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让主仆二人埋汰的朱棣,正在王府门前上了马,向秋山别庄驾马前去。
秋山别庄
一连数月卧病在床,仪华只觉浑身的骨头都软了。而时逢九月,又天高云淡,正有登高眺望一说。于是在听良医建议出门走走后,心中不禁升起了几分游兴。如此,就在朱棣快马加鞭赶来的时候,仪华也带着曦儿出了别庄向深山行去。 大半个山头属于燕王府所有,也不用担心闲杂人等所扰。仪华便只戴了一顶毡帽,一人坐在一乘竹椅小敞轿上,陈妈妈抱着曦儿坐后一乘,周围再由王府侍卫、内侍婢女共三十余人护行一旁,沿着山边小径,一路上去。
两乘小轿婉蜒而上,约莫行了一、两里之遥,到了一个小山坡。坡的三面,群山逶迤,苍莽辽阔,满目之中层林尽染。靠山径的这面,没有绿树丛生,反是一片不到半亩的草地,草地上四散着嶙峋怪石,石中是一座四檐有尖角而上翘的撮角亭子。
到了这里,小轿停下。
侍卫远远持刀侍立在嶙峋怪石外,内侍婢女又侍立在撮角亭外。
而撮角亭里,是一副石桌凳。站在亭内纵目四望,可见铮铮入云端的燕山,也可见一片平原广地的北平城。仪华一入亭子,连忙走到亭边,一手撑在亭柱上,一手支着后腰,举目眺望道:“来这住了一季,竟不知还有这好地方!”
李进忠搬了摇车到亭子里,听仪华满口的赞叹,撂了手中的活给小内侍,掂着脚往远一望,口里不迭问道:“王妃,能瞧见王府不?”
差几日就满周岁的曦儿,一听见“王妃”这二字,竟在陈妈妈的怀里有一样学一样,依依呀呀的叫道“王——妃——”
亭里陈妈、李进忠、阿秋、盼夏四人听了,扑哧一声笑得前俯后仰。
仪华也是一乐,扶在阿秋的臂上,忙快走几步上前,掏出帕子往曦儿沾满亮亮哈达子的小嘴擦了两下,故意板了脸道:“小胖墩,你叫我什么?”一面吓唬着,一手却慢慢的捏上了红嘟嘟的小脸颊。
曦儿哪听得懂什么意思,只是见现在最亲他的仪华走进,自不管不顾地就往仪华身上扑,口里哇哇的叫着“王爷、王妃”、“母妃、曦儿”这四个老听见的词。 听到儿子叫母妃,仪华心里哪有不软,还不全依了他?这便忙伸手接过裹着小夹袄的曦儿,当即只感手上一沉,两只小脚丫也随之踢上了已鼓胀起的腹部,仪华下意识的就要将他抱开,却不待动作,曦儿双臂一展,抓住仪华两冀的发丝,就一边扯一边乐呵。
仪华痛呼一声:“曦儿!”
曦儿闻声更是兴奋,在仪华怀中又一阵乱动,手上越发使劲。
陈妈妈看得心惊胆颤,忙不迭抱过曦儿,紧张的上下看了一遍仪华,见她没事才松了口气道:“难得出来一趟,小王子从出门就兴奋的不行,一路上就没见他安静过,没想到折腾了这么久,还精神劲头十足!”
话一落,侍人们正好也在石桌上布置了茶点,又在石凳上铺了厚褥垫,并在一旁摆了一张轻巧的贵妃榻。
阿秋见仪华面上虽带笑,那倦容却充满了眉宇之间,又想着仪华身子日重,便扶着仪华到了贵妃榻上半倚着。榻上铺着毛绒垫毯,软软的引枕,仪华一倚上去,身上就软软绵绵的没劲,没逗上曦儿两句话,睡意就袭了上来。
陈妈妈看仪华的睡颜,脸颊丰满无病色,正心感满意之际,曦儿一个扭头香上她的脸,这欢喜得陈妈妈立马就笑,笑得满脸皱纹都出来了,却仍不忘叮嘱道:“山坡风大,王妃穿了夹袄、坎肩也着不住,得再加个稍厚的褥子。”
阿秋答应了一声,忙从抬上山的箱子里取了一件红绫子的秋被为仪华盖上,方和陈妈妈、李进忠走在石凳上守着。
一觉醒来,一轮红日,方将落山。西边山头,一目降色。
仪华起身一望,秀气的眉心,几乎要挤到一处来。
李进忠知道仪华懊恼什么,但想起良医说不可心气。眼珠儿一打择了话什,这就岔开了仪华的注意力:“王妃,小的个早得了消息,说昨儿德公公又写了信让送回王府。”
仪华舒开秀眉,斜目看去:“陈德海每隔十天半月送一封信,这何必提及。” 李进忠苦笑一声:“山中无日月,王妃您真是忘了日子。德公公上次送信,是五日前,不是十日!而且昨夜里,听小内侍说,德公公问王总管要了王府来别庄的侍人名单。”
仪华听到这,不由拧眉思索:又不回府为何请理名单?
