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半仙见了张良,笑成了一朵花,起身相迎,亲热地唤“阿良”,张良只想捶他那张写作斯文别名阴险的狐狸脸。
经介绍得知,坐轮椅的老头正是节令宋时行,特刑部的现任部长。
小商把其他人都请了出去,院子里只留下黄半仙、宋时行和张良三人。张良把照片往桌上一放,也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我要知道这女孩的事。”
宋时行咳了两声,气喘喘地说:“之所以把这张照片给你看,就是希望能和你好好谈一谈,谈谈我们今后该如何和睦相处 。”
张良把包往脚边一落,拖张藤椅坐下来,开口就说:“相处愉快?老子不打你,不杀你,让你安享天年,够不够和睦?”
黄半仙悠哉地叠起袖子,对宋时行说:“小毛头的性子,讲话难免冲了点,别和他计较。”
宋时行体谅地笑笑:“年轻人,有活力是好。”
黄半仙瞅了张良一眼:“年轻人本该有活力,上了年纪若还能活力充沛才难得。”毕竟张良年岁也不小了,前前后后经历得也不少,这天煞孤星似的性子却是怎么也改不掉。
张良不耐烦地说:“有什么话爽快放出来。”
黄半仙摇着扇子说:“阿良,这次是由我牵头,把老宋请了过来,特刑部的事我也略知一二,老宋呢,目前也是泥菩萨过江,不愿再节外生枝,想趁着还当位,先把你们这事给平了,你以往做的案子都不追究,但要讨个保。”
张良心里冷笑,电刑都执行过了,换成普通人早死了百二八十次,还有脸说不追究。
黄半仙继续当和事老:“田洋的行为给基地造成不小损失,这责任,老宋他吞了。”
张良哈哈大笑,眼里开始充血:“损失?把人奶奶关起来折腾多年,把人孙子利用了个彻底,你们这群把无耻当光荣的诈骗犯,到底他妈谁认谁的帐?”
宋时行用手帕捂着嘴咳嗽,虚着声音说:“他祖孙俩的悲剧的确是我的疏失,田洋想把月秀救出来也是人之常情,目前总部损失惨重,我们也无暇外顾,希望你代为转达我的意见,特刑部希望能尽快与你们谈和。”
张良眼里闪烁出野兽般的幽光,掀开嘴唇龇起了牙,他根本就没打算把这事给平过去,他吃了多少亏,就要十倍百倍讨回来,白头翁也好,还是那个该死的洪姓女人也好,他要把他能记得的面孔一个个给扯得支离破碎,整得肠穿肚烂,把他们给撕掉,吃掉。
黄半仙搭着张良的肩膀,柔声说:“阿良,我不是对你说过吗?咱们行内有行内的规矩,月秀当年被捕,是因她吸食人类精血,坏了秩序,你被抓呢,也不仅仅因为你的身份,而是行事太过肆无忌惮,被瞄上是迟早的事。”
张良一把挥开黄半仙的手,瞪着眼说:“你的意思是,我活该被整成那副德行?活该受电击,受剐刑?你他妈倒是说说,这是你们人能干出来的事?”
黄半仙垂下眼,斜斜瞟向宋时行:“技术局的政策可是几十年如一日啊,我知道分部门的内务也不是你想管就能管得了,我请田洋帮忙了解阿良的情况,他们倒是滑头,剪了些吃饭睡觉的片子给我看,我还真以为改革了,进步了,全都施行人性化管理了,哎呀,结果还是没那么容易转变啊。”
宋时行捂住嘴说:“变也是在变的,人嘛,总是会变的,我也不例外,老黄,我可不是茅坑里的顽石,只是你比我自由,你是一个人,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我不行,想去扭转一个人思想观念有多难,你可是再清楚不过,更别说构成复杂的一台庞大机器,而我并不是开机器的人,在它实际运转的过程中,能做的确实有限,想要一次性修改程序,就必须先停止运转,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事。”
张良鸡皮疙瘩直起,这两老家伙看着是对彼此说话,听着是在叙旧,其实这些话都是刻意说给他张良听的,他也不是傻子,听了这些做作的话不由冷笑起来:“你们都是一路货,在老子面前玩儿什么高深,讲什么大道理?想把责任撇清,告诉你们,一个都撇不干净,尤其是老狐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后捣了什么鬼,把老子利用完了顺手卖给你老朋友当人情,你干得出来,就是你会干的事!”
