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猛地一揪,他跑出去干什么,但是一想着香歌陪着他,我并不害怕,香歌是从庞华家族陪嫁过来的,为人谨慎,武艺高强。
“找,快去找,所有人都给我去找。”我站起来指挥,心中烦躁的情绪愈胜。
雨越下越急,出去的人始终没有回来,再等了大约一刻钟的样子,我不顾小智子的阻拦,一头扎进大雨里。
雨真的很大,砸在身上一阵阵发疼,雨雾升起,四周一片氤氲,什么都看不清,我只好一边走一边喊,希望下一秒就在假山的石洞里或者盛开的花架下找到一脸无奈的浮梦。
可是没有,什么地方都没有,不时有人来给我汇报,说是什么什么地方没有发现行踪。
雷声轰隆作响,闪电一道亮过一道,天越来越黑,狂风骤雨吹破了无数灯笼,整座皇宫逐渐陷入黑暗之中,就像一个慢慢陷入淤泥的将死之人。
我一个激灵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冲着汇报的人大吼,“都TMD的出去给我找,找不到就不要回来汇报,快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说在楠木林看见了香歌,我离楠木林不远,一路跑过去还是花掉不少时间,见到他时,他犹如一座雕像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截枯木上。
“为何在此?”我怒问。
“公子吩咐。”香歌只听浮梦的话。
“他人呢?”我一把捏住香歌的肩膀,力气大的似乎能捏碎他。
香歌望向我,一向没有情绪的眼睛中含着一丝恐惧,“王,救公子,公子往那边去了……”顺着他的手指,我看见的是即将陷入黑暗的护国宫。
那是陆远的寝宫。
☆、第 35 章
浮梦并不在护国宫,行至半道,在一道闪电劈下的当口,我看见陆远立在路边的凉亭里,电光中,他的脸色惨白惨白,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陆远一向肤白,他是战神可毕竟也是男子,说不定是怕打雷,我慌慌张张地奔过去,脑海里翻腾着各种各样自我安慰的话。
离得近了,我终于看清亭内发生的一切,那个被浇得湿透,混杂了不少污泥的地面上,浮梦半躺在地面上,他的发丝已经凌乱不堪,衣裙更是湿漉漉的包裹在身上,更恐怖的是他的肚皮起伏不断,似乎里面的孩子想要破壳而出。
“快拉我一把。”我冲还在发呆的陆远吼道,陆远一惊,赶紧与我一起将浮梦扶到亭中的椅子上,风雨太大,这里几乎没有立足之地,我只得将浮梦搂在怀里,期望能替他遮挡到一丝风雨。
“快去喊产夫和御医,去护国宫生产。”我冲小智子吼道,他几个轻跃就消失在疾风骤雨中。
“怎么样?”我低下头问怀中的浮梦,不好,一点都不好,我知道前方等待我的绝对不是欢喜大团圆。
浮梦已经说不出话,他正在运气让腹中的孩儿平静下来,可是,已经要出来的孩子又怎愿意任人摆布,她拼命地挣扎,只想摆脱越发浑浊的羊水,她要出来,她要呼吸新鲜空气……
突然,怀中的浮梦一把抓住我,汗水,雨水浸湿了他的脸庞,他的表情狰狞而疯狂,他一把拉近我,几乎在我耳边疯叫,“菁华,你要保住我们的孩子,你一定要保住我们的孩子。”
没有空气,窒息,难受。
浮梦腹中的孩儿已经发出最后的反抗,肚皮出现一波波浮动,激烈得犹如狂乱的海面。
我心如刀割,喉咙犹如被人掐住一般,同样觉得窒息得难以呼吸,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我面对如此残忍的一幕。
“用它,用它划开我的肚皮。”浮梦将一把小巧的银刀塞进我的手里。
冰冷的银刀却灼伤我的手,我忍着泪在他耳边呢喃,“你会没命的。”
浮梦推开我一点点,目光微微柔和平静了一些,他望向陆远,“你会照顾我的孩子对不对,视如己出!”