在一旁摇着悠车的陈妈妈见了,暗瞪了李进忠一眼,另寻了话道:“王妃,您看山下人家都烧灶了。这天色也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不然下山的路不好走!”
闻言,仪华停住思绪,目光望山脚下一看,只见缕缕青烟从林间冒起,那是山下人家燃的炊。如此看来时辰却是不早了,再过一会儿就该天黑了。
“让人进来收给了,就现在下山吧。”仪华掀开秋被,两脚伸下塌,一头穿鞋一头轻叹道:“只是一下午睡去,可惜了大好时光。”说着正待起身,只觉头一沉,眼前黑巍巍的山一阵乱转,不禁闷哼了一声,闭上眼晴又住榻上倒去,想等一会在起身便好,却听一声沉怒道:“这又是怎么了?!”
听到这个声音,一亭子的人心扑通了一下,顺着声源看去,果真就见朱棣黑脸走来,脸黑得直比他一身玄袍。
“参见王爷!”众人一个激灵,忙下跪行礼。
朱棣入亭一皱眉,拂袖重重一哼。
仪华知道朱棣如今是多紧张她腹中胎儿,让他见自己头昏目眩,一时火气也是难免。可要是为这一点小事,就惩罚了陈妈妈他们的话……
第131章 牵手
略一计较,仪华揉着太阳穴坐起身,神情有几分刚醒的慵懒。她道:“臣妾见日头正好,就带着曦儿出来一趟,没想一睡就是一个下午……唔,许是睡久了,头疼得厉害。”说时,将手指在榻下跪着的阿秋脊梁轻截了一截。
阿秋会意,却不敢抬头,双眼一直盯着她那双青缎小鞋,起身又转身,然后扶着仪华慢慢地从榻上起来。 这时的仪华,身体上虚弱不堪的折磨是走了,但女子生来就要经历的苦难来了,她腹中已尽成型的胎儿,好比一个半圆的竹篾框凸在她娇小的身子上,让她缓缓走上几步,已是气喘吁吁。
朱棣背手伫立,用眼睛盯着仪华走来时的每一个动作,认真而专注的观察快两个月未见的仪华。西边的晚霞照过来,他看见仪华肌肤充悦、头发乌黑、明眸唇红,以及上身两道醒目的鼓胀,一个圆球似地肚子,一对轮廊饱满的胸部。她身上不再是干瘪瘦瘠,清丽少妇的光彩神韵,自然的从她逐渐丰腴的体态中流露。
一番打量下,朱棣只觉放心的同时,有一丝异样的情潮涌起。他皱了皱眉,敛去瞬间的意乱情思,看着欲行礼的仪华道:“你身子重,身体又差,这些礼免了就是。”语气里颇有训斥的意味。
仪华好声好气的应了,转而一脸的疑惑去看朱棣:“王爷怎么上山来了?”说着,余光往亭外一瞧,见没有随从侍卫跟着,又眼波一转,不经意地瞟了朱棣一眼,却发现他额头有层细汗,心里便也略微明白了。
朱棣自不会说出他一路赶来,到了山庄却扑了空,又一人独自寻上山;更不会说出他让陈德海写信的事,尽管他怀疑仪华有可能知道。于是,他言简意赅道:“没几日朱曦满周岁,岂有不回府的礼?本王来接你母子回府,就明日一早下山!”
仪华吃了一惊,她隐隐猜到回府之日就是最近,却没想到日子如此赶。她脸上微露出为难,向着朱棣的眼晴正目而视:“一大庄子的人,连上侍卫少说快二百人了,一夜收给行装,会不会太赶?”
