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朕果真养了一群废物!来人,将神宫监他们一行人拖出去立斩不赦。若半个时辰后,雷雨再不停,钦天监的一干官员,也给朕一个个地拉下去。”在一片雷声雨声交加大作之际,一个声音怒不可遏道。
“皇上……饶命啊!皇上!”上道话音刚落,只听一片哀嚎声不绝于耳,却又不过一时半刻,绝望的哀求声已淹没在一个个惊雷浩雨里。
此时,亲眼目睹这一切的仪华,已目瞪口呆的瘫跪在地上,低垂着的螓首下是掩不住的恐惧与愤慨:什么叫皇权,什么叫人命,在这一刻,显现无疑。不过下雨闪电的自然现象,却只因九五之尊的皇上一个不高兴,便可随意斩杀一批批官员。那么布衣百姓呢?在皇权之下,可又是低贱的不如蝼蚁?
想到这,仪华止不住的联想起她自身的处境,尴尬的立场,还有迷茫不可预料的未来……
正胡思乱想时,半个时辰已过,阴暗的殿内再一次响起了绝望的悲鸣,一触即发的窒息感弥漫整个殿宇,恍惚间,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似乎萦绕开来。
“慢着!”就在众人人人自危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适时响起,殿内的骚动也顺应静了下来,听那人悠悠吟道:“雨落天垂泪,雷鸣地举哀。西方诸佛子,同送马如来!皇上,今日确为吉日,只是皇后娘娘她仁慈宽厚,上天才以风雨雷电相迎娘娘!”
仪华细听那老者的话什,心下暗赞了一下老者心思巧妙,但又可惜他不过是巧言,终究劝不了朱元璋收回圣命,反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然,殊不知人心不可猜测,尤其是帝王之心更不可猜测。
只见老者一袭话说完,朱元璋便朗声大笑道:“宗泐啊,你不愧是得道高僧!说得好!说得好!既然诸天神佛来送皇后,咱们就这个时候出殡!”老者见朱元璋转怒为喜,继而更进一步道:“那钦天监的官员,不知……”
“放!当然放!朕还需要他们为皇后送行唱和!”朱元璋一派大度道。
如是,一场血淋淋的杀戮便在老者的巧妙的言辞中游刃而解。
见状,殿内众人不由大吁口气,纷纷向老者投以崇敬的眼神。而仪华却愕然了半晌,忍不下心中的好奇,偷偷抬眼看向老者,老者不过是一个白胡子老僧人,身形佝偻,但身份在众人中间,明显极高,不仅受众人推崇,还得朱元璋宠信。看来,在明代僧人的地位是极高,这一点她需要注意。
接下来,众人生怕再有变故,而后送殡、下葬等事宜皆提起十二万分小心,有条不紊的走过一遍行事,于下午酉初刻,大行皇后马氏终葬入陵山。
从陵山回到歇榻处,已是掌灯时分,本该沐浴休息的仪华却紧绷着神经,目光一动也不动的盯着阁楼门口,待看见雨雾里几个身影冒雨过来,她紧张得死握双拳,直到几个内侍穿着的人进来阁内,她才全身一松,有些精疲力竭的问道:“什么事?”
一名内侍禀道:“宗泐大师亲选了一批高僧予诸位王爷回藩地,以为大行皇后诵经祈福。所以王爷还在皇上那,今晚可能会留在那边,还请王妃娘娘先行用晚饭,不必等候。”一听完,仪华只差没站起身高呼雀跃,幸是理智未失,忙打发了几名侍卫,就沐浴上榻,不约片刻便也沉沉的睡下。
第十三章 接触
时近二更,已是夜深人静,只余几只秋蝉不知白昼黑夜的叫着。
在这“吱吱”的蝉鸣声下,仪华一身难受的醒了过来,还不甚清醒地睁开眼睛,就感浑身一股黏腻劲儿,四肢也泛着酸软无力。她干脆也不动,静静地在榻上躺着,思忖了一下,便料是白日送殡时,淋了雨又吹了冷风,估摸着现在是风寒侵体所至。
她又躺了一会,实属不适的厉害,身上出了一层层的细汗,贴身的亵衣裤渗得透湿,吸附在肌肤上。于是,张口想唤冯妈来伺候,又忆起冯妈她们也是受了凉,睡前她就没留守夜的人,这会儿只好由她走出去唤人。
正打算间,开门声夹杂着一个浑厚低沉的男子声音响起:“去调查一下那个叫道衍的僧人。”一人恭敬地应下,又一尖细的声音劝道:“王爷您两日未阖过眼,还是让奴才备了热水,伏侍您歇下?”
