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仪华难得一次的当面走神收进眼里,朱棣犀利的锐眸中闪过狐疑,但紧迫的时间底限让他无法多分心思,已端着面走进屋内,再次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听到近至面前的声音,仪华心下猛地一跳,隐在夸大衣袖下的素手对自己使劲一掐,疼痛感激起恍惚了一日的神经,她态度立马变得恭敬而小心。规规矩矩的朝朱棣屈膝蹲福了福,声音抖颤道:“今日上午恭候王爷回府那会,蓉妹妹突然身下见血……”
涓涓似泉水缓流淌过的女音在窒闷的屋室内低呢,约一刻有余后,女音渐渐地停了下来。“笃笃”有一下没一下轻敲炕几的手指也慢了拍,朱棣如浓墨的剑眉向上一挑,一双黝黑的眸子在煌煌的烛火中瞩视着仪华,似有询问之意。
仪华莹白的皓齿紧紧咬住朱唇,半垂半露地面色间尽是局促不安的神情。
柔和的光晕斜斜的打在了仪华姣好的面容上,发鬓边几缕发丝沿着光滑细嫩的面颊垂落着,投下一道朦胧的光影,显出一抹轻浅的少女羞涩,又似蕴含着一丝别样的妩媚。
此时,朱棣却没功夫去欣赏仪华不经意时流露出的风情,只颇无耐心催促道:“有话就说,不必吞吞吐吐。”
闻言,仪华窄窄的削肩明显一僵,小脸儿也似乎一白之际,她提着素白的秋萝褶裙突然就跪在了地上,嗫嚅道:“臣妾想着子嗣珍贵,擅自拿了主意……让良医们用了可能威胁蓉妹妹性命的法子救治,但是这法子只有五成的把握……”说到这不欲再言,仪华深吸口气,头低低的伏在地面,直言请罪道:“臣妾知罪,还请王爷责罚。”
话音一落,四隅旋寂。
在这样的气氛下,仪华只感一股无形的压迫力像一张大网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她不禁屏气凝息,下意识的缩敛自己。好在沉默并不太久,上方紧迫盯人的目光有所消减炙热,随即就听头上传来朱棣平缓不带分毫情绪的声音道:“这事你做得尚可,就起来吧。”
王蓉儿和子嗣在朱棣心中的分量,果真是子嗣更重!
仪华心松之于,暗暗窃喜自己的判断,却不及朱棣心念迅疾一转,她愕然的听道:“不过本王还是给你提个醒,有些事不该你管的你就收回那份闲心!”这话口气极重,比起初时过问王蓉儿一事的不悦更甚,仪华百思不得其解他所谓何事,朱棣已转了话题,道:“时辰已是迟了,你同本王一起去存元殿更衣,再去承运殿赴除夕夜宴。”
“……”沉默一个短暂的呼吸,仪华生生咽回了那句“王蓉儿母子还未安”的话,想起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普通的人,王蓉儿之于他就更不是危在旦夕的怀孕妻子,她忙喏喏连声道:“是,王爷。”
外面天已全黑,浓的化不开的夜色中,仪华借着一旁高挂的六角琉璃宫灯散发的昏黄光亮,亦步亦趋的跟着朱棣从元殿更衣出来,走在去承运殿的路上。
行路匆忙之间,一个不留神踏进了朱棣留下的雪痕内,身影不由一晃,发髻上象征王妃头饰的九翚四凤冠“叮当”作响。如此,仪华头又低了几分,有些俏皮的吐了吐舌,就见苍茫雪夜中眼前的高大身影一顿,再重拾步子时却慢了一半。
感到朱棣刻意的慢下步子,仪华心中一动,微微抬头,目光带着好奇的看向他。今日的朱棣头戴衮冕,身穿玄衣,脚蹬赤舄,一身着装好似战国诸侯的着装,有别于她总共见他那五次的衣饰简朴,全身透着股高居上位的冷漠威严;更是与更衣前那个深沉粗犷,脸上烙满胡渣的大汉全然不同。
暗中两相比较时,远远就见一座在灯火照耀下显出窠拱攒顶的大殿出现在眼前,隐隐约约地似乎还能听见鼎沸的人声传来。仪华呼吸缓了缓,怔怔地瞪着那座亮如白昼的大殿半晌,她才端着面容,看似从容不迫的快了两个步子,走到朱棣右面略后的位置。
朱棣脚下不停,侧首看着身畔之人一言不语。
仪华听到衮冕两侧黄玉质地的纩充耳发出“叮呤当啷”的响声,知是朱棣对她适才的行为侧目,她心下一紧,也不敢看朱棣的脸,就盯着摇曳晃动的黄玉珠串展颜一笑,轻声说道:“王爷,承运殿到了。”
“王爷驾到——”
“王妃驾到——”
高低不一的两道尖细的嗓音唱和道。
随着久久回荡的尾音消失,一个高大挺拔一个娇小柔美的两道身影刚及显上玉石阶,殿内一干众人已各自站好列队朝两人下跪拜服道:“恭迎王爷、王妃!”
