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顾岩腰间疼痛难忍,一茶杯袭来,竟是蹒跚着没有躲开,被她砸中,踉跄一步,靠到墙边,眉目微蹙,连脸色都变得苍白起来。
冷婉玉见他此等神色,料得必定是旧伤发作,心头有些不忍,也自觉有些过分,便停下手来,冷哼一声,朝外唤道,‘柳儿,柳儿!’
那名唤柳儿的丫鬟睡眼惺忪,推门进来,眼见屋内杯盘狼藉,纸笔横飞,夫人怒气冲冲站在中间,城主则是脸色苍白站在屋角,知道肯定是城主和夫人又吵架了,如此光景,不知重演了多少次,见的多了,也便不足为奇了,她心里不免偷笑一番。
冷婉玉转过身去,冷笑一声,捻了毛笔,佯做娇媚状,‘柳儿啊,你家城主小腰扭了,快叫大夫,好生伺候着!这扭了腰,到战场上送死都不踏实!’
‘你!’梅顾岩脸色苍白,指着她,脸上涌起一阵怒色,却是哆哆嗦嗦着,没有说出口。
‘怎样?’冷婉玉上前一步,执了手中茶杯,柳眉微挑,轻蔑一眼,一扬手,作势欲砸。柳儿见状,忙上前一步扶着梅顾岩,道一声,‘城主小心了。’
梅顾岩瞅了她一眼,虽是气愤,见她那副神色,气场又弱了几分,出门的时候,回身轻指,‘泼妇,泼妇!’
‘呦---’冷婉玉尖细嗓音从身后传来,调侃道,‘城主大人,可别闪了腰!’
听罢此话,梅顾岩脚步一顿,仿佛腰上更疼了几分,不由得哎呦一声,却在心里骂一句,臭婆娘!
第三十七章 烽火横琴(7)()
且说那日,崔锦娘经城主左世坤邀请,城主府上一曲琵琶音,奏尽风华无双,赢得满堂喝彩,经不住城主盛情强留,便在府上歇了一晚,次日清晨,东方刚白,便匆匆告辞,径自回薛府。
青石长阶上,一盲眼老妇步履蹒跚,费力一步步前行着,身边虽有婢女红香扶着,仍是走了几步,便停下来歇息一番。如斯夏日,几声啾啾鸟语,几声玲玲溪流,锦娘耳根一动,嘴角便浮现出一抹温柔笑容。手指略微颤抖,摸索着攀上婢女红香的胳膊,混浊的眼睛似乎也添了几分神采,转向她,惊喜问一声,‘红儿,墙外的花开的艳不艳?’
红香听罢,抬眼只见翠柳绵绵,几欲挨着地面,环顾四周,却不见任何花开景象,只在一棵古老的柳树下,几朵小花努力绽放着,或许是身子羸弱,只能随了微风,如柳条般随风而摆
。她楞了一下,随即掩面轻笑,‘夫人,时年盛夏,杨柳依依,姹紫嫣红开遍。’
看见锦娘的脸上现出阳光般的笑容,红香抬手轻问,‘要不,红香摘一朵?’
盲眼妇人抬手阻止,干枯的嘴唇一张一翕,弯腰喘息,‘不必,且让它们自在开放,莫要打扰了。’
红香一怔,心道一声夫人仁慈。崔锦娘费力地迈上台阶,不觉脚下一绊,竟是踉跄一步,几欲跌倒。红香忙上前一把扶住,关切道,‘夫人小心。’
锦娘吃力地直起腰来,舒了舒气,摸上她的手,空洞的眼睛转过来,歉意一声,‘你费心了。’
红香对上她那可怖的眼睛,转过头去,悄悄抹了几把眼泪。抓上夫人的手,惊觉她十指坚硬如铁,又不免一阵心酸。琵琶弦涩伤手,常人弹起,须戴护指,而锦娘,从那日容貌毁尽之后,即便是指尖血痕斑斑,便再也不曾戴过护指了……长久以来,昔日葱葱十指,到了今日,竟是疮疤遍布,坚硬如铁。
红香抬眼看她,见她神态自若,脸上微笑,仿佛溢起春风。她忽然顿了一下,停下来有些伤感,转头喃喃,‘不知修杰护得王子,可比随军安全?’
红香听罢,掩嘴轻笑,打趣道,‘夫人忧心了,那城主府戒备森严,莫说是敌人了,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何况公子武功高强,夫人你杞人忧天了!’
