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宛咬了咬香唇,道:“就是这句话么?”
“姑娘要在下怎么说?”
“是的,我好像自甘下贱,不该与你再见面了,但偏偏又忍不住找了来,为什么?我恨我自己。”
董卓英未尝不为她的痴情所感,但那传闻中可怕的故事阻止他付出情感,他不能要一个蛇蝎美人为侣。
当下,他不由期期地道:“何姑娘,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下很感激姑娘的一番情意,但……只能放在心里!”
“意思就是说,你看不起我?”
“这……也不能这么说……”
“那要怎么说?”
“总之……我们之间,不可能……”
何小宛粉腮一片冰寒,脸色变了又变,最后以激愤的口气道:“我到底什么地方使你如此轻贱?你倒说说看!”
“何姑娘,没有这必要呀!”
“我要你说清楚!”
“你……何必定要说穿呢?”
“不!现在是个好机会,你说出来,我死也甘心,一个女子,没有理由被人如此轻视的!”
“定要在下说出来么?”
何小宛沉着脸道:“当然,我要弄个明白。”说完,圆睁着杏眼,定定地望着董卓英,静待下文。
董卓英心下着实为难了一阵子,知道非说不可。
于是,他尽量把情绪装得平静地道:“何姑娘,听说你与皖豫镖局总局主‘七海游龙上官予’的独生子,曾有指腹婚约,而你……”
“而我怎么样?”
“在洞房花烛之夜……杀了他……”
何小宛粉腮遽变,咬牙道:“就为了这个?”
董卓英剑眉一挑,道:“姑娘当它是儿戏的事么?”
“哈哈哈哈……”何小宛突地仰首纵声狂笑起来,笑声由疯狂转变成凄厉,笑到后来,不像是笑,而是在号,刺耳之极。
董卓英不禁愣住了。
笑声慢慢敛住,眼角孕了两粒黄豆大的泪珠。
董卓英忍不住道:“姑娘什么事这样好笑?”
何小宛满面凄厉,眼中饱含怨毒之色,以异样的声调冷冷地道:“当然好笑,好笑之极!”
董卓英正色道:“在下倒愿听听好笑的原因?”
何小宛掏出香帕,抹去了眼角的泪痕,幽然启口道:“‘七海游龙上官予’有一个八拜之交的盟弟,两人过往甚密,内室不避嫌,他盟弟的妻子是个绝世美人……”
董卓英凝神倾听。
何小宛顿了一顿,接下去道:“两盟兄弟先后一年成婚,却同时有喜,于是指腹为婚,为儿女订亲家。”
如是生男结为兄弟,如是生女结为姐妹,一男一女则结为夫妻,十月临盆,上官予得子,他盟弟得一女,婚约便定了……”
董卓英“哦”了一声,知道她在说自己的故事。
何小宛掠了掠鬓边散发,又道:“上官夫人坐褥不慎,得了风寒,撒手西归,上官予只好把襁褓幼儿交他盟弟妇乳养,他思痛妻子,往来更频,风雨无间……”
“这是人之常情!”
“光阴荏苒,两年过去了,上官予没有续弦……”
“哦!”
“有一天,保了一趟重镖,盟兄弟俩亲自出马,途中经过八公山,遇上劫镖,上官予负伤而归,他盟弟……”
“怎么,遇害了?”
“一具棺木装了尸体回来!他盟弟妇痛不欲生,几番寻死觅活,但终因爱女而苟活了下来……”
秀眸中闪烁着恨极的光芒,轻轻一拭眼角,接着又说道:“上官予疚于盟弟是因护镖而丧生,对盟弟妇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百日除孝之后,适逢中秋,上官予设了家宴,与盟弟妇共庆佳节……”
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激动起来:“上官予在酒中做了手脚,于是……于是……盟弟妇失了身……”
董卓英脱口道:“禽兽之行!”