朱棣目光略朝下扫过一遍,面庞端严的伸手微微一抬,随意道:“免礼。”
窸窸窣窣一阵轻响,众人一派恭敬的起身,却又不敢后背挺直,只躬身垂目静候王驾踏上猩红的地毯走入殿内。
尽管众人皆目凝于地面,仪华全身仍不可仰至的泛起轻微的颤抖,直至走到红漆金蟠螭的宝座第一右次位的翚座上,她还能听见自己不规则的心跳声:这就是一方王吗?受万人顶礼膜拜;或坐与高位之上,俯瞰芸芸众生?
第二十八章 平安
如此,也难怪多年后,朱棣甘冒谋逆大罪,也要起兵造反谋得天下,做这人上之人。
仪华一边心生感悟一边暗自咋舌,却唯恐自己在众人面前出了错,被他人轻瞧了去,自面上不会露出些什么,只是目光定会多瞄几眼旁人的做派,好自个儿暗自掂量。
一时众人寒暄坐下,等朱棣开口道上几句吉利的话什,宴席开始了。
一应着雪青色马甲、素白月裙的婢女从殿前、后、左、右四个方位鱼贯而入。她们个个皆面含浅笑,手捧玉盘珍羞、金樽清酒,依次位摆桌伺候。与此同时,这边筵席一开,歌舞戏剧也随之展于众人眼前。
除夕夜宴一进入正题,仪华顿感来自四面八方的瞩目锐减,又见多数人被歌舞引去了注意,她方拿眼环视殿内。
今日的夜宴自是以男女左右分席坐之,再以身份地位的高低从殿前一直列席位至殿尾。仪华目光从殿尾一一循上而看,见皆是座无虚席,众人相谈甚欢,她不由微微一笑。待再看时却发现高官内眷位上的几名命妇频频朝左上方打看。纳闷之余,她随着她们的目光看去,只见左面第二位上空无一人,在济济一堂的殿中显得尤为醒目。
看到这,仪华脸上的笑意敛去一半,这般明显的漏洞她竟给忘了,下午那会就该让人撤了王蓉儿的位子!
正想着,低头与一旁的王惠儿说话的王雅茹,面似想起什么,突然转头向仪华问道:“王妃,蓉妹妹她可否转好了?”仪华笑容一僵,侧首看着王雅茹浮现着担忧的容颜,想起上次她的偏帮,直觉判定王雅茹有心交好自己,便具以实答:“尚不知道,估摸着子时前必有结果。”
王雅茹嫣然一笑道:“蓉妹妹身子弱,今儿和众姐妹们在外受了风寒才有些不好。现及时救治了,必定会安然开泰的。”这话声音不大,在乐声、谈笑声得淹没下,几欲不可闻,但先会儿疑惑的几名命妇脸上却彼此交换了个了然的神色,收回了别具意味的打量目光。
仪华位高而坐,众人的一举一动自然无差的尽落眼内,当即明白王雅茹的意思,不禁朝她点头一笑:“得茹妹妹吉言,但愿如此。”王雅茹是聪慧之辈,看出仪华笑容中的含义,亦投以一笑。
“这菜式是王妃命做的?倒是极有新意。”朱棣看了相视而笑的两人一眼,挑了一小块素炒青白咀嚼吃下,从旁插口道。
听见朱棣开口夸赞,仪华忙回头往他一看,见他食碟前的白釉小碟里留着一些青白的残痕,只做不知朱棣喜吃荤食,一般不沾素菜,尤其是青白(白菜)一类的纯素菜,便声音透着欢喜道:“王爷您喜欢?!臣妾看着年节期间都是些大鱼大肉的荤食,吃多了容易冬燥。想着就拿了北平特有的青白入席,解解口里的油腻也好。”
此话仪华说得不假,她前些日子对年节菜式很下了翻心思,看着典膳所罗列的几乎尽是荤腥,仅有地两样还是从京师远道运来,分量极其稀少。就盘算着弄了些北平百姓们冬日前储存的土豆、青白等食材,命做了菜式摆桌。
朱棣点点头,说了一句“王妃心思巧妙,所想极是周全”的话,又道:“这几月来,王妃旅途劳累回府,本王又在年下有事离府半月,府中上下多累了王妃照应。”
仪华听朱棣这样一说,相较于私底下朱棣对她的态度,这无疑是给了她莫大的颜面。可尽管这些日子以来,她的确是尽心竭力忙于府务,但就论出了王蓉儿一事,也就当不得朱棣在大庭广众下的夸赞。除非另有一事,让朱棣甘于违了本心……