陆远怔怔地看着浮梦,他仿佛还身置另一个世界,不等陆远回答,浮梦拔开刀鞘,握着我的手朝他的肚皮划去。
几乎是一瞬间,我想都没想,反握住他的手,将我们紧紧搂抱在一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地抱住他,我感觉不到刀刃划开肌肤时产生的剧烈疼痛,因为我的心已经麻木,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那么期待的孩子,我甚至给她缝补了好几套衣物的孩子,那个名叫青诺的孩子。
这一刻,她的母亲选择让她去死。
为什么我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电闪雷鸣,炸得我无法去看,无法去想。
除去浮梦的反抗,我还清晰地感受着他腹中孩儿的反抗,反抗我这个狠毒的母亲,反抗我这个无情的母亲。
什么时候没有了雷声,只有雨哗啦啦地下着,我觉得世界如此安静,抵着我腹部的肚皮再没有半分动静。
啪!
浮梦一巴掌狠狠抽在我的脸颊上,我回过神松开他,骤然发现我的血已经染红两人的衣裳。
“小安。”陆远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我,我却痴痴看着在长椅上坐下,任由雨水冲刷的浮梦,他的腹部依旧高高隆起,却平静得令人害怕,不多时,浮梦的气息也渐渐微弱起来,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雨中,我甚至以为他也死了。
小智子拎着产夫飞奔而来,她们急匆匆地检查,又惶恐不安地向我回禀。
她们说什么?
孩子腹死胎中,王后生命垂危!
“救活他,不然我诛你们九族。”我发疯般嘶吼着,这不是我想要的,我要大人孩子都活着,我犹如得了狂躁症一般疯狂地嘶吼着,直到陆远将我打晕。
孩子在踢我,孩子疯了一般地在踢我,她不是要出来,而是怨恨我这个母亲为何如此狠毒。
我猛地坐起来,才发觉刚刚做了一个噩梦,环视四周,是我的寝宫,光线微弱,不辨白昼。
我正在起身,突然有什么东西从我脑海里流过,起先只是哗啦啦的溪流,慢慢形成长河,最终变成汹涌澎拜的大海。
那段缺失已久有关我前世身世的记忆在这一刻全数回归到我的身体内。
原来,原来如此。
原来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只是太短暂,一次意外的摔倒,竟让我和腹中的孩儿再也没能走下手术室。
过道里满是亲朋好友的痛哭声,我却并不觉得难过,直到看见躺在手术室上,自己身体的旁边同样包裹整齐的小小身躯。
那一瞬间,心中充满执念,我便来了这里。
我异常苦闷地捂住脸,我真的是追寻孩子而来,可为什么就在我触手可及的时候,孩子再一次离我远去。
而这一次恰恰是我亲手将孩子推向远方。
难以解脱的自责和挣扎。
“王,您醒了?”小智子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
“浮梦怎么样呢?”我闷声问道,我希望他活着,这样世界上总还有个怨恨我的人。
“庞华家族来人了,王后无恙,只是……”小智子语调悲痛,他跟我一样期待着这个孩子。
“只是什么?”我扭头望向小智子。
“王后再也无法生育。”
浮梦在雨水中躺了那么久,能保住命已经很不容易了,腹部传来一阵阵剧痛,摸上那个位置,上一世的记忆再次重叠起来,那时,我这里也挨了一刀,无论哪一次都没能保住孩子。
孩子,至于孩子,我抬起头仰望金碧辉煌的房顶,就算我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又如何?