何小宛咬了咬下唇,竭力忍住将滴落的泪水。
接着,她又道:“他那盟弟妇事后本要一死明志,但想到丈夫的死因可疑,上官予没有明确交代仇人,于是,忍辱偷生……“上官予以杀死盟弟遗女为要胁,迫弟妇就范……“有一年,他那盟弟妇无意中发现了当年丈夫定情之物,竟在上官予的手中,于是她明白了,原来杀夫占身的仇人,就在眼前……”
董卓英不由愤怒道:“该杀!”
何小宛咬牙切齿地说下去道:“于是那可怜的妇人立誓要为夫报仇,同样的是中秋佳节,在赏月欢饮之际……”
“她杀了他?”
“那妇人突出利刃,猛然施袭……不幸功力悬殊,上官予只受轻伤,那盟弟妇却被他废了武功……”
“这恶魔够狠!”
“他不杀她,只废了她的功力,因为她太美,那时,她的女儿八岁。有一晚,她抱着爱女,叮嘱一番,当夜便悄悄悬梁自尽……”
突然,空气变得令人窒息。
久久,何小宛又接下去道:“那小女孩牢牢记着母亲的遗言,蓄意报仇,上官予为了瞒人耳目,对盟弟遗女爱护备至,欺她年幼无知。却不知道这孤女已明白了真相,他一样传她武功……”
董卓英听得发指,栗声道:“后来呢?”
何小宛闭了闭眼,道:“那小孤女十六岁时,巧逢一位无名老尼,说她与尘世无缘,生具慧根,可参正果,小孤女正心切亲仇,不肯答应那老尼,老尼也不勉强,赠她一本小册子,飘然而去……”
“啊!真是天意,再后来呢?”
“小孤女暗地参修那本小册子,习得了一身出色的玄功,报仇的时机成熟了,也终于到了这一天……“就在不久前,上官予大发喜帖,遍请亲朋好友,要实行昔日指腹为婚之约,小孤女准备那晚当着赴宴客人.揭开这件惨剧,光明正大报仇……”
“对!这做法对极了!”
“但,天不从人愿,小孤女在杀了上官予的独生子之后,上官予诬指小孤女有外遇,作出这灭伦之事。
“于是,引起了公愤,小孤女有口无法分辩,只好凭功力硬拚,上官予发现小孤女的身手不凡,全不是他调教的那一套,自知不敌,在混战中走了!”
董卓英忘形地怒吼道:“岂能让他一走了之!”
何小宛切齿道:“于是,小孤女便开始天涯追踪,苍天有眼,父母有灵,终于被她找到了……”
“啊!找到了?”
何小宛突地弹身电奔而去。
董卓英心头一震,大叫了一声:“何姑娘!”
跟着也弹身向何小宛去处追去。
约莫二十丈左右,只见何小宛刹住了娇躯,董卓英一眼瞥见地上有一具尸体,不由惊诧莫名。
“这……怎么回事?”
何小宛怨毒地道:“他便是上官予。”
董卓英惊灵不已的栗声道:“他……便是上官予?怎么会……陈尸在此呢?”说完,目注何小宛。
何小宛恨恨地道:“这得感谢你了!”
“我不懂!”
“他是为了‘石纹神剑’而现身的,正巧被我遇上,报了大仇,其时,正是你出手杀‘神针医圣’四名手下之际……”
“哦!怎不听搏斗之声?”
“他一招毙命。”
“啊!”
董卓英更加骇然,他还不知道何小宛的真正功力究有多高,既能一招搏杀上官予,这种身手是相当惊人了。
何小宛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问道:“你以为我该不该这样做呢?做得对,还是做得不对呢?”
董卓英内心深处涌起了愧疚之意,自己不察真情,以冷酷无情的态度来对待她,这使少女芳心,打击是很大的。
当下,连声说道:“对,对,对极了……”
何小宛粉腮又是一寒,冷声道:“你不再目为我为败德乱行的女子?”