狐疑的念头掠过心头之际,仪华已作受宠若惊道:“王爷言重了,臣妾只是作了分内的事,不值得多提。”听后,朱棣只目光锐利的瞥了眼仪华,就持起桌案前的酒杯不再多言,却有擅于揣度的有心人看出一二,纷纷就着朱棣的话高捧仪华。
一时间,赞誉的话什不绝于耳,宴会也随之到了高潮。但此时才离大行皇后马氏寿终正寝不久,年节欢愉气氛自是不可同往年相比;又在朱棣刻意的收敛下,众人岂放的开,遂在教坊司歌舞奏乐一毕,也是酒阑人散之时,众王府署官、北平官员告辞出府。
朱棣亦起身离席道:“都跪安吧。”众妃妾知朱棣是要去东所王蓉儿住处,她们有心打看王蓉儿是否保住,却见朱棣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她们不敢不从,只能眼看着作为王蓉儿表姐的王惠儿,以及同住一所的李映红随朱棣、仪华同去,然后各自各回居所。
来到王蓉儿的屋子里,见王良医等人坐在外间上房里,正面露轻松的说着什么。仪华窥他们面色便知王蓉儿事安,提了一日一夜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而这头她刚松下口气,等着朱棣具体问下王蓉儿现在的情况,就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妈妈跑了出来,巧言禀道:“王爷,蓉夫人刚服了些汤该得睡下,可就念着王爷不肯睡。这不?王爷您正好来了。”说着,就迎了朱棣去了里屋。
王惠儿瞪了那妈妈一眼,不屑的撇了撇嘴角,与李映红一道双手合十念了个佛,就问道:“堂妹……不,蓉妹妹她真是老天保佑平安无事呀!可王妃,婢妾实在担心她,能否也进去看看?”仪华也想知道王蓉儿的情况,自轻允一声,带着二人进了里间。
一进屋内,并不是自己所想的血腥味弥漫,而是有着淡淡的梅花香隐隐浮动。仪华脚下一停,站在屏风处往床榻一看,只见躺在床榻上的王蓉儿已简单梳洗过,此时苍白的面容加之含泪的妙目,自有股动人风姿流露而出。
王蓉儿似未看见跟在朱棣身后的仪华三人,只一见朱棣就未语先流泪,半晌才在妈妈的劝慰下,抽泣道:“王爷,我们的……的孩子他,婢妾真的怕……”不等她断断续续的说完,朱棣已打断道:“你安心,你和腹内的胎儿都无事,以后多注意就是。”说着,转头吩咐道:“明儿去把书房那块白玉并几样补血养起的药材送来。”
内侍恭敬领话,但这话却听得仪华、王惠儿、李映红心中微微一变,转眼王蓉儿偏偏还一副不敢收受的婉拒道:“王爷婢妾受之不得,这白玉冬暖夏天,极具养气之功效。王爷常在军营中,更是应当随身此玉。”
朱棣皱眉道:“本王用不着此物,你收下就是。”说完,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又道:“好生服侍你们夫人!本王此次念在国丧与年节两事,对你们不予追究!不过若再有意外,定严惩不贷!”众侍人心神一惧,齐齐跪地应是。
朱棣目光淡淡扫过地上侍人,移向王蓉儿又简单嘱咐了几句,见时近子时便道:“你且休息,本王若有空再过来看你。”王蓉儿知道按惯例,朱棣这时候是要去仪华的寝殿,心中不忿了一瞬,又满目不舍的点头,任由自己的陪房妈妈陈氏搀着重又躺下床榻。
随着众人离开,屋子内又恢复了寂静的一刻,颊挂泪痕的王蓉儿倏地睁开双眼,望着窗格上挂着的一盏缕金小红纱灯,她脸上浮现出一抹璀璨笑靥……
第二十九章 过年
