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大家又闲聊了一阵,看康熙略有倦意,便告辞回府。各房均有赏赐。独文若与那拉氏是一样的。一行人坐了马车,行至府前,下了车。文若眼尖,见的来福儿正低着头,急匆匆的从府里出来。文若忙使眼色,要他赶快回去。来福儿却没瞧见,一头撞上了四爷。四爷怒道:“作死了你!这大晚的走路不看人的么!——这是上哪去?”
来福儿见是四爷,早吓的傻了,扑的跪倒,孰料却从袖子里滑出一封信来。夜里光线暗,文若见众人并未发觉,忙一脚踏上,将那信踩在脚下,脸上却怒斥道:“也不长个眼睛!爷回来了没瞧见么?还不快去打点!”来福儿答应着,见四爷没话,方颤巍巍站起来。正要告退,李氏正往这边来,黑夜里未曾瞧分明,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扑在文若身上,文若没料到她撞过来,哎哟一声,忙退了两步,扶着车身才站定。李氏道:“哎哟——这地上都搁了些什么呀,绊的我险些没摔跤。”一面忙扶文若,赔着罪道:“佟福晋还好吧?瞧我这——”却见众人眼睛都往地上瞧去,文若心知再瞒不过,却不知信里内容是什么,暗暗着急。果听耿氏道:“咦?怎么有封信在地上?”来福儿一听这话,顿时抖得像筛糠样,扑地又跪下了。伏在地上只是乱颤。这下四爷也起了疑,道:“拿来我瞧瞧。”底下人拾了信,双手呈上。四爷拿手里一看,封面上写的是:“若儿亲启”,看了一眼文若,取出信纸展开一看,洋洋洒洒,却是年羹尧的笔迹。看那内容,却是一曲《十香曲》:
“吹气如兰麝,临风解玉当。 夜深索杯茗,枕畔口脂香。
委地云鬟重,临窗卸晚妆。 银钢斜背坐,微送鬓丝香。
耳鬓斯磨际,凭阑小语长。 被疑花送馥,不道是衣香。
玉颊朝霞晕,冰肌夜月凉。 偷从偎傍处,领取粉痕香。
荳蔻梢头绽,鸳鸯叶底忙。 双峰高并处,滑腻自生香。
玉体横陈夜,巫山梦楚襄。 醒来腰力弱,微带汗珠香。
贴地疑莲涌,凌空若鸟翔。 暗中休摸索,但觉绣鞋香。
十幅拖来缓,双钩覆处藏。 罗裙春不隔,那识自然香。
别有销魂处,温柔在此乡。 檀郎亲熨体,冷暖并成香。
弹筝称曲圣,刺绣号针娘。 一样平康女,谁能遍体香。”
描绘女人身上十处香气,极是香艳。文若看四爷看了信之后脸都发青了,额上青筋暴出,连身子都有些颤抖,当下心知不妙,刷地白了脸,心彷佛是要跳出来一样。其余各人见了四爷这番模样,谁都屏气凝声,无比的寂静更叫人害怕。
忽听的炸雷一声:“都给我进来!关门!”说着狠狠盯了文若一眼,众人忙跟进去。文若瞧这架式不知道会怎么样,心下无比害怕。且跟着进了抱厅,便听得四爷狂怒的声音:“把那个吃里扒外的狗奴才给我绑了,拿鞭子打!往死里打!”两个家丁拖了已吓得半死的来福儿下去,杀猪似的叫声响了两下,立马变成了吞在肚里的闷哼声,想必是被堵上了嘴。文若脸色雪白,却见四爷一步一步踱着跟前,文若口里发苦,浑身直颤,“啪”的一声耳光伴着一声怒吼:“贱人!”文若站立不稳,跌在地上,脸上多了五条血痕,登时火辣辣疼起来,嘴角渗出血丝。跟着一纸雪片飘下,“瞧瞧你做的好事!——好啊!好啊!好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好个御笔亲封的和硕格格!”身子乱颤,忽地咳起来。那拉氏忙上来抚着他胸口,一面道:“爷当心着,别气坏身子,我看文若妹子一向规矩,怕是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爷——”“给我滚开!”一声暴喝,推了那拉氏一个踉跄。耿氏年氏忙扶了那拉氏,一时无人敢劝。
