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传来一阵犬吠之声,接着镇上的狗几乎都被吵醒了,于是犬吠阵阵此起落,霎时把这寒夜里的静谧完全破坏了。
顾剑南皱了皱眉头,忖道:“这店里的伙计真是睡得跟死人一样,怎么敲了这半天的门都没有反应!”
敢情他用力敲门,抽动了背上受伤的肌肉,以致一阵阵的发痛。
他咬了咬牙,多加些力量,用劲又敲了几下,沉声喝道:“伙计,开门!”
里面传来低沉的喝斥之声,犬吠一停,接着便是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问道:“是谁呀!这么晚来敲门?”
顾剑南道:“是我,投宿的。”
门扇微开,里面一个披着棉袄、拖着布鞋的瘦削汉子,探出半边身子,喃喃道:“这么晚还来,真是讨厌……”顾剑南跑了一晚的路,身上伤势又痛,全身湿淋淋的,虽然不冷却也非常难受。
他虽然个性温和,但在这种情形下再听那伙计说出这种话来,也不禁怒火中烧。
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住那个伙计的胸前衣襟,沉声喝道:“你说什么?”
那个瘦削的伙计整个身子被顾剑南往上一提,立即悬空吊了起来。
他原来半眯着眼,眼角的眼屎还未拭掉,这下整个身子被人提起,顿时吓得他张大了眼睛。
当他看清楚站在面前的顾剑南时,不禁目瞪口呆,颤声道:“客官,您……”顾剑南看到那伙计骇怕畏惧的样子,心中怒气已消,将他放落地上,沉声道:“夜虽然已经深了,但是你们开客栈的,岂能因为夜太深而讨厌客人的来到吗?”
那个伙计惶然道:“是!是!客官您说的是,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也……”顾剑南一脚踏进客栈,问道:“这还有下次吗?”
那个伙计颤声道:“没有……没有……是,小的失言了!”
顾剑南看到那伙计的害怕样子,失笑道:“我这么可怕吗?”
那个伙计浑身颤抖,道:“门……门没关起来,太冷了!”
顾剑南微微一笑,反手将门掩上,道:“有房间吧?”
那伙计点头道:“有,客官你是要睡通铺还是……”顾剑南道:“你看我这样子,怎么能睡通铺?替我准备个单房!”
那伙计缩着脖子,傻楞楞地道:“客官你怎么弄成这样子?这么深夜了……”这又关你什么事?顾剑南看到他那傻样子,不禁笑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傻里傻气的?”
那个伙计笑道:“客官您真是聪明,一猜就猜对了,我正是叫傻大宝。”
顾剑南摇头笑道:“真不晓得这客栈为什么会用你做伙计,看你这付傻样子!”
傻大宝咧开了嘴笑道:“这是我叔叔开的店,还是我老娘叫我来帮他忙呢!否则我可不想在这儿做,您看,这么晚了,天气又这么冷,我还要起来开门……”他噜噜苏苏说了一大堆,顾剑南不耐烦地道:“好了,你快带我到房里去吧!”
傻大宝从柜台上拿起烛台,不再吭声,领着顾剑南往通道走去。
顾剑南只见这家客栈颇为宽敞,中间一条长长的甬道,两旁全是隔开的房间,他随着傻大宝走到最里面的一间小房间。
傻大宝将烛台放在桌上,道:“现在天气渐渐冷了,还没到晚上,我们便已经把炕烧好……”他转过身来,这才看到顾剑南背上的衣服破了一大块,露出红红的伤痕,半边衣服都湿透了,他愕然道:“客官,您!”
顾剑南把包袱和铁伞往炕上一放,侧首问道:“怎么啦?”
傻大宝口吃地道:“您的背上……”
顾剑南自进到客栈之后,由于傻大宝傻呼呼的样子,使得他一时反倒忘了肩背上的伤痛。
这下被傻大宝一提,立时感到分外的痛苦,他咬了咬牙,道:“没什么,是在路上摔伤的,明天你去请一个郎中。”
傻大宝唯唯诺诺地道:“客官,你还要不要什么东西?”
