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仪华知道她该上去诓哄,可心下总有些不愿,毕竟大娘是王雅茹的遗孤。每当见到大娘的时候,她就会想起王雅茹,想起那个深植入心的夜晚。如此,尽管知道罪不及孩童,大娘也是可爱乖巧,她却仍选择了漠视大娘,更将抚养大娘的机会拱手相让。
就在仪华犹豫的一瞬,李婉儿已蹲下身,抱起了年仅四岁的大娘,满目心疼地上下检查了遍大娘的身上,见没有跌伤,她才仿佛松了口气一般,拍抚着胸口诓哄道:“大娘,听话!记得母妃教过你什么,小郡主可是不能当着当家的面哭鼻子的哟?”一面诓着,一面温柔地为大娘掸下身上的雪花。
得到了李婉儿的柔声相抚,大娘的哭声慢慢地小了下去,只瞪着一双骨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李婉儿重重地点头“恩”了一声,即抽抽搭搭的泣道:“母妃,大娘最听您的话了!大娘是母妃说的大家闺秀,不哭,不哭!”奶声奶说着话,小鼻子却一抽一抽地吸着气,那副粉嫩嫩的模样煞是可爱。
李婉儿许是真疼大娘,见大娘这般听话懂事,含着怜惜的双眸又柔了些许,忍不住就要哽咽着开口夸赞,却听背后“扑哧”一声轻笑,抢在了她前头娇吟道:“王爷、王妃让婉妹妹做大郡主的养母,可真是对了!这不,叫着母妃可是上口了。”说完,王蓉儿就弯着眼睛,笑盈盈的看着李婉儿“母女”,似全然未觉周围嘀嘀咕咕的嚼舌声。
“咦?婉夫人何时晋了次妃,怎么没……”带着异族腔调的女子头一个疑惑出声道。
“你没记住!婉夫人还能晋次妃呢!”一个笃定的声音附和道。
“既然这样,大郡主怎就叫婉夫人母妃呢?哦,估计是大郡主把婉夫人当成了已逝的茹妃吧。”一名花信年华的女子呢呢自语道。
不等上道话落,另一女子立马纠正道:“然姐姐,不对!方才婉夫人她自称‘母妃’一语了的,显然是……”话尽一半,倏又搅着绢帕低下头去,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
一道道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半句不落的传入了李婉儿的耳里,她粉面含春的脸颊上唰地一下煞白如雪,眼中却闪过一抹湛亮的恨意。不过,待她牵着大娘从雪地里站起来,转身面向众人时,已平伏了心中的戾气,低眉顺眼地走到仪华的跟前,跪地俯首,语含悲泣道:“五年前,婢妾不幸落胎,以至不能再做母亲。可上天可怜,冥冥之中,竟将大郡主送予婢妾抚养。婢妾感恩戴德,自然视大郡主犹如己出。”
言至此,李婉儿眼中已沁出泪珠,语更悲道:“但婢妾之幸,却是大郡主之灾。她一个四岁幼女猝然失母,此为至悲。所以……当她把婢妾当成生母,唤婢妾母妃时,婢妾无法拒绝,只好以下犯上,自称母妃。”
看着在雪地里风姿楚楚的李婉儿,仪华眸光有瞬间的冷意,心下亦有疑惑:一直无声无息了两年的李婉儿,究竟是何时走到了众人的面前?并从一个失宠的女子,一跃成为朱棣的宠姬——是自她选中李婉儿为大娘的养母起?还是从八月十五中秋宴李婉儿的献唱起?或者两者兼有……
狐疑只是转瞬之事,仪华已面似动容,先隔开了阿秋、盼夏的搀扶,将手里的小手炉随意递了过去,便目中亦含泪的走向李婉儿,欲要扶起她。
岂料李婉儿却未借坡下驴,反而执拗的跪在地上,又是磕头道:“婢妾自知身份低微,不配自称为‘妃’,此次斗胆而为,实乃事出有因,确确实实不是贪图次妃之名位,还请王妃明鉴!”话至尾端,已是决然。
听这番说辞,仪华蓦地想起初夏一日的窥听,当日的李婉儿便已自明了心迹,可一个从小长在大宅,嫁入王府的女人,真无晋位之心?疑惑间,脑中灵光一闪,这李婉儿不是无法在生育了吗?就是再有什么心思,也难成大事!
