。江一草这些年来虽未逢着大风波,但和阿愁呆在一起的日子久了,心思自然也更细致些,暗自忖道,这个方向将将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阿愁那疾魅一般的剑路。
他料得这小厮定有不妥,力贯双臂,自己那很少施展的内力自手太阴肺经上行,经中府、云门、尺泽、列缺、太渊、鱼际、直达拇指中端的少商,便要运力将身上之人往前震开。
不料那小厮左手抵着他的小腹,竟是一道怪异至极的阴寒真气渡了过来。
江一草却是不惧,沉默之中左手成钩,向那人肋间抓去,脚下轻转一步,便成了大摔碑的架势,这一招大开大阖之中,又夹杂着细腻的手指功夫,端的是精妙无比,他料定中土无人能会,是以也不怕使出让人瞧见。
正在此时,却听那怀中小厮轻轻说道:“不要动,请你不要动。”原本抓住江一草衣领的右手不知何时悄悄贴近了他的胸口,指间一枚泛着幽蓝光芒的银针,已将将刺破了他那薄薄的衣裳。
船中众人哪料到厅中又有如此变化!
此时阿愁出剑之路全然被江一草的身体挡着;空幽然却刚刚放下茶碗;疯三少倒是瞧的清楚,但那小厮出手太快,却不及相救。众人心道这小厮竟敢在暴虐闻名天下的疯三少及空大神官面前玩花样,不止胆子极大,心思又是何等缜密。
此时那小厮已抬起头,众人方才注意看他容貌,只见一张年轻的脸上,一道浓眉,粗手粗脚,像极了大户人家憨拙朴实的下人,哪有半分狡诈模样。他看了四周一眼,淡然道:“大家不要动。银针有剧毒。”
言语简洁,却自有一份笃定神情。
鲍安眼见此人挟持了江一草,不由一惊。他虽不知江一草姓甚名谁,更不会在意江一草生死,但瞧空大神官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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