锦娘身影愣住,心里忽然泛起一阵酸楚,良久才转为平静,抬脚迈上一级台阶,恍惚叹一句,‘万般阻挡,到头来还是习了武,从了军……杰儿,莫要如你父亲!’
君欲守土复开疆,血犹热,志四方,我为君擦拭缨枪,为君披戎装。君道莫笑醉沙场,看九州,烽烟扬,我唱战歌送君往,高唱。
君行一月,梦君征战,君行一年,梦君还,君行十年,梦不在……此番流年过,光阴轮转十八年,一曲琵琶,绝代风华,又能迎得何人归?纵是建功立业,名满天下,又怎能掩住,黄沙漫漫,一片枯骨?
还记那日,和煦春风,拂醉人心。那日黄昏,薛澈携了新妇,踏过小河堤,驿边桥头低眉耳语。同望垂柳扶风,共看成双锦鲤。耳鬓厮磨之际,却见河边漆黑一物,薛澈疑惑,走上前去,掀开重重包裹,皱了眉头,那襁褓之中,竟裹着一个酣睡的婴儿!待锦娘上前,那婴儿竟打个哈欠,睁开小眼,咯咯一声,向着二人笑了起来。孩子纯真的笑容恍若绽出的夏日清莲,出凡尘而不染。锦娘不禁心头一动,抬手摸了摸婴儿脸颊,仰头温婉一声,‘夫君,这孩子,同我们真是有缘呢!’
眼眸泛波,明媚地要滴出水来。薛澈平静如水的心,忽地被清风吹皱。抬手揽了夫人,在她额头刻下一吻,新妇羞涩,低头不语。他爽朗一笑,柔声道,‘若是喜欢,以后,他便是我们的孩子。’
锦娘心头蹙起,枯瘦如柴的手捏了一把衣角。心头长叹一声,杰儿……莫要如你父亲!
如今,流年偷换,陌路红尘。扬州十年,歌声里,雨落长安,谁人记?今日琵琶弦断,谁忆当年一曲千秋日月悬?
进了薛府,锦娘便是摒退了下人,独自一人坐于里屋,红香抬手,目光流转,终究是摇头叹了一声,此番光景,多年来早已习惯,再说什么,也是徒然。便恭敬掩了房门,退去了。
临走之时,回眸一眼,见窗前人影微动,锦娘摸索着抱起琵琶,轻拨几下,叮咚响起
。红香目光凄然,忽地流下泪来,转了转头,忙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擦去。
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她还在弹奏那首曲子么?如此动听,如此欢快,如此激昂……可那该听的人儿,又在何方?或许,早已是战场上的一缕幽魂了。
锦娘覆上琵琶,轻轻弹起。犹记当年,三军麾下,她一曲《闻战》,写尽风华无双。众人听闻,鲜血滚烫,几欲跨马提枪。
今日《闻战》一曲,还似往昔,可那故人,却听不得《祝捷》!
素手翻转,轻拢慢捻,将那首《祝捷》弹了数遍。转眼夜幕降下,崔锦娘浑然不觉,当然,对一个眼盲多年的人来说,白天和黑夜再无分别。
清风拂过,里屋的窗户,‘吱呀’一声,慢慢开启。锦娘闻得,耳根一动,手中琵琶声戛然而止。她将琵琶放于桌上,缓缓站起,向着暗夜轻问一声,‘何人?’
那窗户边闪过一个黑影,转眼之间便移到锦娘身侧,袖中刀光乍现,她只觉颈间一阵冰冷。
‘别动!’那黑衣人低低喝了一声,手中刀锋薄如蝉翼,抵上她的脖间。
锦娘一笑,转过头来,那锋利的刀锋划过,顿时在她脖间留下淡淡血痕。黑衣人见她毫无惧色,眉头一皱,手中的刀松了几分。
‘老妇将死之人,’她从容拂下来人的手,没有一丝惊惧,淡淡一句,‘何劳壮士动手?’
威胁么?她冷笑一声,一片小刀,便算得上是威胁么?昔年被俘栖柠,满身鞭痕,火红的烙铁靠近,覆上当年如水明眸,囚室血染,只闻得咝咝几声,烙铁上冒出几缕青烟,一声惨叫,晕倒地上,腊月寒冬,又被冷水泼醒。火光中,映出狰狞的一张脸,拿了烙铁,将她于地上提起,厉声问句,‘你说不说?’