再说现今府里,李婉儿是抚养大娘最好的人选,若因一个“母妃”二字有所差错,到时大娘又交予谁抚养?总之,大娘她是不愿养在身边。
凝神须臾,仪华心念已定,再出声时俨然多了几分真诚,只听她道:“婉妹妹你不用多说,我相信你不是贪图虚名之人。起来吧。”
说毕,见李婉儿还垂首哀戚,仪华心思一转,举眸一一扫向众人,缓缓走了半步,素手从披风中轻轻一伸,搭在了李婉儿的肩胛上,继而面色一正,字字铿锵道:“李氏是大郡主的母亲,她们母女之间要如何称呼,她们母女知道,不需要某些人七嘴八舌的乱嚼一通。”说着,手在李婉儿的肩上拍了拍,话锋一转,语气却不变道:“不过婉儿妹妹仍是燕王府的婉夫人,容不得有人对她不敬!”
这话如雷砸响,轰隆一声,众人脸色霎间各异。
第五十章 婢女
李婉儿嘴角浮起的一缕笑意顿时凝结,被仪华轻拍过的左肩剧烈一震,心下亦陡然一沉:“仍是燕王府的婉夫人!这是王妃在警告她要安守本分吗?或是王妃察觉出什么?不,这不应该!”她心下否定了这个念头,却忍不住惶惶的不安,微调目光偏首而看,但见仪华披风之下露出一抹月季红的裙裾,上面繁复的五彩金线,与地面的积雪折射出一道旖旎绚烂的光芒,熠熠地让人无法逼视。
一时间,李婉儿只觉眼前一片目眩,心神也与之陷入恍惚。
立在李婉儿右侧的李映红,微慢半拍的发现周遭气氛有异,她心里有些狐疑,这便往身旁的王蓉儿看去。王蓉儿一直带着浅笑的面容上,似乎笑意深了几分,然后却再寻不见一丝异样。
看到这,李映红撇开目光,几乎下意识的向立着姬妾姨娘的那方去睃寻郭软玉的身影;可郭软玉却低着头,卷翘的睫毛搭了下来,依然看不出什么神色,倒是身边的低微姬妾们脸上皆白,眉宇间尽是惶恐不安之色,显然是怔于仪华话里的危慎。
这时候,仪华已目光遍寻了一道,见众妃妾与侍人应是听进去了她的话,想来也不会对李婉儿“母女”说些什么。她微微一笑,口气温和地发话道:“好了,在这也立半晌,就走吧。一会儿,省安也罢了,众位妹妹正好回去歇歇,今儿可是一大早就起身恭送王爷。”说着,回首叫了远立在一旁的魏公公道:“没个十来日就腊八了!你下午去一趟尚服局,让他们给各位妹妹制一套新衣,应节穿。”
众妃妾不约而同的将刀锋直指李婉儿,不过是眼红她成了大娘的养母,嫉恨她短短几月已东山再起是为朱棣的宠妃,这才彼此心照不宣的讽上几句。现在一忆起李婉儿是个不能生地,二来有仪华的维护,当下她们自然暂揭不提。又见仪华行赏,她们忙恭顺的行礼言谢。
如此一番下来,已不见先时的暗含机锋,俨然一片妻妾和睦、其乐融融之景。
仪华微讽的挑挑眉,俯睨了一眼屈膝行礼的众人,语带笑的说了几句免礼的话,即转过身欲有走意,却未待吩咐,阿秋已递还过来了手炉搀扶上了她,盼夏也从挥退了撑伞的小内侍,亲自从旁打伞伺候,而她又在重重簇拥下踏雪行走。
天色大亮之时,仪华回到殿中。
脚刚踏入朱红宫槛,两名约十六七岁,皆发梳三髻丫、着淡红素花袍子,却一外罩银红绣白蝶窄袖袄儿、一外罩桃红洒花窄袖袄儿的婢女,笑嘻嘻的福了福身,齐道了一句“王妃您回来了”,就一个上前伺候仪华加披风,一个接过小手炉退了几步,便扬声喊道:“王妃回来,快端了备好的热水、巾帕去内堂。”
说话的是着桃红衣裳的婢女,肤白圆脸,一双大眼睛不时转动着眼珠子,可见是个性子活泼的。