董卓英歉然一笑道:“那只是误会。”
何小宛的声音变得更冷地道:“现在,误会解释清楚了,我……也该走了!”说完,转过娇躯……董卓英心头骤然涌上北邙古墓香纸拜祭的一幕,若非情深意浓,是绝对不会如此的,当下弹身拦住去路,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何小宛淡淡地道:“阁下有何指教?”
这“阁下”两字,使得董卓英啼笑皆非。
但他知道本是自己对不起她,伤了她的心,当下尴尬地一笑,道:“宛妹,你在生我的气,是么?”
“我怎敢生阁下的气,那岂非笑话?”
“宛妹,你在恨我?”
“都谈不上,一切都过去了!”
“宛妹,过去是误会,现在业已冰释了……”
“哼!误会,现在当然知道是误会,当你冷面无情的时候,你想到是误会么?你曾坦白提出来么?”
“宛妹……”
“你轻信流言,根本就否定了我的人格……”
“宛妹,我错了,不行么?”
“你,怎能有错,错的是我,不该自贱……”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举步转身又要离开。
董卓英发了急,一揖到地,诚恳地说道:“宛妹,我认错,我……向你赔礼,请你原谅!”
何小宛突地像小孩子受了委屈般的“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抽抽咽咽,如子规夜啼,伤心极了。
董卓英倒被她哭得没了主意,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他有生以来,从未经过这种场面。
何小宛哭了一阵子,自动止住了悲伤,粉腮泪痕斑斑点点,像一朵带雨梨花,可爱又可怜。
董卓英鼻头酸酸地痴望着她,忽然,他忘情地上前把她搂在怀中,激动地呼唤道:“宛妹!原谅我!”
“英哥哥……”
她没再说什么,只这三个字便够了,一切误会气恼,也在这一声亲切的称呼中烟消云散了。
两人紧紧拥抱,浑忘了一切,沉浸在蜜水似的情境里,仿佛世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而世间也是可爱的了。
郎情似水,妾意如云,点缀着荒唐的黎明。
久久,何小宛轻轻推开了董卓英,粉腮如朝霞,娇羞不胜的低垂着螓自道:“英哥哥,天亮了!”
董卓英犹似在梦中,迷惘的道:“是的,天亮了!”
何小宛展颜一笑道:“英哥哥,我们到哪里去?”
是的,要到哪里去?两人都是人海孤雏,如断梗飘萍。
董卓英突地一哂道:“宛妹,你说当年赠你武功秘笈的无名老尼,说你命中与空门有缘……“何小宛粉腮一变,道:“英哥哥,你为何说这话?”
董卓英也自觉自己失言,忙道:“没什么,我不过是逗着你玩的,算我没说这句话吧!
我要踏遍天涯海角寻仇……”
“我,与你一道,成么?”
“当然可以,有什么不成!”说着,情不自禁的朗声作歌,唱道:“血泪盈眶,仇恨满腔;忍看衰草斜阳!无限凄凉,无限仓皇,男儿有泪岂轻弹!仗太阿,除强梁,恩怨未了复何待?速着征裳!”
音调铿锵,豪气干云。
何小宛娇声道:“不切题!”
董卓英笑道:“什么不切题?”
何小宛故意装出老道学的模样,一本正经地说道:“现在晓色初露,哪来的斜阳?”
“啊!这个,这是我在荒山一时兴至,胡诌的!”’“好,这算通过,你分明持着石剑,却唱仗太阿,还有除强梁也不大贴切,你是在寻访仇家……”
“依宛妹的意思呢?”
“应改为仗石剑,斩彼猖!”
“好,好,谨谢夫子斧正。”
两人相顾大笑起来。
笑声止后,何小宛皱眉忧心的道:“英哥哥,这些尸体任其曝露不好,会连累此地街坊。”
董卓英低头想了一想,道:“有了,移到范瑶母子那间破屋中,一把火千干净净,此地没紧邻,火不为祸……”
“好办法!”