有时候,上天就是舍不得给你一个孩子。
☆、第 36 章
原是准备迎接全国喜事的,突然之间变成丧事,然而孩子胎死腹中,不得举办丧事,最后一个可以倾泻诸人哀伤的缺口也被堵上,悲痛被闷在密罐里,等待着发酵变质的那一刻。
清晨的时候她被几个婆子用白布裹着装在摇篮里运了出去,我远远的从窗口看见这一幕,心已经毫无知觉。
对,是个女孩儿,我期待已久的小姑娘。
我本来应该看她一眼,但是我害怕她跟上一世的孩子长得一摸一样。
“王,吃点东西吧。”小智子在一旁劝慰着,我推开他的手,起身朝护国宫行去,明明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去追问陆远,脑海里也有个声音在大喊大叫:蠢货,这不关陆远的事,你现在这样去质问他,他怎么想,庞华家族怎么想,天下人又怎么想?
可是身体就是不听指挥地朝那边行去,我进去时,陆远正端坐在椅子上,他似乎一直在等我,听见脚步声,他慢慢抬起眼睛。
“你还是来了。”他的语气平稳宁静,我的心却突然痛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打破沉默,泪眼婆娑地看着陆远,“陆远,今早我看见她了,她好小好小……”说到这里,我呜咽起来。
陆远叹了一口气,握住我的手,“小安是来问我那日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现在浮梦心绪不宁,身体抱恙,我无论说什么对他都不公平,你且熬过这段日子,然后你再去问浮梦,让他自己告诉你为何那日我们二人会在凉亭。”
我当时哭哭啼啼,全然没能体会到陆远的苦心,见他不告诉我,又似乎对我有些冷淡,我也没心情痴缠,便这样匆匆离去。
事后多年,我一直后悔没有亲耳听他说出这段真相,如果我当时再固执一点,是不是往后也不会伤他那么深?
大约一个月后,悲伤似乎减轻了一些,这大概是断奶药引起的幻觉。
原本已经涨得满满的奶水,就等着女儿出生后贪婪的吮吸,然而突如其来的灾难让饱涨的奶水无处消化,加之油脂厚重,我的胸部一度成为重灾区,那种疼痛可以用撕心裂肺来形容,可我倒是觉得解脱了一些,至少让我不用时刻面对心中的悲哀。
之后,御医们给我配置了大量的断奶汤,我几乎以汤药代饭,连喝一个月才将这充裕的奶水给逼回去,一同离去的还有身体上的疼痛,这种渐轻的疼痛状态让我产生我在好转的幻觉。
于是一个月后,我自我感觉良好地跑去看了浮梦,据说庞华公派了神医来养护浮梦,如今他已经好的差不多。
浮梦确实好的差不多,我进去时他竟然站在窗边看着院中的紫阳花,经过雨水的浸润,紫阳花已经开出最美的蓝色。
我松了一口气,心道庞华家族的男儿就是坚强,于是凑到他身边轻声道,“浮梦,我来看你了。”
浮梦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来,随着他转身,我脸上本还浮起的笑容顿时消散殆尽,心也沉到看不见的最黑暗的什么地方。
他没有变,依旧那么美,只是……再也没有灵魂。
他呆呆地看着我,不是在辨认也不是在回忆,他只是这么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又回过头望向窗外。
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浮梦陷入幻境,暂时不会好转。”门外走来一人,面容平常,气质不俗,他便是庞华家族的神医。
我也是久久不能平复,看到浮梦这个样子,我才知道悲伤根本没有远去,我们正身处最黑暗的时候,根本不知出口在什么地方。
我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人抽走一般,重重跌坐在地上,小智子与侍从们慌手慌脚地将我抬到一旁的软榻上,神医又喂我吃下一枚药丸,我的五官知觉似乎才重新回到身体里。
“殿下节哀顺变。”神医盯着我,眼神深邃宁静。
看着这样一双眼睛,我似乎受到了某种鼓舞,就在想要溃败的一瞬间又有一个声音告诉我现在不是时候,我是一国之王,谁都可以倒下,我不能倒下。
闭了闭眼,我撑起来问神医,“他还能复原吗?”