朱棣在石凳上坐下,不以为然道:“你随本王回府,他们晚一日两日回府也一样。”
仪华低头看朱棣,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显然没听出她话里委婉的拒绝。 仪华眉毛一扬,放下这个发现,低声让阿秋扶她到石凳坐下。亲手倒了一杯温在小炉里的茶,笑得温柔:“王爷,新烘的菊花茶,喝着清香怡人,您尝尝。”
朱棣举杯一口饮进,倒是解渴,却喝不出什么清香味。不过温和的茶水入腹,又有仪华柔声轻笑,胸口那股子怒气也化为了轻烟。他脸上虞色渐渐缓和,将杯子放下,开始打量这间小亭。
亭的左右两面挂了帘子挡风,亭内的石桌上摆着茶水点心,石凳上铺着软实的毡毯,靠挡风帘子的一面还放着一张贵妃榻和一辆摇车。 朱棣一眼扫过,在看见摇车时,面上的凛然之气冲减了不少,脸上就有了笑意,却又抑制住自已。他目光一正,看向立在一旁的陈妈妈道:“朱曦还在睡?现在睡足了,夜里怎么办?”说着想起陈德海传来的话,曦儿一到夜里就来精神,不由地皱了皱眉。
陈妈妈见了忙回答道:“小王子早醒了。”原来朱棣来的时候,曦儿刚醒。他才醒那阵子,是难得的安静,不哭也不闹,要隔上半会回过神,才会嚷嚷着叫人。
朱棣听了却不信,小孩子最是烦人,没有一个能安静,醒了会不哭闹的他还没见过。想着便起身走到摇车前,低头一看,只见曦儿躺在车内,圆圆的大眼晴呆滞的盯着上方,似乎感到黑影笼罩了视线,他却也不哭闹,还吃吃的傻笑,哈喇子就顺着嘴角斜流在枕上。
一看之下,朱棣大为震惊,猛然倒退一步,转头看向仪华,两片薄薄的嘴唇颤动了几下,却是一声不响。
仪华看朱棣乍然变色,心中一紧,以为是曦儿有什么不好。她一把抓住阿秋的手,吃力的站起身,一脸急切的疾走过去:“怎么了?曦儿他怎么了?”女子怀孕情绪波动大,稍一不对劲就露了出来。仪华也一样,一急一忧,眼晴立马就湿湿的。
看见仪华踉跄着过来,不防脚下一滑,挺着个大肚子就是摇摇欲坠。
众人见了没做反应,就一声高一声的惊呼起来。
还是朱棣眼疾手快一把接过仪华笨重的身形,仪华也是害帕连忙揪住朱棣的放在腰上的手,这才稳住了身形。 朱棣怒气难压,张口就欲呵斥,却见仪华一脸的惨白,约莫是叫吓着了,却不好再说什么。于是,矛头当即一转,看向一旁慌乱站着的阿秋:“你还是王妃身边的常伺候的,就是这样在看顾?”
说着气火上来,也没顾及上阿秋身份的特殊,随意便处置了“留着有何用,拖出去!”