外面寒风夹着雪花刮得老紧,这一路上走回来,仪华早是冻得不行,直到这会儿回到殿中,她才轻吁了口气,忍住跺脚的不合仪的举动,对着桃红衣裳的婢女,笑道:“迎春,您倒是做大了,都会支使旁人了。”迎春讪讪的一笑,丢下一句“奴婢去茶房煮茶”,就拿着小手炉,掀帘而出。
另一名穿银红衣裳、行事又几分稳重的婢女,见迎春这样跑了出去,眼里微有丝不安的瞧了瞧仪华,随即笑着道:“迎春那小妮子,竟这般没规矩,亏得是遇见王妃您如此的好脾气!”她一边朝着往内堂走去的仪华说道,一边掸着披风,任着残留的雪花顺着光滑的绸面滑下。
“冬末,由着她吧,你也莫老拿规矩据着她。”听到身后的说话声,仪华头也不回的淡淡说了一句,便径直回了内堂。进了内堂,盼夏放下了内堂门栏口的帷幔帘子,她这才感到真正地暖和了起来。
因着清早要恭送朱棣离府没来及用早饭,待仪华净面更衣后,陈妈妈便让厨房备了一碗热腾腾的红枣燕窝,并一碟儿莲子蓉方脯的甜点一起送了上来。
一时,陈妈妈、盼夏等人各自退下。仪华坐靠在连地木炕上,从右手边的金漆小炕几面端起一只青白釉烫山水图纹的瓷碗,舀了一勺红枣燕窝尝了一口,就听阿秋语含赞许道:“陈妈妈做事真是没得挑,又想得周到。就这送来的吃食来说,又考虑小姐腹饿,又想到了晌午没两个时辰了,送得不多不少将将好!”
这确实,陈妈妈不论为人处事都没得说。仪华暗暗点头,却没有开口,只是等着阿秋她自己引出后面的话。
立在一旁的阿秋久不等回应,终按捺不住抬首瞧了瞧看似专心用食的仪华,心下狠了狠再狠了狠,紧握着双拳,道:“小姐,冯妈妈……走了有些时候了。生前的时候,冯妈妈就对奴婢说过陈妈妈不错,这些日子奴婢也冷眼瞧着,陈妈妈是当用的。再说小姐为妇之日不久,身边总要有个省事的妈妈在。若是……看着……”
“恩,我知道。”见阿秋说了许久也没说完一句话,仪华看她一眼,放下手里的红枣燕窝,叹息了一声道。
阿秋正纠着心,难以道出那句“取代冯妈妈”的话,忽听仪华这样开口,不由一愣道:“小姐,您……”
面对阿秋的惊诧,仪华没有做出一句解释,只放任着身上突然泛起的无力,将自己抛仰上了厚厚的靠褥上,另开口道:“与陈妈妈相处了两年,她是什么品性,你我都看在眼里。等腊八过后,就把我内堂里的事交给她吧,以后你和她有什么事就有商有量的去做。”语毕,缓缓地闭上双目。
阿秋低低的“恩”了一声,沉默良久,又禀道:“今儿起得早,小姐想必是困了,您先就会儿盹。奴婢这把桌给撤了。”说着见仪华无反应,即便动手收捡了碟碗禀声退下,却临端着漆盘走到门口,不觉停下伫立了片刻,突然说道:“冯妈妈盼着小姐及笄成年,等初六您及笄了,冯妈妈也该能放心小姐了。”
冯妈妈生前一直叨念着她早日及笄成人,与朱棣圆房以期生下一儿半女,在燕王府真正站住脚!仪华心潮翻涌着这句话,唇齿几欲微启,却只是眼帘轻跳了挑,终未置一言。
未听仪华出声,阿秋回首看了她一眼,留下一句“小姐您该放开了”,便撩帘而出。
知道阿秋已离开,仪华微微睁开双眼,黑曜石似的眼珠往尚在晃动的门帘瞥了一眼,眸光不觉黯然了几分,心下却另有一番波涛汹涌,连着那盘亘已久的不甘也一绻起:甘愿暂放当日之辱,人前与你做戏,人后也将委身与你!这一切,她定要从你身上讨回来!