神医点点头,“不难,难在殿下的身上……”
他说的语意不详,我挥退众人道,“你可畅所欲言。”
神医再次点点头,“殿下的心不在他身上,如今又没了孩子,他所有的希望都没了,心结不解,难以复原。”
我略感歉意,“神医见谅,我不可能朝三暮四,既然喜欢上一个人自然一直喜欢下去,更不能因为怜悯就又爱上另一个人。”
神医笑着摇头,“殿下多虑了,草民所说的心在他身上与爱不爱他并无关系。”
“你的意思是……”我有些困惑。
“尊重,尊爱,理解,宽容,除去宠爱,想要在一个人身上花心思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说完神医朝我行了个大礼,“草民越位了,还望庆王恕罪,浮梦是我看着长大的,以往他为了庞华家族牺牲太多,如今好不易能过上自己想要的,却天不遂人愿,但愿殿下能善待他一生。”
我盯着神医,“庞华公要浮梦做什么?”
神医一征,大约没料到我会问的这么直接,他犹豫片刻,“有些事草民不能说,但是庞华家族要做的绝对伤害不到庆国半分。”
“但是我总要知道庞华公为何愿意将爱子送到本王身边?正是本王对此事多有揣测,才让本王曾经伤民千万,如今又害得浮梦生不如死,你们要做的究竟是什么?”我突然激动起来,要不是庞华公图谋不轨,胁迫浮梦嫁给我,他又何必遭此罪过,浮梦可是有心上人的呀!
神医突然沉静下来,似乎先前对浮梦的悲悯已经烟消云散,“请庆王相信庞华公,只要浮梦公子好好待在庆王身边,庞华公自然可保庆国千秋万代。”
这么说浮梦怎么样一点都不重要?
我不由怒上心头,“真是薄情寡义的家族,为了家族利益连儿子的意愿都可以不顾,浮梦喜欢的根本就不是本王,你们胁迫他嫁给我,又逼他失身于本王,他生来的骄傲与自尊全数被你们毁了,事到如今我不会再相信你们,本王要找出浮梦的意中人,到时候还他自由身,让他二人双宿双息,而你们庞华公就等着计划落空,抱憾终身吧!”
神医震惊于我的言辞,略微想了想,换了一种语调,阴冷恶毒,令我十分厌恶,“庞华家族要令一个国家低头,方法千百不重样。”
哈哈哈,这就是庞华家族的求人态度,我突然替她们可悲起来,“我菁华何时怕过你们,过去可割十城,如今往后依旧敢割。”
“你!”神医脸上终于出现一丝盛怒。
我狠狠地盯着他,“我菁华从不是被人胁迫的性子,你们既然是求我办事,那就拿出点求人的诚意。”
谈判眼见破裂,神医重新梳理情绪,很快就镇定下来再次换上先前温文尔雅的气度,“庆王息怒,不知庆王想要什么样的诚意?”
我亦不再是感情用事的人,“告诉本王庞华公的目的,本王自然尽力而为,一旦本王帮助庞华公,庞华公不得再干涉浮梦的人生。”
“庆王要如何处置浮梦?”神医略显紧张的问道。
“自然看浮梦的意愿,只要他愿意跟心上人走,我菁华绝不会将他禁锢在这个地方。”我诚心诚意地说道,却全然不知正是这番言论将事情导向最坏的一面,因为那时的我不知庞华家族即将面临的灭顶之灾只能靠我才能安然渡过,庞华公即便是冒天下之大不为也不会放开我。
而另一个,浮梦。
在连他都不知道的某个时刻,他已经将他的心一点一点,全数交给了我。
☆、第 37 章
记得上一次照顾浮梦的时候,我们彼此还水火不容,而如今,我再一次将手中的汤勺喂向他时,他竟然不知张嘴。
我不辞辛苦,亲力亲为地照顾他,喂他吃饭,帮他洗澡,亦陪他睡觉,就这样熬了一个月,在睡莲凋谢的最后一个清晨,我正为他梳妆。
他突然问我,“小安,你愿意这样照顾我一辈子吗?”
我的手停在半空,惊喜浮上心头,接踵而至的却是无言以对,我这样照顾他一辈子,那陆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