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使下一代得到精神上的自由,老一辈刻意隐瞒了羊山族的根源,但他们认为先人的灵魂寄托在后人的记忆中,必须有人背负着祖先的血泪活下去,在这种理念下,每一任族长与藏老便能从上一代口中得知全部真相,成了寄存全族历史的载体。如今这个载体就是现任族长巴尔辽。
接下来发生的事和黄半仙所讲的有部分重合,大约在六十年前,胡杨所带领的团队顺利进入魔鬼眼,找到了羊山村。胡杨手里有一份完整的洞穴地图,正是当年拓印在皮纸上的地图复印本。
胡杨并没有说他是怎么得到这份地图的,也许当年那批被水淹没的族人中有生还者,将地图流了出去,也许皮纸顺水漂流,被什么人捡到了,最后落在胡杨手里。
巴尔辽只知道这支胡氏考察队便是鬼头教的一个分支,羊山族本就有拜神的习俗,他们便在族民中传播信仰,建立威望,以神子制度蛊惑人心,将羊山族变为鬼头教的忠实信众,并将魔鬼眼当作他们养尸的秘密基地。
张良嗤笑:“他们说什么就信什么?蠢到家了。”
魏淑子吃完了饼,拍拍手,对巴尔辽说:“我看你在祭坛上不是挺听话的吗?怎么又要跑来倒苦水?既然你知道那些人不是好货,干嘛不发动群众反了他们?在这见鸟不见人的鬼林子里,杀几个人还不是方便得很,我看你们也没少杀吧。”她拍拍装尸的石台子。
巴尔辽说:“这些尸体是在魔鬼眼遇难的人,江水退潮后,有些尸体被冲上岸,我们只负责把尸体领回来。”
看那些族民抬棺材绑人的熟练程度,魏淑子会信他才有鬼:“噢,那我问你,他们用这些尸体来做什么?养石蟠子?”
☆、魔鬼眼二十四
巴尔辽点头:“这地方山鼠泛滥,驱鼠药制作不易,又且耗费人力,他们建议培植变种石蟠罗来消灭山鼠,石蟠罗的气味能吸引鼠群,确实起到了控制鼠害的作用,然而,我后来才知道,栽种石蟠罗的主要目的是用于培育石蟠子,你们在魔鬼眼见到的石蟠罗还不是最大的,有几株大型花团被养在的祭祀场后的洞穴中,它们的食物是——被石蟠子寄生的人类尸体。”
炮筒瞪大了双眼:“敢情他们想把我当饲料投喂给那些怪花?”
巴尔辽说:“兴许不是,他们从没用过剖腹的方法,以前只是把虫卵从食道灌进去,虫卵会在人体内长为成虫,兴许他们是想试试直接把成虫放在活人体内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
炮筒缩着头嘀咕:“搞了半天,我只是个实验品?”
巴尔辽补充说:“这种剖腹仪式曾经办过几次,没有谁能撑得下来,大多人在仪式结束前就断了气,兴许他们是见你结实,才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
张良咂嘴:“啧,糊涂的人做糊涂事也就算了,清醒的人跟着做糊涂事,你还挺有脸的。”
魏淑子转头看他:“良哥,你神经线接上啦?”
张良弹她脑门:“闭嘴。”
周坤也对巴尔辽说:“你不是族长吗?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族民被利用?”
“因为我们必须依赖他们才能生存下去。”巴尔辽敞开毛毯,露出黝黑干瘪的身体,不,那并不是一具有血有肉的躯体,而是贴了一层皮的骨架,只有左胸心脏部位高高拱起,那处拱起有拳头般大小,上面有凹陷的五官,形似一张人脸,那张脸面上布满了紫红色的血管,有规律的膨胀收缩,像心脏在律动。
“胡杨等人找到羊山村时,村里正爆发一场瘟病,这场疾病夺去了许多年老体弱者的性命,当时我尚年幼,也染病垂危,他们借医治为名,让我们服下一种药物,服药之后,大多人得以痊愈,这也是我最初会信服他们的根本原因。”
“可日子一长久,问题就暴露出来了,当初服过药的人迅速消瘦,胸口或背部长出疖子,不仅脾气变得暴躁,连面貌也会发生改变。胡杨告诉我们,这是瘟病留下的后遗症,需要长期治疗。每当族民发病时,胡杨就会拿出那只车渠笛吹奏乐曲,乐曲能使人精神放松,减缓疼痛,他说这是一种精神疗法,我起先也是信的,但乐曲并不是对每个人都有效,有些族民暴病而亡,死后血肉干枯萎缩,这便引起了我的注意。”
张良和魏淑子对望一眼,这种情况不就和嗑药的那群二痞子一模一样吗?