……
后面他们再说些什么,仪华已听不进耳,心下只有一个声音在嘶吼的叫嚣着:朱棣他来了!
不过,隔着一座楠木六扇隔扇之外的人,却半点未听见屏风之内的人祈祷,在内侍伺候着盥洗毕,众人退下后,朱棣拖着微带沉重的步子向里间走来。
感觉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仪华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不由自主的屏气凝息,紧张得仿若即将行刑的人,等待着接下来的凌迟。却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眼看着朱棣就要绕过屏风,“砰砰”一道急促的敲门声改变了他的路径,让他又调转了回去。
“什么事?”朱棣疲惫的揉了揉眉心,随口问道。
“一个自称道衍的僧人求见王爷。”室外的人言简意赅的回道。
一听“道衍”二字,朱棣眉宇间的疲惫顿消,只听他微一思量,即允道:“请大师进来。”
听到这,仪华无声地张了张嘴,她不知自己是否该吱一个声,以示室内还有一人,就听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似在叩首行礼道:“贫僧道衍参见燕王殿下。”听过,仪华刚生的念头又被打消了,使她带着一丝害怕一丝好奇的睁开双目,向隔扇的位置偏头去,透过白纸糊得的大片镂空雕花扇面,看着外间的情形。
朱元璋为了夺取天下,曾利用周颠、铁冠子为他编造神话、制造舆论,因此他登基后,僧人、道士在明代初期地位十分崇高。而道衍精通佛法、儒学、道术等,自是身份更重,大可不必向朱棣行跪拜大礼,更不必行面见皇上之礼——五拜三扣头。
朱棣见道衍行此礼,是为大逆不道,旋即止住搀扶起身的动作,沉脸质问道:“大胆!这乃是我大明朝面见天子之礼,你这藩僧岂敢胡为!”道衍额头伏地道:“燕王殿下不同常人,自当得起贫僧行此礼。”
今日才第一次见面,虽有心结交这名由宗泐亲自举荐的人,但他行事向来谨慎,现下拿捏不住道衍是何意,朱棣不愿露出真实想法,故脸色一变,指着门口喝道:“本王念在你是宗泐大师推荐的,不予你计较,你好自为知。现在给本王出去!”
道衍一急,忙抬头挽回道:“燕王殿下,请听贫僧一言,再赶贫僧离开也不迟。”说着见朱棣沉吟不语,他直表来意道:“贫僧深夜前来,是想求殿下明日答复皇上的时候,能选贫僧与您一同回北平。”
可笑之极,朱棣掩下心里的嘲讽,冷哼一声道:“凭什么!”道衍从容一笑,道:“就凭贫僧有大礼相赠。”朱棣听后莞尔一笑,“哦”了一声,语气略带轻蔑道:“不知大师有何礼可赠与本王?”
“若能随殿下回北平,贫僧定送大王一顶白冠!”似不见朱棣的不屑,道衍掷地有声的仰面答道。
这话一落,朱棣平静的面上出现一道裂痕,脸上瞬间阴晴不定,交替变化。而处在隔扇后的仪华,闻言只差失声一叫,她急忙一手捂住嘴巴,张口结舌的盯着隔扇间的隙缝;再借着缝隙间透过的一缕光亮,这叫道衍的人清晰入得眼内。
该如何形如他呢?
一个年近五十岁的男子,还是一个僧人,却全无僧人面上亲切可言。只见他一张拉长的脸上,是一对倒三角眼,塌鼻梁,厚嘴唇,面露病态之像,又有一种百兽之王的气势,实为怪哉。然而他长相怪倒也罢,却偏偏要说送朱棣一顶白冠戴!朱棣现在是燕王,一个“王”字,若再戴一顶白冠,加个“白”字,岂不是“皇”!