黄半仙倒也不摘,只说:“我知道你吃了大苦头,但那些苦头也不算白吃,毕竟是老宋和技术局帮你补了漏子,你还个人情不该吗?对你来说,那可是一条命的人情。”
张良愣住了,黄半仙的视线投向那张照片,张良转瞬就意识到他说的人情和照片上的女孩有关。
宋时行用手帕捂着嘴说:“这照片上的女孩是我们在棕砂山下发现的,1972年,竹山地区发生特大泥石流,无数蝙蝠骸骨随泥水被冲下山,听闻蝙蝠骨受日光照射后会分解,我带人匆忙赶到现场抢救未照射到日光的骸骨,在搜寻过程中,发现这小姑娘被掩埋在泥土中。”
☆、第十八章
张良一阵揪心,抓住胸口的衣服,他当年在洞里害死一个小孩,有强烈的印象,能回忆起和那小孩相处时的片段,却记不清是怎么害死她的,只是总能想到那孩子挣扎呼救的画面,那些画面成了心底最深的阴影,张良想抹掉这些印象,每次想起来都难受心悸,却总是挥之不去。被害死的那小孩就在睡在照片里,正是这个穿黄棉袄的小姑娘。
在意识清醒后,张良曾在洞里洞外到处寻找过小女孩,哪里也找不到,连一根骨头也没发现。张良知道自己会异变以后一直很害怕,怕是他丧失理智杀了那小孩,更怕找不到尸骨的原因是他把人给生吃了。
杀该杀的人,张良半分不愧疚,但那小姑娘在他最难熬的时候陪着他,给了他活下去的动力,这是一根毒刺,时刻刺着张良的良心,他对小孩好,是有种弥补的心理,能耐着性子坐在这里,也是因为这张刺痛他的照片。
张良问:“她没死?”
宋时行说:“我们发现那孩子时,她还有微弱的生命迹象,我把她带回本部抢救。”
说到这里,宋时行又咳了起来。
张良听说还有生命迹象,堵在胸口的那团气一下子就散了,他做了件反常的事,竟然把茶捧给了宋时行,生怕他没把事情交代清楚就咳得呛死:“怎样?救回来了是吧?”
宋时行喝口茶润嗓子,歪靠在扶手上,气喘微微地说:“不仅救了回来,还发现她体质特殊,灵感力极强,于是当作一个重点培养对象,将她留了下来。”
张良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瘫靠在椅子上,发了很长时间的怔,两眼呆滞地看向宋时行,又问:“她现在还在吗?”
宋时行直言:“在,不久前才与你见过面,她是我们的灵犊,名叫S。”
这话有如晴天霹雳,一下子就把张良给劈呆掉了,但转念再一想,时间对不上:“不可能,那小孩如果真的还活着,也该有四五十岁了!小丫头才多大!”
宋时行说:“S虽是活了下来,但大脑仍是处于休眠状态,也就是植物人,靠呼吸机和营养液维持生命,在沉眠时,她的身体停止生长,始终保持七岁的发育程度,这种情况持续了二十七年,在她醒来后才再度恢复成长机能,这件事被当作机密封锁起来,知情者大多已离世,如今知道真相的……五根手指就数的过来。”说到这里,他朝黄半仙瞥去一眼。
张良当即领会到这一眼的含义,黄半仙是那少数知情者之一,他当即怒瞪过去:“老家伙!你知道?为什么瞒着我?”