顾剑南道:“你先给我提壶热水来,我要抹个澡,然后把湿衣服换下来。”
傻大宝看看顾剑南那副狼狈的样子,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这么大雪天,赶夜路的人真辛苦,若是稍不小心便会跌跤,客官您若是不忙着赶路的话,依小的看来,还是在这儿多住几天吧!”
顾剑南没料到这傻呼呼的伙计,还会说出这番道理来,他笑了笑道:“傻大宝,我看你倒也真会做生意,并不像你的名字那么傻!”
傻大宝咧着嘴道:“到现在为止,只有客官你一个人说我不傻,其实我倒也希望我不被人家看成那么傻!”
他眨了眼又道:“记得有人说过什么大智若愚这句话,也许我不是什么大智,不过倒也并不真笨……”顾剑南凝望这傻头傻脑的伙计一眼,忖:“像他这样可能才是最快乐的人,因为他的天地狭窄,思想仅局限在某个范围,他不会想到许多身旁外之事,当然他的烦恼就少了……”他微微叹了口气,只觉得肩背上又抽痛起来,不由得皱了下眉头。
傻大宝道:“客官,您怎么啦?”
顾剑南摇了摇头,忍着痛脱下了夹衣和中衣,然后解开包袱,拿出一条汗巾,轻轻的拭了拭身上的汗水。
他从屋外风雪中进入屋内,仅这么一会儿,由于肩背的伤痛,使得他全身都冒出汗来。
傻大宝看到他脱下身上衣衫,露出肩背的伤,咋舌道:“客官,你这一下跌得太重了,背上肿起好大的一块,而且左肩上还有一块巴掌大的紫青色……”顾剑南痛苦地拭去背上的汗水,转身道:“大宝,你别多说了,快替我把开水拿来,哦!此外再拿一壶酒来!”
傻大宝点头道:“这个天气喝两盅烧刀子是最好不过了,哦!对了,客官我倒忘了我房里还留有王二麻子的狗皮膏药,要不要给你带一帖来?”
顾剑南皱眉道:“什么狗皮膏药?那王二麻子又是谁?”
傻大宝道:“王二麻子是我们这镇上最出名的跌打损伤的郎中,他所熬练的狗皮膏药虽然名字难听,可是却非常有效,上回我摔坏了胳膊,敷了两帖便好了!”
顾剑南此刻真是病急乱投医,他想到要等到二天之后才是与鬼医公孙输约好见面的日子,在这三天里,他是非要找点药压压不行。
因为他知道这三天内,随时都会遇见金缕宫派出来搜索的人,朴摩天一定不会如此轻易地放了他的,若是再遇见金缕宫的铁卫,他没有一点抵抗力,岂不糟糕吗?
略一沉吟,他点头道:“好吧!你就把那帖狗皮膏药给我带来吧!最好带点下酒的菜,我今晚还没用过饭呢?”
傻大宝点了点头道:“好!小的一定马上就把膏药带来,不过,客官,下酒的菜可没有了,土豆行不行?”
顾剑南挥了挥手,道:“好吧,你就快一点去吧!”
傻大宝唯唯退出屋内,急急忙忙的走了出去。
顾剑南深深的嘘口气,打开包袱,把里面的衣裤全都拿出来,只见那些衣衫都微微有点潮湿了,于是他把衣裤铺平在暖和的炕上,然后把褥子垫上,盘膝坐在坑上。
把肩上的伤痛推出脑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顾剑南很快地便凝聚心神,提气运功。
一直把体内的真气运行两匝,顾剑南方始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他长长的嘘了口气,觉得身上舒服不少,连夜来的辛苦搏斗,拚命逃奔,所加诸于身体上的疲劳,此刻都已消除干净。
他暗忖道:“幸亏朴摩天那一掌攻出时,我已运气护身,加之他当时是在瞑目之下出掌的,所以没有击中我的要害之处,体内的真气也没有受到震荡,否则我根本就不可能逃出这么远!”