如此刑囚,只为逼问出那些她不可能知道的消息,比如说薛澈的行踪。
黑衣人望一眼她遍布刀伤的脸,知她不怕死,便收起刀锋。锦娘叹了一口气,‘若是为财,薛府尽数拿去也无妨,若是为仇,我一老妇,又能结下何种恩怨?若是与先夫有隙,’她的脸上出现了苍凉的神色,抬手摸了摸桌上琵琶,苦笑一声,‘先夫……已经去世多年了……’
那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放于桌上,冷冷一声,‘我要你趁弹奏琵琶之际,持此匕首,杀了江安。’
锦娘闻言,心头一惊,猜到来人是栖柠人,为边疆战事而来。转头冷冷答道,‘不可能。’她抬手送客,不偏不倚正好指向窗户,‘壮士请回。’
‘哈哈。’那黑衣人笑了一声,露出洁白的牙齿,抬手点了油灯,忽的目光转至她的身上,悠然一声,‘薛夫人。’
他蓦地上前一步,不顾锦娘挣扎,一把擒住她的胳膊,将一物塞在她的手里,抬眼淡淡一句,‘此物,薛夫人可曾认识?’
锦娘握了那东西,在手中婆娑着,摸到那熟悉的花纹,忽地身体剧烈抖动,退后一步,脚下一绊,跌坐椅子里。昏黄的灯光下映出她苍白的脸色,眼上的伤疤忽地裂开,涌出嫣红鲜血,和着泪水,汩汩流下,斑驳在刀枪遍布的脸上,可怖至极。那黑衣人不禁皱了皱眉头,眼里竟露出一丝怆然。
仿佛一瞬间万千惊雷劈身,崔锦娘周身颤抖着,忽地捂嘴,爆发出一声悲啼,她颤抖回过头来,声音断断续续,却是泣血凄厉,‘你……你从何得来?’
她忽地起身,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疯狂地颤抖着,歇斯底里,‘你从何得来?’
黑衣人冷眼看着面前容貌丑陋,几近疯狂的老妇,抬手一把将她摔在桌子上
。锦娘身子一倾,砸落了桌上杯盘,她咬牙回头,血泪两行,犹是坚定一声,‘你从何得来?’
哗啦一声杯盘破碎,惊来了众多家丁,众人齐聚门外,问一声夫人安好?黑衣人叉了双手,饶有趣味地看着她,锦娘惊觉,双眼微闭,良久定了心神,喘息着道一声,‘散了吧,我无事。’众人听闻,虽是心中疑惑,听得夫人出声,也只得诺了一声,散去。
还记当年,新婚燕尔,红烛罗帐,新妇浅笑频频,倚他肩头,有些羞涩,低头道一声,‘夫君。’那时校尉自是年少,揽得佳人,心中无限欢喜,低头欲吻,却见她羞涩婉避,他抚掌大笑,用力箍住她,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锦娘慌乱之中,紧张抓上他的手指,摸到一奇怪指环,她浅笑,忽地褪下它,拿于手中观赏一番,嘟起了嘴,狡黠道,‘好丑的指环!’
薛澈一把抱她在怀,拿了指环放她眼前,‘诺,父母留的,片刻不离身的。’
她有些吃惊,更有些惭愧,忙低下头拿了指环,用心套在他的手上,仰头道一声,‘父母给的,自将好好保存了,锦娘可不敢拿!’
黑衣人整了整领口,风轻云淡一句,那般不经意,却是直戳锦娘内心,‘自然是,从薛澈手上扒下来的。’
她的眼泪如倾盆大雨,碎了一地,捂住起伏不定的胸膛,回首颤抖着,喃喃一句,‘他……’手中握紧了那枚指环,嘴唇都咬出血来,忍住啜泣,‘他……他尸骨何方?’
黑衣人转过神去,目光悠远,望向暗夜,风轻云淡一句,‘他,还活着。’
一语既出,如同闪电惊雷,激地锦娘周身一震,她挣扎着从桌上爬起,踉跄一步,眼泪和了血珠滚落,神情恍惚,喃喃一句,‘我就知道,他还活着……他舍不得死,舍不得我和修杰……’
转头问一句黑衣人,‘他如何不来找我们?他……在何方?’
