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咳一声。
两人一同回头看她,宝亲王赶紧放开了傅恒,含笑说:“宁息公主,怎么逛到此处了?下人都去哪里了?你到我府上,可不能受了冷落才是。”。
大格格整个人躲到颦卿后头去。
颦卿清清淡淡地说:“无妨。左右我再过一时半刻就回宫,姐姐寻我有事呢。”。
宝亲王一听,不知为何怔怔地低首沉默了。
他欲言又止,颦卿不耐烦看他,把目光移开,就看见一旁伫立的傅恒。此时在月光下,他仿佛西方传说中的阿多尼斯少年,让爱神也要追逐。
颦卿是听说过的,陛下、帝云出、博菱的那一干师兄师弟中,仿佛有一位不肖之徒,曾经研制出一些奇怪的丸药。博菱说他在制药上是天才,人情上却十分糊涂,竟与宝亲王往来过密。
她更听说,傅恒以前不是长这样的。
颦卿见过那么多的美人儿,陛下、明莼姐姐、帝云出、博菱、明徽……可是他们仿佛都有些奇异之处,唯独傅恒,这样寻常的一个贵族少年,竟然也有这种出尘的美?。
颦卿难免有些猜想。但是换得美貌?这是为何?他又付出了什么?。
若是为了讨好姐夫宝亲王,那也太……。
颦卿双目斜斜,看了傅恒好几眼,这才牵着大格格转身去了。
她没看到的是,傅恒注视着她的淡绿色旗袍青玉簪、楚楚凌波身姿,罥烟眉含情目,呆怔了许久。
宝亲王叹气:“美色真教人难以应对。”。
傅恒颔首,冰心如碧玉,颦笑柳含烟,美色果真令人难以自持。又或者,只是月色太好。
颦卿(三)
集锦篇第九十一章。
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唐多令》。
颦卿在北京女子救助站看见梦阮的时候,并不很惊讶。
她面前的病床上正躺着一个妙龄女郎,她脸色煞白,身体蜷曲,不住战抖,时不时侧脸呕吐,简直像一个狼狈的厉鬼。
颦卿平静而怜悯地看着这年轻女子,在一名看护的帮助下把汤药喂入她口中。那女子克制不住地痉挛,一整个过程下来,颦卿汗湿重衫。
“她怎么了?”。
颦卿头也不抬地答:“吸食鸦片成瘾。”。
“为何会这样?”来人仿佛失措而震惊,“她虽有些不懂事,却从来不是这样离经叛道的人,不过离家两个月……”。
颦卿不答。对方犹自喃喃:“这般堕落,这下家父非得把她逐出家门不可。”。
莫说颦卿,看护也恼了,冷视来人。颦卿为那昏睡的女子挂上葡萄糖点滴,回身说:“阁下莫非以为这世上好人永远是好人,坏人永远是坏人?天堂在天上,地狱在地下——那我便告诉你,无伦是男子还是女子,堕落起来都只需半个月,从教养良好的公子小姐转身变成乞丐盗贼,甚或倒毙路边!你若愿拉她一把,请尽全力。若不愿管她,便只当没有看见,左右还有皇家女子救助基金会,我们会管!”。
来着是两个大男人,此时一齐怔在那里。
曹雪芹喃喃地叫:“香玉……”跨上前就要握住她的手。
另外一人却赶忙拉住他,当即打千道:“爱新觉罗敦诚见过宁息公主!今日唐突公主,实属无心,还望公主恕罪。”。
这原来竟是一位宗室。只是爱新觉罗家的宗室也多了去了,如今破衣烂衫吃不上饭的都大有人在。颦卿原本不喜欢宗室们——在她被封公主时,这帮人反映最激烈。但此时反而露出了端庄柔和的笑容,和声道:“不妨事,你们先起来罢。可是要探视病人?先去服务台办好手续,若这位小姐愿意与你一同回家,那便自去罢。我还有其他病人要照顾,这便走了。”。
两人恭送不提。敦诚不住说:“小妹竟蒙公主亲自看护,实是幸甚。公主慈善悯下,真乃万民之福。”。
颦卿静静颔首,脚步越走越快。
但还是听见梦阮的好友在和他说话:“不,不是雪芹你的表妹,这是当今皇后娘娘的亲妹子,和硕宁息公主,明家嫡出的二小姐!宁息公主最是热心女子权益,之前听说她时常在空余之时到这救助站做义工,没想到今日你我竟亲眼得见,幸甚幸甚……”。