四周立刻鸦雀无声。
阿秋吓得双膝一软,不觉咚地一声跪下也不自知。 仪华没想到朱棣会有这么大的怒焰,又眼见亭外听命的小内侍进来,她心里一急,抬头一脸恳求的望着朱棣,求情道:“是臣妄心急了,与阿秋无关。”
闻言,朱棣回头看仪华,倏地想起阿秋的身份。却不及回答仪华的话,只听一道洪亮的婴啼声打破了沉寂的气氛。 陈妈妈连忙抱起哭号不止的曦儿,声音陡然拔高:“王妃您莫急,小王子这是真真睡醒了!瞧着睡得多足,哭声这亮!”话中不觉的颤抖,却强撑着说下去,好引过朱棣的注意力。
仪华一听就想起曦儿的一些习惯,这便完全放了心,原隶只是一场误会。她松开朱棣的手,让李进忠搀扶着退开朱棣的身边,道:“曦儿快周岁了,不宜有血光。而且臣妾也快临盆了,更得积福。”说着手一下一下的抚着隆起的腹部。
朱棣强硬的心肠软了下来,瞥了跪地的阿秋一眼,哼了一声算是允了。
仪华即刻一个眼色递给盼夏。 盼夏明白,忙扶起虚脱的阿秋出了亭子。
这样,一场小风波过去了。
刚睡醒的曦儿,不知道一场风波因他而起也因他而落,正吃着温在炉子里的鸡蛋羹,精神气儿十足的在陈妈妈你里又蹦又跳,当看见仪华时就兴奋“母妃”“王妃”“王爷”“曦儿”四个词轮次叫欢。
一旁瞅着曦儿用食的朱棣,听了一阵愕然,脸上的表情更是相当的滑稽:“他会叫人了?!他认识本王?”手指向摇车旁的曦儿。
仪华不理解朱棣为何如此惊诧 ;但他目中的喜悦却不似作假,这确是仪华乐见其成的,便顺着话道:“曦儿早几日就会叫人。”说毕,忽然想起一事,话中有些酸溜溜的道:“若真论起来,他九、十个月那会就叫过人,只是叫得是嬷嬷。
朱棣听得又一次震惊,半晌之后,才调整了脸上的表情,也压下了胸口的激动。 其实这也不怪朱棣惊讶,他虽是五个孩子的生父,但因长子生来就受忽视,随后又是几个庶出的女儿,其中一个只比曦儿小两岁,却连哭与笑都成问题。相比之下,一岁便能说话的曦儿,对于以后可能不会再有子嗣的朱棣而言,却是极其珍贵了。
安安静静丅坐在一旁的仪华,看着朱棣动作笨拙的抱着曦儿,站在亭子外口,指着巍峨的燕山、山脚下的北平,不厌其烦的介绍讲述着,她隐约明白了个中原因。
时间过得很快,尤其是黄昏疯魔时刻,似乎只是眨眼之间,落日已沉入山下,浓厚的暮色笼罩了整个山头。周边一些高高低低的树木,被风一吹,都晃动起来,沙沙地发出恐怖的声响。
婴孩喜光亮,在漆黑的大自然中,他们会本能的生出恐惧,让他们“哇哇”地大哭起来,表达心中的害怕。一岁大的曦儿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感到了害怕,也哭嚎着表示自己的情绪。
母子连心,仪华感觉到儿子的害怕,心疼占据了心扉。她拉住曦儿的小手,温柔地亲了亲曦儿脸上的泪痕:“王爷,天黑路不好走,回去了吧。”
朱棣却有些懊悔自己一时兴致忘了时辰,便也不再多言,将哭泣的曦儿交到陈妈妈的怀中,就让下山回去。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月亮还没上来,山路更不好走了。
狭窄崎岖的路径,只有熹微的光亮,让众人摸索着下山。
忽然,一个轿夫脚下不防有石子绊路,他踩石子的腿上膝盖一软,肩上的轿子随即往前倾斜,轿夫一察觉忙马步稳住身形,复又稳固的抬起小轿。
然仅这一晃动,却让仪华骇的尖叫,双手立马死死的捂住肚子,张口就要让轿夫停轿,却感一只粗糙的大手拉过她的手,旋即一抹热气呼过耳畔,她听见朱棣压低了嗓子道:“别怕,有本王在不会摔倒的。”
朱棣低下头,声音也压下,无形之中,生出一种依靠感,令女子安心。
仪华惶然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又隔了一会儿,她这才意识到白己的手还拽在朱棣的手中,便忙要抽了出来。 但朱棣却不放开,反用劲在手里捏了捏,仿佛有恐吓的架势。
仪华停下动作,借着幽暗的光线,偏头去看朱棣,却对上朱棣黑亮的眸子。 四目相对,她不觉的移开了眼晴,只任由粗糙的大掌牢牢地拽住她。
第132章 归府
一行人回到别庄,天上已点缀了星子。
仪华因早知朱棣的打算,回庄见侍人进进出出收拾行装,也没多大的反应。倒是在院子里张罗的陈德海,一见仪华淡漠的态度,立时脸上就不自在了一瞬,却眨眼又是没这回事,还是一副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模样,一晚上都伺候殷勤。
到了二更天,陈妈妈抱了曦儿下去歇了,仪华在寝房脱了鞋子,裸脚放在温水里让阿秋捏脚。而本在灯台下看闲书的朱棣,不知什么时候就一旁安静的看着。仪华让看得不好受,三两下洗了脚,就放下裤管钻进被褥。
又过了一会儿,阿秋他们退下,朱棣吹灯上榻。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