黑衣人一把拿起方才拍在桌上的匕首,放在她的手上,附在耳边,诱惑道,‘杀了江安,他便能归来,杀了江安……’
崔锦娘挣扎着,一把推开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又扑上前来,拼命厮打起来,如同一只发怒了的小兽。黑衣人冷笑着侧身躲过,只留得锦娘扑倒在地。她伏于地上,声声呼号,泪水呼啸而出,似要将这十八年的委屈,一夕诉尽。
黑衣人冷眼,将那匕首扔于她身侧,冷冷道,‘小心了,此刀,见血封喉。’
锦娘扑倒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声声悲戚,对月一呼,声自呜咽,‘这是叛国啊……’言毕,已是泣不成声。
黑衣人皱眉,似乎有些愤怒,上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拎起,附耳暧昧道,‘你爱他,是不是,’他嘴角轻笑,‘相思刻骨,你很想他是不是?’他劈手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巾,扔于地上,推开锦娘,转身便是冷笑。
她挣扎着捡起那方丝巾,指尖触到那熟悉的花纹,咬于唇间,声声呜咽。
一方无瑕小帕,金丝绣了鸳鸯
。她抚摸着那一针一声划,低头呜咽,咬着那方锦帕,身子颤动着,久久不能言语。
整整十八年,恍若红尘一梦。往事迷离,一转眼,好似还在昨天。
春色撩人,水光潋滟,伊人晨起坐梳妆,小楼独上,团扇遮颜,望一眼墙外少年,恍若人生初见。一手琵琶,诉尽春情,他上阁楼,道一番风景独好,良辰美景谁共赏?她倾玉液,红袖佯嗔,秋波婉转问情郎。
红墙花繁,柳絮翻飞,夕阳初上,人约黄昏。他抬手,递一纸婚书,她掩面,竟欲语还羞。
清晨薄雾,小炉香尽无人续,粉裙玉钗,纤手独把柴扉扣。他开门,她避走,频回头,?g一方锦帕待人收。藏林后,观郎意,看他捡起,看他轻笑,看他四顾,看他揣于怀中。
她手握那方锦帕,指甲陷入肉里,神情恍惚着,低头不发一语。黑衣人蹲下身子,目光睥睨,眉头微皱,问一声,‘怎么,你不干?’
锦娘呜咽,只不答话,‘感君丝丝意,常怀比目心,相见恨时少,天老情方尽。’黑衣人盯着她,徐徐吟出一首诗。看她泪如雨下,抬头目光悠远,‘我常见他望向江水,吟出这首诗,’他啧啧,声音里屋竟有几分感动,‘我常感动于他那凄然的目光,听他说,江水那头,有一位女子痴痴等他,那时,我便一直想见那痴心的女子,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原来是你,薛夫人。’他的目光变得玩味,声音也多了几番调侃的味道,冷冷一声,‘果真风华无双!’
崔锦娘听罢,愣愣地直起身子,枯裂的嘴唇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十指忽地覆上脸颊,触到那些可怖刀伤,不觉满面羞惭。
‘相思刻骨,’黑衣人佯作同情状,哀叹一声,而后狡黠一笑,‘你很想他是不是?’他站起身来,叹一口气,目光玩味,‘谁要我是个好心人儿呢!也罢,锦娘若是不答应,明日我便将校尉部分送来,’他嘿嘿一笑,摸摸下巴,‘也许薛夫人会睹物思人,重新考虑下我的提议,也说不定呢。’
一语既出,地上的妇人嘴角微微颤抖,蓦地从地上跃起,一巴掌向那黑衣人打去,他冷冷,侧身躲过,顺势擒了她的胳膊,扭于身后,附耳暧昧道,‘日出之前,侯着薛夫人的答复。’言毕,只一松手,将她推倒地上,纵身一跃,翻出窗户,消失在一片夜色中,只留淡淡一声‘还望薛夫人能给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
崔锦娘无力地跌坐地上,突如其来的变故,意料之外的音讯,疑惑,惊喜,诧异……所有的感情一瞬间涌向脑中,她跌坐地上,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觉那十八年压抑的感情一瞬间化为绵延不绝的泪水,将她逐渐吞没。
一队家丁听见屋内响动,杯盘倾颓之中夹杂着锦娘的嘤嘤哭泣,心里疑惑,忙候于屋前,问一句,夫人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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