意念飞驰,他从自己连夜奔逃,想到三年之前,随着父亲上武当山时遭到玄清道人的陷害,而引出掌圣云中子出面拦阻。
虽然那次搏斗,云中子并没有占上风,可是顾明远却也身负重伤,使得他不得不背负着顾剑南往后山逃去。
从父亲身上所受的那些斑斑的伤痕想起,顾剑南不禁对自己生出一股鼓舞之心。
他暗忖道:“爹爹他英雄盖世,身上也免不了受过那么多刀伤剑痕,可是他依然如此健朗、如此坚强的活下去,我这一点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深吸口气,只觉背上这点掌伤实在无所可念的,上身略微挪动,他继续忖道:“人生随时都会遇上逆境,任何强壮的人也不可能一辈子不被环境击倒,可是最可贵之处,便是他在倒下去之后,能够立即站起来,更英勇地迎向挑战,爹爹英名盖世,遇到那么多的挫折,却从不退缩,我是他的儿子,岂能如此懦弱?
若是爹爹在此,他也不愿见到我像个小孩子那样,受了这么一点伤,便沮丧消极,他老人家必然会骂我没出息的,我岂能够使得他老人家在见到我之后对我失望?”
他从小残废,一直受到父亲的保护,因而产生一种依赖的心理,可是当他离开父亲之后,环境给予他种种打击,使得他慢慢地坚强起来了。
他从那些打击中得到一个教训,那便是人不能永远依赖他人,而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求得生存。
这种意念使得他逃过了许多重大的灾难,他能运用自己的机智来应付外界加诸他身上的压力,而获得继续生存下去的条件。
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依然不会忘记他那有如天神般昂立于天下的伟大父亲。
顾明远一生的作为,给予他的影响太大了,在他的心中,他的父亲永远是他精神上安定的力量,给予他的勇气、信心与坚强的意志。
因而他在沮丧中很快能回复自己的信念,而不再把身体上所受的伤痛,视为一件最重要的事。
他活动一下左臂,竟觉得肩背上虽然还是又烫又痛,可是却已觉得较之方才减轻了许多。
嘴角浮起一丝充满信心的微笑,他喃喃道:“朴摩天,你目前纵然强过我许多,但是我终有击败你的一天,因为我有这个信心,至底限度,你的年龄比我大,你已垂垂老矣,而我却还年轻!你就算再狡猾、再厉害,可是你仍然不能击败岁月给予你的打击,在你老去之前,我终将亲手击败你……”他正在自言自语,门外人影一闪,傻大宝提着水壶,拿着酒坛,已走了进来。
他双足一踏进门,便见到顾剑南赤着上身,盘膝坐在炕上,正在喃喃自语,不禁愕了一下,诧异道:“客官,您……”顾剑南哦了一声,道:“你回来了!”
傻大宝把酒坛和水壶都放在桌上,道:“客官,您一个人在跟谁说话啊?”
顾剑南此时已察觉出自己的失态,微微一笑道:“没什么,我在跟自己说话!”
傻大宝愕了一下,不解地抓了抓头上的乱发,又摇了摇头,道:“跟自己说话?跟自己有什么话好说?”
他还以为顾剑南是因为伤得太厉害,以致影响到神智不清,于是瞪大眼睛,凝注在顾剑南的脸上。
当他看到顾剑南脸上神采飞扬,充满了自信,诧异地喃喃道:“这真是奇怪!”
顾剑南看到他那付傻像,不禁失笑道:“有什么事使你觉得奇怪?”
傻大宝只见顾剑南的面庞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是那样地平和,他的眼睛黑亮发光,浓浓的剑眉舒展地斜飞,嘴角漾起欢愉的微笑,使人一看了便生出喜悦之心。
他楞了楞道:“客官,您变了!”
“我变了?”顾剑南诧异地道:“我什么地方变了?”
傻大宝道:“你变得漂亮了!”
“漂亮了!”顾剑南一楞,问道:“你怎么想的?”
傻大宝道:“方才你进来时满身是雪,一脸疲惫痛苦的样子,此刻却……却完全不同了……”顾剑南也被他的话说得心里感到莫名其妙起来,他诧异地道:“这又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又在那一点呢?”