“后来我才知道,当初让我们服用的药物正是石蟠子的虫卵,孵出虫后,会在我们的身体里筑巢,融进血肉,吸食养分,最终都是要一死,舒服的死法便是发狂暴毙,最痛苦的莫过于维持着清醒的意识,看着自己一天天老化干枯,活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剥夺意识,变成行尸走肉的恐惧感中。”
巴尔辽抱住头,撕扯着稀疏的头发,脸上的老皮冒出无数凸点,这些凸点还会动,看起来就像一粒粒虫卵。每当他吸气时,长在心口的怪脸肉瘤就会剧烈膨胀,把外皮撑得薄如蝉翼,仿佛随时会爆裂。
周坤问道:“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们?”
巴尔辽捂着心口说:“因为你们是除了鬼头教那些恶魔之外,唯一能从魔鬼眼安全离开的人,我希望你们能把这些事牢牢记在心里,这样,我们的灵魂就能在你们的记忆中永存。”
张良对这种消极想法嗤之以鼻:“你们的后代当中也有没服过药的人吧,就没打算做点什么来帮他们摆脱鬼头教的控制?你还打算让你的后代子孙一辈子当别人的傀儡吗?”
魏淑子难得附议张良的话:“这问题挺现实的,不如跟我们合作干掉那群下三滥,反正嘛,要救苗姐,把那笛子抢过来就行了。”
周坤提醒他们:“别忘了,小顾还在他们手上。”
魏淑子说:“是她自己要跟来的,顾易贞不是三岁小孩,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在她被桥本社控制的那么多年里,也间接害了不少人,如果能除掉鬼头教这群混蛋,就算是为她妹妹顾易菲出了口恶气,相信顾易贞不会介意赔条命进去。”
炮筒龇起牙:“真是个狠心的丫头。”
魏淑子反问他:“苗晴和顾易贞,你选哪个?”
炮筒说:“没到非选一个的地步,听黄半仙的话,大家都平安。”
魏淑子冷笑:“大家都平安?顾易贞一条命,羊山村村民那么多条命,留着鬼头教那群人,以后还会祸害更多无辜,那是多少条命?就你不狠心?”
炮筒被堵得没话说,只能干瞪眼。张良用食指戳魏淑子的额心:“别讲得这么大义凛然,充其量,你也就跟顾易贞一个层次,还没她思想觉悟高,你心里只想着该怎么除掉鬼头教,宰了他们好帮你师父报仇雪恨,对吧?别人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对吧?当然,咱俩是彼此彼此。”
被他这么一说,魏淑子也不吱声了,多少是有些心虚的。
巴尔辽摇头苦笑:“我们是摆脱不了他们的,你们也斗不过鬼头教,他们的头领不在这里,就算打倒了那四人,还会有别的人过来,他们个个身怀绝技,很是厉害。”
周坤觉得他这话说得蹊跷:“鬼头教的教主不是黄半仙吗?就是那个留长辫子,被称作教授的人。”
巴尔辽说:“我也觉得奇怪,原来的教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卷发中年男人,那些人也叫他教授,这黄半仙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以前没来过洞里,但他们说这是现任教主,大约是换人了。”
魏淑子这一听,可留心了,卷发中年汉子应该就是指的查桑贡布,前不久他还和古丝婆、巴图两人一起行动,很明显是三人当中的老大,这才过去没半年,就让位给黄半仙啦?敢情他跑去白伏镇是特意给黄半仙传位的?