唉,梦阮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当天自救助站返回,是同容大家一起。容大家原名容卿,只是与颦卿有些冲撞,后来明莼皇后有一次索性叫她容大家,得了皇后的亲口认可,自然满天下传遍了。容大家数次与颦卿一起出使外国,展示歌喉步态,两人自然有些交情。
“可怕可怕,我见到一个女子,竟然被她男人殴打得器官破裂,眼见不治,还口口声声要见那人最后一面。救助站的人已经报官了。”。
“唉,高级病房有位官家夫人,不知怎的酗酒成瘾,喝得眼白发黄,听说在家中时时举起酒壶高饮,数次险些掉进池塘里淹死。”。
“她丈夫竟还要她?”。
“知道她是谁么,她丈夫比起她的品阶还颇有不如——”颦卿低声说出一个名字。
“啊,怎么竟然是她?”容大家震惊。自从朝堂上开始设立女子官位,众多有才干的小姐夫人纷纷参与政事,奉献热情,乐此不疲。也有一些天生厉害的,往往做出让人瞠目的成绩来。
只是总归是女子,比起男子来一定艰难些。她却没想到已经艰难到需要把自己灌成一堆烂泥。
颦卿苦笑一下。“在这里,你才发现女子所能经历的苦难竟那么多,所以见到救助站收容的孕妇产下男婴,我总要欢呼雀跃。至少这孩子长大后,无论如何不会再回到此地。而女婴就不一定。”。
“我每次出来,总要松一口气,在里头时时怒气填膺、泪流满面。可是再转念一想,幸亏有此地,否则这么多走到绝路的女子该怎么活下去,在世上女人命运艰难。”。
颦卿有意调松气氛:“哈哈,好多男子抱怨,凭什么女子有救助站,入内可得到免费医疗和短期食水住宿,男子也一样受苦受难,为何男子没有。”。
“呵,他们去质问陛下呀。为啥皇后做了好事,陛下不立时跟进。”。
两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陛下这个冷心人,他才不会关心同胞的艰难困苦,这些堕落的臭男人管他们去死,只有明莼皇后急人之所急,想人之所想。
把容大家送到她家中,颦卿推拒她的挽留,自己命下人驱车离开。容大家虽然是个好朋友,同时也是个是非人,她府上的各色人马轻易沾惹不得。
回家之后去陪母亲班夫人闲聊,果不其然就说起容大家。
“这女子不简单。最近《京华晚报》娱乐版头条就是不住报道她与霍老板的二三事。据说霍某为她置办几套头面首饰都花费近万两白银,还又赠送她一套宅院。京中富商纨绔,成她入幕之宾的不知凡几。”。
颦卿笑笑。母亲班娴是看在女儿好友的份上才口下留德,她是老式人,惯常的世界观是“天下最贱四种人,娼、优、隶、卒,做女戏子的,不但兼着娼的差事,且又为优,更是一身兼二贱”。
她不想纠正母亲的想法,也不愿委屈自己一同去背后说人。
因为何必说呢,这残酷的人世就已经把好生生的人催磨得不成样子。母亲口中的四种人,只是生下来拿着一副烂牌而已,不用余人去鄙弃,他们已足够不幸委屈辛苦狼狈。不用去踩,他们已烂成一滩泥。
看,颦卿也是贵族家庭出来的小姐,她不比明莼皇后。
并不是真的心存善念视众生平等,她只是懒得理人而已。
不理人,只做事。是她这么多年的生存哲学。
她不善良,她尖薄;她对世界没有热心,她冷。
因为曾经经历过家破人亡,忍受过剜心一样的仇恨,默默咽下所有的委屈和冷待,那时候没有人来救过她,没有人包容她,没有人想着,这个可怜的无前途无家人的孤女,我该关怀她一些。
除了表哥,没有。
不过心事终虚化了。也就算了。已经为他死过一次,还待如何呢?。
这世上唯一和她有联系的,也只有明莼皇后和母亲了,她们都是救了颦卿的人。
容大家是浙江那边人,她族中世世代代以唱戏为业的,可谓家学渊源。能做到如今这个地步,自然也是有些与众不同的规矩,她和颦卿说过,家中的规矩是三许三不许。