黄半仙开始撇了:“我哪知道小魏就是当年从泥沙里挖出来的小姑娘?那时我可早离了特刑部,虽然偶尔和老宋见面喝个茶,可毕竟不是同事,大家各有各的私事,只当老朋友处,相互打探可就坏了兴致。”
宋时行指了指黄半仙:“这个黄老守,这个黄老狐狸,到今儿才把你的情况告诉我,若是早一步知道你和S有那段过去,说什么我也不会让她接近你。”
张良没心思欣赏两个老滑头演戏,只问:“她还记得我?”照魏淑子的反应来看该是记不得了,但那丫头也是个能装的主,也许记得也当记不得。
宋时行歇了会儿,换上严肃的口气说:“这就是我今天主要想跟你谈的事,那孩子脑部有缺损,正因那块缺损才导致长期昏睡,你也该发现她在感应力上有缺失,为了填补这块缺损,我们做了很多研究实验,对月秀的测试也是促成实验成功的一部分。”
“说清楚。”张良已经把手掐出血来,他却毫不自知。
“田洋应该告诉你耳牌的事了吧?”宋时行不断地喝茶润喉,嗓子已略见嘶哑。
张良说:“提了,一旦耳牌离身,储存的记忆信息就会释放掉。”
宋时行说:“这种耳牌以及配套的芯片就是在救治S的过程中研发出来的,S的脑芯片与其他人不同,内部嵌有月秀的蛛丝,蛛丝是一种固化的魂气,我们的开发人员经过商讨,大胆尝试运用这种手法来刺激坏死的脑神经。”
当年徐师傅也是靠着张良的魂气来弥补脑颅缺损才得以苟活下来,张良自然知道魂气对一个人的重要性。听了宋时行这番话,张良的心情不知有多复杂,本来痛恨特刑部把他当畜生一样对待,偏偏这些研究实验保住了魏淑子的小命,黄半仙说这是人情,还真他妈没说错。张良现在是一口血往回咽。
宋时行咳了一阵,接着说下去:“S的身体和月秀的魂气有排拒反应,不能共生,那些蛛丝总有消耗完的一天,只有靠技术局才能实现植入魂气这种听似天方夜谭的治疗方案,你懂我的意思吗?张良。”
也就是说,魏淑子需要接受技术局的治疗维护,张良不能带她去任何地方。
张良冷冷地说:“你是想告诉我她离不开你们吗?怎么,想拿那丫头来要挟我张良?”
宋时行坦然说:“我承认,之所以会在这时透露机密,确实有部分是为了牵制你的行动,我们忙于补救田洋捅出的纰漏,分不出精力再应付外来麻烦,但S是特殊人才,至少我把她当作可培养的人才来对待,我们看护她的时间比你与她相处的时间更长久,于公来说,我是她的上级,于私来说,也可算是家人,我比谁都不希望她发生意外。”
这番话有几分可信暂且不说,但宋时行的眼神着实漠然得很,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也不能说有多冷,就是像死鱼一样了无生气,用这种眼神说出来的动听话,也就只有动听而已。
宋时行歇了口气,又说:“和解只是第一步,这点已经取得上级部门的共识,也是我能做的最大限度的让步,主要还是看你们的态度,从长远发展来看,双方都有必要做出妥协。”
张良自然不会把宋时行的场面话全当真,但他不敢拿魏淑子冒险。好在宋时行很有度,即便捏着筹码也懂得掌握分寸,提出的条件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月秀只想和田洋好好生活,共享天伦之乐,石田英司是个懒人,给他吃好睡好玩好就行,如果特刑部肯先收手,他们未必想惹火上身。
倒是张良执意报复,至少也把苛待过他的人宰光才算出口恶气,这下却如同被重敲了一棍,把那复仇心给硬生生截断了,心内五味陈杂,沸腾的脑子倒是被这盆冷水泼得清凉下来。
“我希望你能把这秘密搁在心里,不要透露给任何人,尤其是S。”宋时行提醒。
“我会酌情考虑。”张良不像叶卫军,什么都瞒着李安民,替她背替她扛,魏淑子是个缺心少肺的丫头,这些小事没必要隐瞒,就算让她知道也没什么。
张良暂时不把话说死,免得宋时行暗动手脚,做出什么怪事,特刑部的作风下流无耻,下梁不正肯定是因为上梁歪,宋时行和黄老狐狸狼狈为奸,都是老奸巨猾的硬茬,今天能和谈,明天说不定就能翻盘。
宋时行身体衰弱,话说多了就会咳喘,事情谈得差不多了就风一般闪人,院里只剩下张良和黄半仙,谈了魏淑子的事,接下来还有张良自己的事。
“你把我的元神弄哪儿去了?”张良对黄半仙是一点儿也不客气,开口就切入正题。
“这我真不知道。”黄半仙满脸清纯无辜。
“少来,是你找上我的,你会不知道?为了好控制我,你把它封进犊里去了是吧?不顺心就好砸了毁尸灭迹。”张良磨起了牙。
半仙这会儿是真叹气了:“我也想好好把你给控制住,可就那么不巧,我找上你的时候,你可就没元神了,洞里也找不到,如果我能把你的元神封起来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头疼,早在你用蝙蝠犯第一次事的时候就把你给禁了。”
张良挑起眉梢:“真话?”