外面族民在叫唤,巴尔辽裹紧毛毯,重重叹了口气,说道:“你们赶紧离开吧,以后别再来了,这地方越来越危险,再不走,怕是来不及了。”
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后,巴尔辽的脸色竟较来时舒缓了许多,浑浊的眼里闪动着异样的光彩,他许是憋得太久,终于找到倾吐的机会,便将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儿全倒出来。
魏淑子看他把空罐子顶在头上,推门走了出去,脚步是轻快了些。
炮筒紧张兮兮地问:“喂,你说那饼里会不会加了虫卵?”
吃都吃了,这时再来担心有什么用呢?就算再吐出来也不济事了。
张良呵呵一笑:“大概不会,我看那老头是不想活了,在交代遗言呢,人死言善,放心吧。”
张良虽是个粗人,有时候却格外犀利通透,嘴也很是毒辣的,他说人死言善,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巴尔辽眼中那丝光彩,只令魏淑子想到了四字:回光返照。
第三天凌晨,黄半仙果然如期兑现承诺,归还顾易贞,将车渠笛交给炮筒,并让前来巡视的老船头将他们送回岸上。
一行人暂不追究老船头的欺骗,去附近的小医院草草处理了伤势便搭船过江,行驶到西陵峡水段时,忽闻轰轰震鸣响起,船体被怒浪掀得左摇右晃,只见魔鬼眼方向浓云团聚,云下尘烟弥漫。
过不多久,便有人在网上发了实拍照片:璺青山山体大面积塌陷,连同魔鬼眼洞穴在内的大片江心陆地全被陷进滚滚江流中,很多人认为是洄流引起了江底黑潮,这黑潮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把陆地吸了进去。
但魏淑子知道,那座江心洲早就千疮百孔,什么时候崩塌也不意外。巴尔辽想是心内有数的,才会在最后说了那些话,他若是有骨气的,应会怀抱着与鬼头教同归于尽的打算,才将埋藏心底多年的秘密全诉说出来,按他们族的传说来看,族民的灵魂将寄托在别人的记忆中得到永存。
可黄半仙那些人又岂会是傻子?他们对璺青山的现状也许比谁都了解,早早便离开了吧。
天色已晚,从甲板上看过去,烟水朦胧间夹着一轮火红的夕阳,夺目的光芒把云霞江波染得血红,好似燃烧般,陷落的璺青山便被织在这一张血红的罗网里。
魏淑子回想起之前看到的那幕场景——在血池地狱中手舞足蹈的黑色骷髅,可不就是羊山族族民的真实写照。那便是所谓的“死相”吗?
潮湿的暖风扑在脸上,她望向前方,依稀看到那么一条黑乎乎的人影,踩着毛竹在大江里载沉载浮。
张良走到魏淑子身边,轻拍她的肩膀,趴在栏杆上问:“想什么?一脸惆帐的。”
魏淑子问:“我有没有告诉你一件事?”
张良托起下巴,懒洋洋地开口:“讲。”
魏淑子说:“那天老船头打竹漂送咱俩进魔鬼眼的路上,我看到他变成了一具骷髅。”
张良问:“那又怎样?”
魏淑子摊手:“没怎样,就是突然想起来了而已,你呢?不回房照顾你好兄弟,跑我这儿来干什么?”
张良不说话,就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直起身猛拍了横栏一下,把手□裤兜里,嘟哝道:“是啊,我发什么神经要跑你这儿来?你自己呆着吧。”说着转身要走。
魏淑子拉住他:“别急,既然来了,不如跟我说说那个什么黄半仙,他不是你们老板吗?怎么又和鬼头教扯上关系的?还把自己老窝给捣了,我实在想不通。”
张良低头盯着拉住袖口的小手,忽然笑了,又趴回去,招招手,把魏淑子唤到身边一起趴着,搓乱她的头发,叹着气说:“是啊,除非他脑子生洞才会自守自盗,我现在倒是想通了,咱们在羊山村见到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黄半仙。”
☆、九菩头一
水潭边堆积着许多动物尸体,连绵起伏的暗影几乎铺满整片泥滩。月光照下来,在尸堆上蒙了一层死寂的白霜,几只老鸦怪叫着在上空盘旋。
尸堆上蹲着个臃肿的怪影,怪影中伸出一对毛茸茸的大手,那大手上抓着一只唧唧尖叫的小猴子,一根黑色吸管悬在猴脑上方,“噗”一下就戳了进去,锐利的尖端扎进头骨,插入深处,随后传来西里呼噜的吸食声。
“没想到你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阴冷的声音忽然在近处响起,幽幽的,带着空旷的回声。
怪影猛然一惊,慌忙扔下奄奄一息的猴子,转头瞪向声音发出的地方,就见不远处的泥塑像后站着一条人影。
怪影尖着嗓子问:“你是谁?”