许看不许吃;许名不许实;许谋不许得。
可以调情,可以拉手,可以眉来眼去,不可来真的,这叫许看不许吃。就算真的入了枕席之间,也一定百般推拒,或说身子不谐,或说家里有规矩,或说日子不好,总之就算外人看着已经成了,实际上也不能成,这叫许名不许实。到两人枕衾之间已经好过了,旁人动了真心,要为她赎身把她娶回去,那也一定是口头虚应付,待钱财得手又翻悔,这叫许谋不许得。
因为女旦也是有规矩的,要为丈夫为家庭打算,把钱财都攒下来。她们别无所有,唯有己身己心,绝不可以轻许于人。
男子要寻一心人,去娼优奴婢中寻不如去贵妇小姐中寻。前者往往让你伤心伤身还诈你一笔钱,而后者却往往是赔心赔身还附赠一笔家产的。
容大家算是已做到女旦的极致了,不仅名扬海外,身家丰厚,而且因为出身宫廷,名声还颇为不错。所以在贵族夫人小姐中招致许多妒忌和中伤——当然也未必是中伤,这些人能想出来骂她的话,还抵不上她自己做出的事呢。
不过这在颦卿看来都是无聊的,何必去嫉妒容大家,和她换换试试?有几个肯,有几个愿意?就算周旋的男人堆身家比较丰厚吧,还不一样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
嫉妒背后是欣羡。
颦卿想,明莼姐姐说的是对的,商业发达起来之后,人心会改变,古老的道德观受到冲击,难免以金钱为一切衡量标准。值得警惕。
她看了一会窗外的枫树,转头笑着和母亲说:“富察?傅恒好似回京了呢。您老人家要不要去看看他?”。
班娴一阵激动:“是吗?这孩子前阵子去缅甸打仗了是不是?他不是外交官吗,怎么突然又去做了武将,教人多么担心哪。”。
颦卿说:“是。打了大胜仗呢。他早升官去做军机处行走了,哪里还是什么外交官,我们外交部留不住他呀,他是个人才。”。
班娴说:“唉,以前叫理藩院的,改叫外交部后我总觉得不习惯。不过春和这孩子从小就刻苦用功,也难怪如今这么有出息。”。
颦卿说:“叫别国为藩显得不尊重。皇后娘娘说的,便宜占足了就好,何必当众打人家脸,有什么好处。不过傅恒也奇怪,他和宝亲王关系这么亲厚,为什么在宝亲王出事的时候没有出面作保?”。
班娴说:“既是皇后圣人说的,那自然没错——”每次提到皇后,她总要加个圣人二字,实在是于她们母女有莫大恩德,发自内心地感激和尊重。她又说,“春和是富察家的孩子,就算宝亲王是他姐夫,他身上担着的也是富察家的干系,怎么会为了宝亲王贸然行事?和姐夫再亲,也没有拿身家性命往上押的。”。
颦卿嗤笑了一声:“呵,可不止是姐夫与小舅子呢!也不知宝亲王福晋与富察夫人到底是怎么个想法,这也太乱了。”在亲生母亲面前,她说话稍微放松一点。
班娴听她讲完看到的几段故事,脸色忽青忽白,怒道:“春和并不是这样的孩子,都是那宝亲王贪花好色。这也怪宝亲王福晋,当年看着明家的小公子,哦,就是你弟弟明徽和宝亲王亲厚,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巴巴儿把亲弟弟傅恒送上门来,可不是就引上邪路了……”。
颦卿无奈道:“妈,断袖龙阳之事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的新闻,康熙爷不许官员嫖妓,官员统统去玩戏子,结果又不许女子唱戏,可不是个个的都包戏子玩男人……”。
班娴忍不住道:“你也大了,如今又有自己的事业,按说妈不该说你。可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玩男人什么的也是正经小姐和硕公主该说的吗?”。
颦卿不以为意,只是笑。把话补完:“名士大多引以为风雅之事。只要他政治上不出错,这么允文允武又长得好看的人何愁前程。”。