黄半仙说:“这事儿犯不着骗你,或者你可以再去那山洞里找找,看能不能回想起一些事儿来,元神肯定是你在山洞生活的那段时期丢的,普通人的元神分离不出来,只有吸收了蝙蝠的魂气才能凝聚分化,那段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不妨再好好想想。”
张良拎起行李包往外走,黄半仙叫住他:“告诉你个事,你的那位秃子兄弟走了,魂气被阳气侵蚀得厉害,缚魂术失了效果。”
张良“噢”了声,意料之中,只是来得太快,那些还魂鬼兄弟早死过一回,借来的寿迟早要还回去。当初为了让黄半仙施缚魂术还花了不少心思,这么一想,黄半仙这人算是厚道的,只是城府太深,在他手底下办事,总觉得时时都被放在算盘珠子上拨弄。
张良继续往外走,黄半仙又叫住他:“再告诉你个事。”
张良不耐烦地回头:“有话能不能一次讲完?”
黄半仙轻咳一声:“老宋说的话并不完全符合事实,有些内情我不方便透露,但是发现小魏时我也在场,她已经没了呼吸,心脏也停止跳动,完全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张良脑中一片雪花,瞪着眼睛呆望黄半仙。
“阿良,我看见的小魏是确确实实的死了,肺部有积水,死因应是溺毙。”
☆、第十九章
张良别了黄半仙,在处理魏淑子的事之前,还有坨烂泥不能放着不管。叶卫军把张良带去地下祭坛,炮筒还躺在祭坛上装尸体,浑身都发臭了。
张良简直不敢置信,苗晴都走多久了?怎么他还像条死鱼:“叶哥,别说你也没办法治他。”
叶卫军头疼得不行:“治了,怎么着也治不好,他就蒙了心想跟着苗晴一块儿走,我总不能把他绑起来关起来,这都多大的人了。”
张良看过去,炮筒衣服残破,手上身上到处布满伤痕,咽喉和心脏部位都有严重的创伤,是自虐出来的结果,他自杀过,可刀子捅进心脏也能活下来。叶卫军也曾像炮筒一样极度渴望解脱,如果没有李安民的支撑,叶卫军根本熬不下来。可支撑炮筒的苗晴已经不在了,让他怎么振作?好些话是叶卫军安慰不出口的,因为他自己就做不到,他根本无法想象失去李安民会怎么样。
张良可不管,对叶卫军说:“用讲的没用你怎么不K他?你惯着他,越惯越娇!”
张良不顾叶卫军劝阻,大踏步跨上祭坛,揪起炮筒就是一顿好扁,把他当沙袋猛捶,狠狠地捶。
炮筒也不还手,呆笑着说:“揍吧,良哥,你尽管揍吧,狠狠地揍!把我给打死,死了就能见到苗姐了。”
张良把炮筒摔出去,吐口唾沫:“有出息!”
炮筒被揍得鼻青脸肿,也不喊疼,也不恼怒,完全没了气性,只痴痴呆呆地说:“我想死,没了苗姐,我还活着干什么?我想死,为什么就是死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