第五十一章 及笄
…十二月初六;古为黄道吉日;官冠笄之仪。
这一日即为腊月初六;是仪华十五岁的生辰;亦是她及笄的日子。是日拂晓;雪花簌簌漫窗;寒风声声如泣;更声悠悠耳;仪华惊梦而醒。
睁眼时分;尚未清醒;只见一室红绸撒金;灯火微亮如玉;若入幻境之中。
正待意识渐明时;“哗啦啦”的水声从旁倒隔间里传出;仪华轻撩帷幔。;支肘起身相望;恰是见到隔间幔帘一掀;穿着桃红色绣缠枝花袄儿的阿秋挽着袖子走出来;见自己坐在榻上直溜溜的叮着她;阿秋一边放下小臂上的袖襟;一边扬着欢喜的笑容走过来;笑道:“小姐您醒了”说着话;又将帷幔拢上床两侧的金帐钩。
这帐子一挂;阿秋又忙转身从衣架座上了取了一件掌裳袍子;服侍着仪华穿上;道:“您先穿着它;等一会儿沐浴时也方便。”话一顿;扭头朝隔间臂了一眼;又道:“小姐放心;等随后沐浴这些行礼时;奴婢找话将她们打发出去就是·…“只是委屈小姐了;十五及笄的大日子;可老爷、女司都没……”说到最后;话语已含着口里;渐是听不溃了。
古之女子十五及笄礼;需父母、长兄在场;又有女长辈作女司行礼;及观礼宾客。后至明代;此礼虽已没落不及古时;却也是深受重视。如;当年“她”出嫁前夕;刚至十五及笄之年;上有徐达夫妇、弟兄相贺;又有大行皇后马氏予之挽发;极是风光热闹。如今;作为“徐仪华”的她;自然再无十五及笄之年能掩人耳目庆之;已是不错了。
这样想着;仪华无所谓的笑了笑;只作未闻阿秩话里的黯然;由着她服侍自己起身;再随之摒退左右;八隔间沐浴净身。
一时沐浴毕;阿秋搀着仪华出来;竟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眼前
怎么会是崔妈妈?两年前;徐达不惜舍弃自己的妾室;也要隐瞒下她曾在魏国公宅生活过的痕迹;又怎么会放过知晓此事的崔妈妈?而崔妈妈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当下;一个个疑团在仪华的脑海里闪过;但她到底是经过两年的王府生涯;很快地便也勉强镇定了下来;示意阿秩扶她到木炕上坐下;挑眉问道:“崔妈妈;你怎么在这?”见仪华如此做派;崔妈妈也吃了一惊:当年那个胆怯懦弱的小女孩;已长成了一个娉婷的少女;愈发像大小姐了。
想到这;又念及来之前的吩咐;崔妈妈心里有些不屑;却也规规矩矩的下跪行了一礼;回道:“婆子奉老爷夫人的命;与送年礼的人一道来的;专门赶在王妃及笄这日来。对了;老爷他还特意给您打了一只朱钗做礼呢”
徐达总算还记得庶出之女的生辰“父亲他身体可好?母亲和兄弟他们可安?”
闻言;崔妈妈眼眶立时——红;就立在一边;抽泣着说道:“夫人、少爷他们都好;只是老爷他;自今年入了冬;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昏迷比清醒的时候还多一尤其是老爷他一直念着王一一”言至此;哭音蓦然一止;崔妈妈抬头;眼神复杂的看了一眼端坐上首的仪华;复又缓了情绪;语速慢了来;道:“是王爷王妃;您还是早做些收拾;等王爷更过衣;可是要亲自来予您插钗。”说完;边是抹着泪;边是看着仪华笑得意味不明。
“王爷他回府了?要过来?”仪华只闻朱棣回来;却未注意崔妈妈的眼色;已不禁脱口即道。
冷眼瞧着仪华的急切;崔妈妈心下嗤笑一声;嘴上却道:“这还不是王爷怜惜您;王妃可是福气呢“老爷;您能放心了;王爷待王妃好着呢这等王妃及笄后;您和夫人也该达愿了;想来明年就可做外祖…”
这话分明是对她说的;还如此地也明显;又岂会听不出“崔妈妈;我都知道了;你别说了。眼看着时辰也不早了;不如你和阿秋一起与我梳妆可是?”念得正入戏;一听仪华冷着声音打断;崔妈妈滞了滞,又着笑道:“当然;婆子来这;就是为了代夫人给你梳头发呢。”
仪华对崔妈妈的到来;朱棣的提前一日回府;皆有感意外;一时却有些冲击。于是也不怠多言;只随口应了一声;便行至梳妆台前坐下;任由着阿秋、崔妈妈为她梳妆。
缓缓地阖上双眼;仪华能感到崔妈妈保琴得仪手在她脸旁拂过;瞬时;一道冷冽清香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