“那我们快动手,天已亮了,迟了不便。”
于是两人合力,把六具尸体堆置在木板的破屋中,燃上了火种,点燃起来,双双驰离现场。
董卓英一身之外无长物,所有的已带在身边了,自无回店的必要,两人相偕奔向大街,共进早点。
吃食之间,何小宛道:“英哥哥要找的仇人是谁?”
董卓英面上刹时又罩上了仇和恨的乌云,低声说道:“池州庆云山庄之主‘一指擎天司徒业’!”
“那我们到池州?”
“不,庆云山庄早已成了废墟,司徒业下落不明!”
“庆云山庄在江湖中声名不小,庄中弟子当不在少数,还有司徒业的家属,难道全没了踪影?”
“司徒业发妻早丧,没有留下子女,庄中除了食客,便是下人,还有一批护庄武士,全是招雇的,树倒猢狲散,更到哪里去找人?”
“庆云山庄是如何被毁的呢?难道……”
“江湖中无人知道,传说是被毁于天火。”
“唔!这其中必另有文章!”
“找到司徒业本人,真相当可大白!”
“设使庆云山庄是被毁于强仇大敌:极可能是杀人而后放火,恐怕无一活口,不然岂有不露蛛丝马迹之理,至少那些侥幸的武士食客多少会露出点风声……”
“我也曾这么想过,但我发过誓,找不到人也要找到他的尸骨,非要追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那该如何着手侦察呢?”
“另外有个人也在找他,有丐帮弟子为助……”
“谁?”
“叫‘诛心员外’,其实来历不详。”
“哦!诛心员外,我见过此人,很神秘。”
董卓英想起自己误认诛心员外为仇人,而对方也误认自己为他想找的人,始终感觉不能释然于怀。
这其中是巧合,抑是另有蹊跷,不得而知。
突地,一个中年丐者,逡巡到店门口来,不住的以眼光打量董卓英。
小二见是个叫化子,便大声喝斥道:“喂!要饭的,清晨大早,你这算什么?讨饭也得有个谱呀!”
中年丐者翻起白眼道:“别狗眼看人低,你知道大爷准是来要饭的?这街道是你家的不是?大爷可又不曾进门……”
小二怒哼了声,无可奈何地转开了。
中年丐者喃喃自语道:“世上仅有诛心者,人间何来长恨生?嗯!长恨,长恨,其恨何为……”
董卓英向何小宛施了个眼色,道:“宛妹,我们该走了!”
说完,叫小二会了帐,双双出门。
那中年丐者一步一跛,又走得远了。
董卓英偏了偏头,何小宛立时会意,两人遥遥跟在那丐者身后,向前走去,不久,出了城,到了人稀之处。
董卓英闪身追上,沉声道:“朋友,有什么见教么?”
中年丐者止步回身,道:“少侠是……”
“区区长恨生,朋友是传诛心员外的消息么?”董卓英说完,双日凝视着对方:静待答复。
中年丐者一拱手道:“抱歉,要饭的眼拙,一时不敢指认,恐怕会认错了人,诛心员外已于日前去了沂城山,留下话转告少侠,请立时赶去。”
董卓英心中一动,抱拳道:“多承指引,就此致谢,他还说了什么没有?”
“就只这么一句话,少侠知道怎么走法么?”
“沂城山区区知道。”
“要饭的话已传到,就此别过了!”说完,扬长而去。
何小宛问道:“我们这就去沂城山么?”
董卓英一颔首道:“当然,立刻动身,可能诛心员外已得到了仇家的线索,我们得赶快,不能让他着了先鞭,如他一时留不住手,事情就糟了!”
“我们走吧!”
“好!”
两人认路北上。
渡过黄河之后,扑奔济源。
到了济源,离沂城山便不远了。
一路之上,董卓英心情十分紧张,诛心员外既然传了话,十有九是得到了“一指擎天司徒业”的下落行踪,这是双方早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