念及此,白日朱元璋的杀人如麻的情形跃入脑海,仪华潮红的脸颊登时一白,想到这话可能传出去的下场,仰或她被发现偷听的下场,全身不禁泛起了森然的寒意,一时居然骇得愣住。
另一边,朱棣却回过神,面无表情的冷冷看了一眼道衍,漠然道:“本王就当没听过这话,大师你走吧。”
道衍见朱棣面上冷淡,心里蓦地一慌,太子朱标身边皆是能臣,没他立足之地;三位就藩军事重地的王爷,二皇子秦王不成气候,三皇子晋王得皇宠,自也看不上他!那么只有四皇子燕王有实力,能让他一展抱负,他不能就这么放弃。心下一番计较过后,道衍急切的起身,恳求道:“殿下,请您带……”
“出去!”无情得吐出二字,道衍仍不愿到此为止,朱棣扬声下令道:“来人,带大师离开!”
“殿下……”随着侍卫的入内,道衍只来得及唤出一声,已被“请”了出去。
仪华见僧人离开,停当的思绪又缓缓恢复之际,突然一个黑影一闪,眼前黑了一瞬,就感喉咙一痛——朱棣已单手扣住她的咽喉,眼里释放出狠戾的杀气。
室内一灯如豆,幽暗的黄光下,她第一次看清朱棣的面貌。
听闻他出生于金陵(南京),但他却不是南方的汉人男子一般斯文秀气,反生得犹如北方男子一样,身形高大威猛,脸上轮廓深邃;犹是两道直入鬓角的浓眉下,一双亮若寒星的黑眸炯炯有神,又透着桀骜不驯之气。只是唯一不好地便是,这双眼睛正眼神凛冽的盯着她,并且紧抿的薄唇也勾勒出一抹嗜血冷意
在性命攸关的一刻,仪华反观冷静了下来,看着这个将来甘冒谋反篡位之险,也要咬牙一刀一枪硬谋取天下的燕王、未来的永乐大帝朱棣,她脑中飞快的转动着。转眼之间,她已最快地作出反应,让迷茫的双眼渐渐绻起恐惧的泪水,惊骇失措的望着他,痛苦的呻吟道:“痛……冯妈救我……来人啊,有刺客……”
断断续续的几句话什,听得朱棣迟疑了起来,手上力道松了少许。一得到喘息的机会,仪华立即涨红了脸咳嗽数声,就感锁着她咽喉的粗糙手指又有合拢的迹象,她隐在锦被里的手忙对着自己下了死命的一掐,旋即,滚落的泪水伴着一声尖叫终于从唇间溢出:“啊!不要斩首,冯妈救我……有刺客……不要斩首,啊——”
朱棣浓眉深蹙,极浅的一抹疑惑闪过眼里,又带半分懊恼的看着眼前这张御下脂粉,恢复原本青涩稚嫩容颜的面孔。
这两日他疲惫至极,杂事繁多,晚上又遇道衍带给他的冲击,竟粗心大意的忘了还有个未满十三的小女孩已是众人认定的王妃,这般,她自是会被安排住进主楼的主卧房内。不过看她的样子,以及手底下火烫似的燥热,八成是下午淋雨才风寒引起的发烧,人也被烧得迷糊,还记着灵堂上的事……
想到这,朱棣收回手上的钳制,往仪华冒着冷汗的额头一触,感觉光滑的额际果真非烫,心下尚存的那点犹豫也烟消雨散。又一想后面的礼仪,还需要燕王妃走过场,便将此地让了给她,转身朝外发话道:“王妃染了风寒,去宣太医过来。还有叫七海赶紧从给本王收拾个歇榻的地方。”
随朱棣的话撂下,一应伺候的内侍婢女连忙赶来,冯妈、阿秋也即是奔了过来。仪华意识模糊的看着朱棣离开的身影,又听冯妈熟悉的叨念声喋喋不休的在耳旁响着,她再也顾不得一身的汗唧唧的难受,失去知觉的昏睡下去。
第十四章 离京
山,苍郁翠绿的青山,重重叠叠的群山。
谷,深不见底的幽谷,峭岩嵯峨的深谷。
她独自一人行走其间,脚下是崎岖不平的地势,举目所见是奇峰林立、峡谷幽深,耳际是死一般的沉静,连一丝风声也无。
人呢?他们呢?为什么只有她一人?