文若此时回了神来,颤抖着拾了那纸,一瞧之下,却呆住了,万不料是这样。明显是有人陷害,如此反倒镇静下来,“哼,机关算尽太聪明!想污我与年羹尧有私,却不料我与四爷未曾圆房。若是一般情诗便也罢了——那样却未必能够置我死地,却用这摆明了是男女欢爱的十香艳诗。”于是起了身来磕头,泣道:“四爷!这分明是有人诬陷。若儿——”“够了!”四爷暴怒之下,却是听不进任何言词。文若咬牙道:“若儿只一句话,说罢便是四爷要打要杀,也无半分怨言。”四爷铁青着脸道:“好!我倒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一面沉声道:“全都给我滚出去!”一屋子人霎时间立马走的精光,文若以头触地,哭道:“若儿清白之身,别人不知,难道四爷不知么?处子之身,一验即知!”四爷听了这话,身子一颤,眼睛定定地盯着文若,那眼里满是血丝。一步一步走将过来,一把拉起文若,“刷”的一声,撕裂了她的衣服,露出贴身红色的小衣。文若身子发抖,此时却不敢相抗,闭上了眼睛。半晌,却听得低低一声叹息:“罢了!穿好衣服。”一面从文若手里夺过那信纸,搁灯上烧了,一面吩咐人:“来人!送佟福晋回房。”文若颤抖着拉起衣服,一时顾不得羞耻,在众人睽睽之下衣衫不整地跑回房去。扑地倒在床上,又是委屈又是后怕,呜呜噎噎哭将起来。
一众丫头婆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慌了神。诗儿追着文若进来,脸上也满是泪,搂着文若道:“这是怎么回事?要是格格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要活了!”抱琴进来见这景象,忙吩咐人烧水,见文若脸上肿了老高,又是心疼,直跺脚:“这才多久呢!下得这狠手。”忙去取药膏来,又拉起诗儿,安慰一阵,道:“这会儿伺候格格要紧。”诗儿忙擦了泪,安慰文若道:“四爷一时气急了,等醒过神来,还和以前一样的。格格别哭坏了身子。”文若断断续续住了泪,咬牙切齿道:“今日之辱,必要十倍还之于污我之人!”
抱琴带着芷兰打了香汤,诗儿服侍文若沐浴了,换上衣服。又细细看脸上伤痕,诗儿急的直掉泪,“这要是留下疤痕,可怎么好?”忽秦顺儿进来,带了一瓶膏药,说是四爷特意寻的内制的消肿的药膏,诗儿接了。文若一把夺过来,往地上狠狠一砸。“打也打了,这会子谁稀罕!”却听诗儿道:“四爷——”这才发现四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外了,见文若摔药,脸上不由尴尬。咳了两声,走近来,扳过文若身子,正对着她脸,温言道:“今儿是我气急了,让你受委屈了。”文若仍是低头不说话,四爷抬起她下巴,看着脸上的伤痕,心疼地道:“是打重了。生我气也别和自己过不去啊,不上药,以后留了疤可不好了。”文若仍是不说话。四爷便吩咐诗儿等好生伺候,又说命人再送药来。便欲走,末了,又转头道:“那个私相传递的狗奴才我已叫人将他乱棍打死!诬陷之人一旦查出,决不轻饶!”文若听得来福儿死了,虽是意料之中,仍是颤了一颤,坐倒在床上。见四爷远去,文若心知他心里疑心并未尽去,叹息一声,甚觉疲累,躺了一会便自睡了。
第六章
康熙四十四年的第一天,大雪纷飞,天空乌压压的彷佛便要塌下来一样。金瓦琉璃的紫禁城里,正庄严肃穆地举行着祭祖的仪式。康熙带同众阿哥们齐跪在奉先殿祖宗灵位前,焚香祷告。沉沉钟声在遍地雪白的北京城里敲开来,一下一下撞在文若的心房上。她披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怀里揣着金丝的暖手炉,站在玲珑的冰雪世界里,鹅毛大的雪花飘在她的头发上,肩上,偶尔还挂了一片在睫毛上。
这时候的四贝勒府是多么的静谧啊,静的彷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丫头们无数次的来劝她回去,可她不愿意。她突然的觉得心好累,来福儿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偌大的花园,无数的楼阁,如今看来也不过是牢笼一座,她真的怀念起现代的世界来。在那个世界里,她有着满腔抱负等着施展,寒窗苦读十六载,为的是有朝一日报效国家,大展雄才,如今却困在这四方天地中,同一群女人斗的死去活来,究竟,她是为了什么?