那人的声音里带笑:“我是谁?你安逸太久,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吗?”
两条柱状物破土而出,直窜上半空,柱状物粗长柔软,直立起来超过三层楼高,约有碗口粗细,外皮黑亮油滑,表面晶晶点点,似有鳞片覆盖,有如两条巨大的章鱼触角,在月光下张扬舞动。
怪影将身体蜷缩成一团,惊疑不定地怪叫:“是你?怎么会是你?”
那人没说话,转头眺望远方,视线延伸的方向有座城镇,横卧在低谷中,静悄悄的,像是一头沉眠的怪兽。滚滚黑云笼罩在城镇上方,云中隐有电光闪现,充满了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他拿出一张写满符字的人形纸片放在地上,对怪影说:
“窝在这种了无人烟的地方不觉得无趣吗?不如去热闹的集市转转,你大哥恐怕也在那儿,这时不过去找,不怕错失良机吗?”
!!!
回白伏镇的途中,顾易贞始终沉默不语,坐船盯着江望,坐车盯着窗望,整个死气沉沉,那也是,璺青山陷落,她妹妹的尸骨也随之沉入江底,没人知道被束缚在五脏尸柱上的灵魂到底会怎么样,结合古丝婆和胡立工所说的话,怕是得不到善终。
周坤想安慰顾易贞,但要怎么安慰呢?空洞的好听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只能默默陪她发呆。
顾易贞大概是感受到了周坤的关怀,倒反过头来安慰她:“不用担心,我没事的,你知道吗,我昨晚作了个梦,梦见易菲来到床前对我告别,她全身发着白光,像天使一样,你知道吗?易菲笑得很开心,她朝我挥手,说了些话,虽然我听不见声音,但她真的很开心,我知道,易菲终于解脱了,她走得很安详,不是魂飞魄散,她的灵魂得救了。”
顾易贞冲着周坤微微一笑,阳光从背后照过来,朦胧的光晕使得她的身形变得很柔和,双眼在阴影的衬托下更显得格外明亮,虽然蓬头垢面,不比之前风光,但周坤觉得这时的她才是最美的。
见顾易贞笑,周坤也笑了笑,从口袋掏出一包烟,挤出一根来送到她嘴边,顾易贞咬下烟衔在嘴里,周坤自己也叼了一根,打火机点燃,再用燃烧的烟头帮顾易贞点烟。
顾易贞深深吸了一口,想来是从没抽过烟,吸得太猛了,被烟味呛得直咳嗽,连泪花也咳了出来。周坤吸进一口烟,缓缓吐出来,说道:“别急,慢慢吸,别含住,吸了就吐出来,等习惯烟味后再学着品烟。”
顾易贞被辣得咂舌头:“听说抽烟能忘记烦恼,是真的吗?”
周坤又吸了几口烟,看着喷出的烟雾说:“只要你觉得抽烟能忘记烦恼,慢慢的,也就真的奏效了,当抽烟时,你脑袋里总想着——这烟好抽,抽得真快活,瞧,不就把其他事全抛开了么?”
顾易贞擎着烟对向周坤:“精神胜利法万岁?”
周坤挑高眉头,盯着顾易贞凝望很久,夹下烟,把自己手里的烟头对上她的烟头,用干杯的动作轻轻碰了碰,问道:“你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牵挂的人?父亲,母亲,家人?”
顾易贞摇了摇头:“没有,他们不在了,我母亲也好,父亲和小妈也好,都在意外事故中丧生,只留下了易菲,现在也没有了,终于还是剩下我一个人。”
她所说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