班娴发愁道:“可终归不是正途,春和到现在还一个孩子都没有……”见女儿优雅安坐的样子,忽然说,“颦儿,你以前是春和的上司,不如去和他说说?别和男人胡搅。”。
颦卿无奈扶额:“妈,亏您想得出来。我虽然和他共事好几年,可是又不熟。他自己夫人都不急,我们急什么呀,又说什么呀。”。
班娴也不过说着玩,并不当真,这时笑笑就算了。
这时婢子忽然来报:“富察傅恒大人下帖子上门拜会,说是来探老夫人的。公主,见是不见?”。
颦卿刚才议论这人,结果当事人找上门来,倒把她吓了一跳。
见母亲已经高兴地站了起来,她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当年抄家后,母亲被赏给富察家为奴婢,富察家以前与李家也是见过面的,自然也要嗟叹金玉凋零,繁华成泥。只是却万万不敢施以援手,否则岂不是对圣上有所怨望,便让她去做两三岁的小公子傅恒的保姆。十几年相处下来,母亲和他是有感情的。
她只有一个弟弟,就是明徽。
就连亲弟弟杏奴,也只能想法子为他谋一个出身,从小吏慢慢做起,绝不敢认亲。还活着的妹妹湘云,赠她夫家大笔财物而已。家中其他亲人,或死或为奴,大多都在豪门贵族之家,她不敢前去赎买,不能让人知道她这个明家二小姐的身份是假冒的。
富察家最是乖觉,通过宝亲王福晋晓得了些许脉络,主动把母亲送回,还附赠她的卖身契,虽是官奴,不得随意买卖赠与,但是到底冒风险消去了籍册。
因此平白添了一门可以走动的公主亲戚。
远远地看见傅恒大步走过来,真是美少年啊,他锦绣华服,腰悬美玉,英姿勃勃,双目之中几乎流动着星芒。弄得绝不看重皮相的颦卿都想去寻一枚同样的丸药来吃一吃。
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悦怿若九春,馨折似秋霜。流盼发姿媚,言笑吐芬芳。
他拜下来:“傅恒见过公主。”。
颦卿(四)
集锦篇第九十二章。
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徐干《室思》。
傍晚的天空是一种烟霞紫。
希伯来人说:“若有谁看到紫色的原野而无动于衷,则上帝必定发怒。”。
天上是天女织成的飘渺的紫,地下却是一层层波浪一样铺陈开的紫。那是法国人民赠给大清的礼物,一整片紫色薰衣草,帝后专门在圆明园中开辟一梯田作种植之用。
颦卿一直站在文源阁的顶楼天台上仔细鉴赏。天边的云一朵两朵三朵,从金色变成紫色,从紫色变成银灰。月亮升起来了,天空变为墨蓝,镶嵌着无数粒闪耀的星辰。
她用高倍度望远镜仔细看,夏季大三角的直角顶点上,是夜空中最亮的星星之一,天琴座α星。
英国人叫它Vg,天朝人叫它织女星。在望远镜里看过去,它周身淡淡的白光里也带着蓝紫色。
夜风无边无际地吹过来,吹透骨骼肌肤,可是十分温软,在这样的仲夏夜里,让人感觉极为清爽。她的旗袍被吹得贴在身上,侧着耳朵,能听到不远处宫殿里传来的琵琶声,淙淙的,流水一样。
不知怎的,颦卿想起了前日傅恒到自己府邸中来的情形。
他与母亲聊足许久,颦卿不耐久候,自己在外间读书。过一会,傅恒走进来,低声说:“二小姐,您瘦得多了。”。
他们曾共事许久。那时候颦卿还不是公主,傅恒总叫她二小姐,有一次一同出海去英国,在海中忽然遇到海盗,船舶摇晃,喊杀声起,颦卿故作镇定,大浪卷起,打湿她的绣鞋,傅恒也是说一句:“二小姐,属下冒犯了。”忽然就把她抱起来,一直到最安全的舱室里去,不教她站在甲板上。
颦卿忽然觉得疲倦,她半撑着头,轻轻说一句:“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