傻大宝比划了半天,也说不出个理由来,他不好意思地道:“客官,这个小的可就说不出来了,不过小的认为是这样的,如果您不相信,可以照一照镜子看看,小的绝没有说错的。”
顾剑南知道他说这句话的真意,也明白傻大宝没能够说出来的意思。
他暗忖道:“方才我在疲惫之下,再加上伤痛的影响,脸上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可是此刻我的信心已在逐渐恢复,再加上休息了一会,已不再疲惫,自然神态有所不同,虽然我身上的伤还是在痛,可是那已不足影响我开朗的心情,他见到我当然与刚才不同……”他颔首道:“我能明白你的意思,那是因为我心里愉快多了,这一方面是因为遇见你,另一方则是因为屋里比外面温暖得太多,而温暖与友情总是最能使人感到欢愉的,你说对不对?”
傻大宝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道:“客官,小的认为您若是在喝上一盅酒,然后把胡子刮掉,必然显得更加漂亮!”
顾剑南摸了摸颔下的虬髯,再看到傻大宝那傻呼呼的表情,不觉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震荡在室内,震得屋上的尘埃簌簌落下,傻大宝几乎吓呆了,连忙嘘声道:“客官,你小声一点,现在别的客人都在睡觉,您……”顾剑南连忙止住笑声,压低声音道:“哦,我一时倒忘了置身何处,实在不应该!”
话声未了,门外已传来一阵沙哑的声音,喝骂道:“他XXXX的,那个龟儿子深更半夜的干嚎?格老子的吵人睡觉。”
傻大宝伸了伸舌头,连忙跑到门外,道:“各位客官请原谅,是小的睡觉的时候说梦话,发梦笑……”那个破锣似的声音道:“格老子的,我走遍大江南北,也没有听说那个龟儿子发梦笑!”
傻大宝连忙出声道歉,好半天才使客栈里回复沉寂,然后他才掩上门走进屋里。
顾剑南带着歉意道:“大宝,害得你被骂了!”
傻大宝摸了摸头,道:“没什么,好在这个客栈不是外人开的,不然我可要卷铺盖滚蛋了!”
顾剑南凝望着傻大宝那瘦削的脸孔,只觉那张平庸的脸上洋溢着温暖,他走了过去,一拍傻大宝的肩膊,道:“大宝,我交你这个朋友了!”
傻大宝似乎受宠若惊,道:“客官,您说……”顾剑南道:“在下姓顾,顾剑南,你就称我的名字吧!”
傻大宝嗫嚅道:“这怎么可以呢,小的我!”
顾剑南诚挚地道:“虽然并非每个人都有高贵的出身,但是人与人之间都是平等的,没有人能够凭藉他的出身而瞧不起其他的人,所以你我自然也能成为朋友。”
他这番话说得傻大宝目瞪口呆,真不晓得他这句话的真正含意是什么。
要知这种生而平等的思想,若在今日说起,是很普通之事,谁都会知道的。
但是在以前那种封建社会里,阶级的分别最是严格,就算是在武林中,也存有门户之见,自然不会有这种平等思想。
顾剑南说出那一番话也只是因为一时的感触,其实他抓住这个意念,有如夜空偶然一现的雷光,只是瞬息间的事。
傻大宝摇了摇头道:“这个小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够如此放肆,客官我看,你还是快点抹个澡,让小的帮你把膏药敷上吧!”
顾剑南说出那番话后,想了半天,方始叹了口气,忖道:“这种阶级的观念,深植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不知要到那一天才能够消除!”
他也不再坚持已见,因为他知道以傻大宝这种人必然不会想通这人生而平等的道理,他又何必多费口舌呢?他点了点头道:“好吧!我也要早点睡觉了!”
傻大宝把壶里的水倒进摆在炕边的木盆中,然后自怀里掏出一块膏药,放在烛火上慢慢的烘烤。
顾剑南抹了个澡,觉得舒服多了,他用热手巾在肩上伤处敷了几次,觉得肌肉已不若方才那样疼痛。
傻大宝等他抹好了澡,把手里拿着的膏药,往顾剑南肩上伤处贴好,然后道:“客官,您喝点酒睡吧!”
顾剑南穿好衣衫,道:“大宝,你要不要也喝一点祛祛寒?”
傻大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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