从王蓉儿住处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李进忠等内侍各提一盏彩珠穿缀的琉璃宫灯,躬身穿梭在王府花园的长巷里,为朱棣、仪华在前方引着路。冬夜风冽,灯内烛火闪烁,依稀可见枯枝随风抽动,重重树影交杂纷错,间有雪花层层漫下。
不经意间,仪华只感颈项一凉,忙缩着脖子闪身往外移步,岂料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就要跌倒。亏得一只强而有力的健臂及时揽住她的腰身,往回一带,她身子晃动了几下,即顺势抓住对方的衣角。
“仔细脚下!”不等她稳住身形,只闻头上传来一道低沉醇厚的男声,仪华眼里霎地划过一丝亮光,随即一抬眸,似有吃惊的低叫了一声“王爷”,再不及其它甚话脱出口内,只见朱棣身后的夜空中五光十色,下一瞬便是“劈劈啪啪”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炮竹声。
“是烟花!”焰火骤然点燃的一刹那,纯黑的是天,混白的是地,中间是朵朵傲然绽放的火花,仪华不由咽回已到唇间的话,情不自禁的指着绚烂夺目的夜空,回头仰面一笑道。
朱棣微微一怔,直至仪华身后的烟花陨落之下,他才从鼻腔内嗡嗡隆隆的发出一声轻哼,又放下固在仪华腰上的右手,抬头望向瞬间盛开与凋谢的烟火,喃喃自语道:“子时过了,已经是洪武十六年了,我也枉为人子十……”本就含糊不清的话什,渐渐地低不可闻。
彩光斑斓下,各色阴影打在朱棣棱角分明的侧面脸庞上,光与影的交汇中,仪华发现他高额深眸、直鼻薄唇的五官不再似平常一样透着将士的果敢冷峻。此时,依然硬挺霸气的他,却略流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黯然惆怅。
那种落寞寂寥之感,使仪华鬼死神差地上前半步,盯着朱棣微微嚅动的薄唇,歪头问道:“您在说什么?炮竹声太响,听不清楚。”朱棣闻声侧目低头,直视仪华面上的好奇,薄唇轻轻一扯,冷然道:“赶在二刻钟内将烟火炮竹放了,莫耽搁了吉时!走吧。”说罢,旋身朝中殿**门的方向走去。
仪华咬咬牙,借着夜色深沉的遮掩,一横眸,恨瞪了眼陡然升起冷漠的朱棣,方才紧紧拥裹着身上的羽缎披风,踩着“咯吱”作响的地面积雪,与朱棣一起抄近道回到了她的寝殿。
冯妈、魏公公早伸长了脖子在宫门外等候,看见仪华与朱棣一起回来,饶是心里明白这是因了规矩,却也喜笑颜开的迎上去,忙禀道:“还有一刻多钟才过时辰,王爷、王妃放心,该备得炮竹都是全齐。”仪华满意的笑笑,分别赞赏了二人话什。
这时,朱高炽被唤醒揉着眼睛从正殿里出来,仪华见他是一副昏昏欲睡的迷糊样子,加之殿外的台基冻得路滑,怕他不留心摔倒或怎地,忙疾步上了石阶,边阻拦朱高炽边训道:“外面冷得结了冰霜,也不披件斗篷、马甲什么的再出来。”说着,已半蹲着要抱他起来。
“本王来,你抱不动!”朱棣随后走上台基,弯腰俯下,手臂微一用力抱起朱高炽道。
让她抱起朱高炽,仪华委实是有些力不从心,先会她没多想就冲上前,不过是怕他腿脚不便摔到。这会儿能由朱棣亲自抱起朱高炽,有利于他父子二人的亲子关系,她哪里不肯,忙从旁让了过去,跟着父子俩后面走。
进了内堂,就见屋里挑了明灯,四周各放置了一个青花淡描双喜卷缸,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