她惊惧的对着空无一人的深山幽谷放声大喊,回应她的却是自己的叫声。这一刻,无边无尽的恐惧孤独袭向她,她无措的抱头蹲在悬崖边,不停的呢喃呓语着。
倏然,耳畔有声音传来,她惊喜的抬头,却见一个古代女子的影像飘在空中,朝她冷笑道:“贱丫头!你侥幸逃过被卖为妓,也逃不过为妾的命!”怨毒的诅咒声落,一个威武的将军临空出现,睥睨着她道:“不想低三下四的过活,不想当妓为妾,那就顶替‘徐仪华’重生!”
“冒名顶替?胆敢欺瞒朕!来人,将她拖出去凌迟处死!”身穿龙袍的中年男子面目狰狞的喝道。
不
她不要当妓做妾,不要为顶替别人,她是李西啊!
她痛苦的又紧抱着头,却听有人从后面喊道:“姐!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找到回路没?”
回路?她找不到回路!
她下意识的摇摇头,又不知忆起何事,猛地回头一看,就见穿着登山装的两女一男一行三人向她走来——是堂弟他们!她喜不自禁的站起身,便要向他们奔去,却不料脚下一滑,紧接着,只是一瞬间,她已失足掉下悬崖……
“啊——”一声哭叫划破了拂晓时分的宁静,呈昏睡的仪华突然睁开双眼,一片砂绿床幔环绕眼前。
一时间,仪华犹在云雾当中,不知身置何处。
“呀,王妃醒了!王妃醒了!”一个女声惊喜的欢呼道,随之,纷扰杂乱的清响接连响起。
仪华微动眼波,目之所及,是一间古韵浓厚的房间,清一色穿着雪青色窄袖褙子的婢女。还欲瞩目细看,门口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端着什么朝房间疾步而来,且一并张罗道:“快去穿太医过来,说王妃醒了!对了,等一下,别忘了再去回禀一声王爷。”
听了六年的声音,一下警醒了仪华混沌不清的意识,暂时失去的记忆回到了脑海里,也顺应记起了那晚朱棣对她起的杀意。不由地,她轻眯起眼睛,戒备的扫了眼四周,见无异样,方才对着已走到身边的冯妈扬了一抹虚弱的笑容。
冯妈看着仪华苍白的面容,心下一酸,哽咽道:“小……娘娘这一病可是厉害,半昏半醒了三日,今儿可算恢复了神智。对了,不是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您不好生将养个十天半月可不行。”
许是病中人特易感怀,听着冯妈念念叨叨的话语,仪华倍感亲切,不自觉地缠上冯妈的手,像几年以前一般由冯妈诓哄着才喝下汤药。
朱棣听闻婢女的回禀过来时,正好瞧见了这一幕,脚下一停,掉头就要离开,却又撞上闻讯赶来的太医向他行礼道:“微臣参见燕王殿下。”这一下,他不好离开,心想着反正是有事要和她说,干脆费上一些时辰也无妨,一来可向世人以示燕王与燕王妃夫妻情谊,二来又可已达遮掩她身份一目地,确是一举多得。于是,他又改了想法,与太医同进了里间寝房。
仪华刚服过汤药,就听朱棣来了,当下一惊,微抬眼眸,就对上甫入屋室的朱棣,急忙错开眼睛,低头不语。朱棣不在意的瞥了仪华一眼,心里愈发确定她就是一个胆怯无见识的庶出女,便也不多分了注意,转头对太医道:“你去看下王妃的情况,若是身体还需,本王就调整行程,等她病愈再回北平。”
太医答应着为仪华诊了脉,片刻功夫,即起身回道:“王妃此病是多年郁结于心,又受了惊怕,才借由风寒一起发病,其实也无甚大碍,好生将养些时日即可。”朱棣皱眉重复道:“好生将养些时日?”
听出朱棣语气里的不悦,太医望了眼略有不安的仪华,补充道:“要不了多久,在腊月中旬前,王爷定能赶回燕王府。”京师离北平近两个月的路程,多留也就七八日,尚可接受。遂,朱棣点头允下,又另提一言道:“本王有事与王妃说,你等都退下吧。”
有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