受伤的脸被风刮的有点疼了,她挪了挪脚步,向着一堆假山石走过去。方走过山洞边时,“啊——”惊呼还没出口,被人捂住了嘴,“别怕,是我。”正是年羹尧。“你还来做什么?害我还不够吗?”文若见是他,怒道,抬脚就走。“别——听我说。那信不是给你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到了来福儿那里。更不知道……”文若一定,猛地醒悟:“是的,那原本就不是写给我的!信前没有称呼,只有信封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可是当时都只留意了里面是年羹尧笔迹,却没人细看信封。”盯着年羹尧道:“那是给谁的?”年羹尧脸色登时尴尬起来,:“那……那……”文若看这模样,心里明白了几分,冷笑道:“你对这时代倒是适应得快。”年羹尧脸上更是红一阵的白一阵,搁不住,却道:“你不也一样?以前念念叨叨的讲什么女权主义,现在不也做人家的小老婆做的得意?”文若怒道:“你——”年羹尧道:“别说这些个。我来只是告诉你,这事我会查清楚,你自己当心。这几天就别出来了。”文若冷冷道:“不劳你费心。是谁种的因,我自有办法让他消化自己结的果。”说毕,拢了拢披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回去了。
回至房里,细细思量这件事前后,终是没有头绪。显然有人移花接木,偷了年羹尧的信塞在来福儿身上。这人既如此做,显然知道两点:其一,必然知道自己与年羹尧有私,无风如何能起浪?也许,这个人还知道,四爷心里早有疑惑。思及此,寒了一下。再者,这个人定然能够接近年羹尧身边,才能偷到这私人情书。若从这两点看,只有年氏。可是她怎么可能蠢到把自己哥哥拉下水呢?另外,为何偏偏选了来福儿呢?为的是来福儿为佟家卧底,自己必定会回护他,如此正好坐实罪名?越是想,越是后怕。倘若不是机缘凑巧跟四爷没有圆房,留得处子身,怕是早已……更可怕的是,既然来福儿身份暴露,那个人,他还知道多少?
越是烦闷,越是静不下心来。忽听的人报:“东厢年福晋来瞧格格了。”果见年氏披着大红披风,顶风冒雪的来了。后面跟着个老妈子捧了一堆补品。文若忙命人接了,携了年氏同往炕上坐,道:“这样大雪天,姐姐何不在家歇着,这样顶风冒雪的赶来,可叫我怎么敢当呢。”年氏瞧着文若道:“这点子雪有什么打紧?难得我们住的近,不彼此关照,还指望谁呢?”一面又看文若的伤,“唉哟,这可真打的重了——不知道那个狠心短命的这样害妹妹!”一面又骂。文若心道:“且看你唱的是哪一出。”便红了眼圈,道:“姐姐还不知道呢!爷差点没要了我命。这会子还恼着我呢。”年氏道:“这可不呢!爷连我也恼了,这一日未曾给过我一点好脸色看。”恰逢诗儿上茶来,听这话便道:“论理,主子们说话,没有我们奴才插嘴的。可这话我不能不说——这还不是瞅着年主子和咱们格格都是爷心坎上的人么?一棒打俩呢!”文若沉了脸,道:“多嘴!主子们说话,有你插嘴的么?”诗儿忙低了头退下。年氏道:“这话却也没错。如今满府里,就那一个最乐。”说着拿手指了指李氏住的方向。文若摇了摇头道:“她便有这心,也做不来这事。”年氏捧着茶碗,喝了口茶,却不放下来,呆呆地出了会神,摇了摇头道:“如此,我也是摸不着头脑。——今天哥哥也来过,说起来应该是外面人做的。”文若没接口,也低着头喝了会子茶,“如今事情也过去了,便也罢了。因果报应,终是不会错的。”年氏叹道:“妹妹就是心肠太软了,这如何能饶了去?罢了,大过年的,却说这些,我也不久呆了,你好生养着伤。”说罢便起身。文若留道:“时候不早了,不如吃了饭再过去。”年氏推辞告谢,文若也不多留,吩咐人好生送年福晋回去,雪大,别滑倒了。
年氏刚走,抱琴进来回文若道:“我方去了耿主子那里,细细问过翠缕。年前几天耿氏都没出过院子呢。那天晚上也是一同跟着的。未曾离过半步。李氏那里,也是一样。”文若道:“这几日无事,不必去找她们了。也叮嘱她们小心些。”抱琴答应着自退去。府里查不出头绪,文若隐隐觉得事情并不简单,难道是,难道是,爷自己?顿时心咚咚狂跳,安慰自己道:“不可能,绝不可能!”一忽儿又觉自己这样荒唐想法实在可笑,想他如今多少大事等着筹谋,哪里会费心机在这上头?一忽儿又觉得唯有他才能做的到,既要查,为什么杀了来福儿,不留活口?既要查,为什么烧了信纸,毁灭证据?
皇室贵族,新年下,更是数不清的礼节往来,文若正好脸上伤未全好,便推有病一概应酬都免了,因此一连几日来都闲在家中,四爷自是忙得不可开交,难得也闲暇时也总会抽空来瞧她。文若开始赌气不理,经不住四爷温言抚慰,且也不能太拿大,方渐渐回转了。眨眼便到了初七日,家里打发了宋嬷嬷来瞧文若。文若接了嬷嬷,道:“原该我给替阿玛额娘拜年来着,如今却劳您来了。”宋嬷嬷道:“听说格格身上不好,老爷福晋都急的什么似的呢。”文若淡淡一笑,阿玛额娘必也知道自己是假病。两人进了屋子,遣开外人。宋嬷嬷便道:“来福儿……”文若忙止了她,“阿玛也知道了?”宋嬷嬷道:“早知道了。也知道格格……”说着便往文若脸上瞧,一面从怀里掏出封信来,递给文若。文若忙拆了来看,却是两个字:“李卫。”登时全身冰凉。一面道:”辛苦你了,宋妈妈。坐下暖暖身子再走罢。”宋嬷嬷见她神色不似往日,略坐了坐,便告辞回去。
这里文若拿着那信,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与李卫素未谋面,无冤无仇,他干什么使这样毒计?心里咬牙道:“好个李卫!我便会会你!”。
北京城西南角上,有家名叫老牌坊茶馆的小店。店虽不大,却十分精致,茶也很好。因不当道,生意一向比较冷清,这日,文若换了身简单装束,从后门出来,赶了马车直直地奔了这间小店来。虽是便装,仍是难掩华丽。小二一看,便知道是大宅子里出来的贵人,忙堆着笑招呼,文若皱了皱眉头:“实在是找不到简朴的衣服穿,就这身仍然是太招摇了,好在这里冷清,当不妨。”
便进了茶楼,按着年羹尧事先说的上了楼,果见东南角里坐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眯着一双小眼睛正往这瞧,文若便知必是他了。款款走至那桌前,却见那人仍是打量着她,轻笑道:“怎么李爷不请我坐么?”那人咳了一声,忽然意识到什么,忙把搁凳上的一条腿拉了下来,摆正,一边摇头晃脑的道:“年大爷忽地变了小福晋,这个……这个……快请坐,请坐!”一边叫道:“小二,上茶。”
文若大大方方坐了,打量着这一历史传奇人物,果然如书上写的“一副痞子样”,脑子里浮现出“韦小宝”的形象,暗想,该叫韦卫或者李小宝才好。却见李卫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嬉皮笑脸地道:“小卫子今天是托了年爷的福呢,还是托了福晋的福呢。来福儿没死的冤了。”文若笑道:“年爷是四爷的人,文若更是四爷的人,咱们都托了爷的福。李爷,你说是不?”李卫笑道:“是,是,是托爷的福。”收了笑又道:“我小卫子若不托了爷的福,早就饿死在街上了。福晋,这您可知道?”
文若浅笑着,斟了杯茶,端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