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妈见仪华神色茫然的愣坐着,会心一笑,道她只有这会才像个没及笄的小丫头,却又得守着规矩调笑不得,遂领着侍人恭敬的下跪道:“叩请王妃万福金安。”仪华转头一看,榻下已跪了十一二名内侍、婢女恭请她起身,为首的两人便是冯妈与阿秋。
一个普通的早晨起身,就要劳师动众弄出这大的排场!若不是簪缨之家出来的人,目睹此景,大多都会吃惊发愣,好在她曾于应天皇宫里受过这一类的服侍,倒不会怯场。仪华尽管放松了下来,享受着侍人们细致入微的伺候。
一时梳洗罢,忽听“隆隆”嗡鸣的声音响过,仪华对镜捋发髻的手停了一停,立马有伶俐的小内侍回道:“现在已卯时三刻,正是中殿后*宫门开启的时辰。想来再过半个时辰,东西三所的夫人就会过来省安。”
中殿后面还有一道宫门?!那她进出就不用借朱棣的道了!仪华欣喜的想到这一点,又不经意的想通一事,摇头笑笑。亏她左思右想,自以为对燕王府已了解许多,却反而一叶障目,忘了女眷每日皆要向她请安,岂可去叨扰了朱棣的寝宫,自会另开一门通行。
“王妃,小的可是说错了什么?”见仪华面上隐隐有笑意浮现,小内侍状着胆子好奇道。
一个最寻常不过的侍人就如此会伺候人,又懂察言观色,难怪上至王公贵女、下至富商小姐都想嫁入皇家。仪华挑挑眉,对小内侍的话不答一言,只作势颇感兴趣道:“新来地?我看着倒是面生?”小内侍嘿嘿一笑道:“果真这阖府上下没一点瞒得过您,小的半年前才进了府就在典膳所当值,一直到了上月底才掉到中殿里伺候。”
听小内侍两三句话交代了自己的出身,仪华心念转动,又见小内侍至多十三四的年纪,便故意“哦”了一声,问道:“是个聪明的!叫什么名字?”小内侍喜道:“小的是孤儿,入府前被叫小蛋子,若小的能得王妃眼,还请王妃亲赐小的一个名字。”说着即便跪在地上。
如今,她正是用人之际,最缺得便是背景单纯的王府侍人;而眼前这个叫小蛋子的侍人再看看,也许真能收为己用。仪华不动声色的暗忖了片刻,忽而笑道:“是入了我的眼。这样吧,你给我说说,我不在这些日子的事!若是说得合我意了,我就赐你一名,留在我身边当差。”
小内侍闻言喜不自禁,忙问道:“不知王妃想听什么?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仪华“哧”的一声,轻笑道:“瞧你大义凛然的样子。不过是让你拣些趣事说罢了……唔,一会儿妹妹们要来请安,你就说说与她们有关的吧。”小内侍得令,赶紧挑了近期发生的事,细细说来。
时辰有限,小内侍只挑了风头最盛的王蓉儿有喜一事,唱作俱佳的说了一遍。但这对于能从他话里推断出,这东西三所总共十四人明面上各自派系的仪华来说,已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小内侍说得差不多了,抬头飞快地瞄了一眼仪华,却见她坐在木炕上单手支头望着窗户外,却也吃拿不准她是否满意,心下不免惴惴地,又想她在起燕王府素来的名声,更是骇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就老老实实的立在一旁。
仪华自是知道小内侍说完了,她微垂眼眸想着别的事,便将他晾上一晾。待她琢磨定,抬眼欲予小内侍名字时,却见花花簇簇的一群人向这里走来。仪华虚眯起眼睛,定睛一看,只见王蓉儿与一名穿西洋白宽袖褙子的年轻女子挽着手相伴走来,后头三四名各着素净衣裳宽袖褙子的女子并几个妈妈、婢女等人进了后殿宫门。
仪华看了不觉逐一拿脑中的印象与真人相较,暗暗猜测着这几名女子大概的身份。须臾,只听婢女前来禀道:“玉夫人、姚夫人、婉夫人,还有朝鲜的三位姨娘前来省安。”听了,仪华婉然低下头,遮掩去眸中的一丝颓丧,很快地却又颔首说道:“先招呼她们去正殿,等王侧妃到了再来回禀。”婢女答应着退下。
话吩咐了下去,仪华这才转过注意,瞅着小内侍缓缓道:“你要向本王妃进忠,就叫李进忠吧。”小内侍正惶恐不安中,猛一听仪华赐了名字不由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当下喜极而泣,“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含泪道:“小进子有名字了,以后一定忠于王妃,以报赐名之恩。”
他虽然说得一派忠心耿耿、铭感五内,却暂且还当不得准。仪华一时也不予置评,只微微一笑,道:“你也别急着表忠心,往后好生在我身边伺候着就是。”李进忠一听,两眼骤然绽亮,还不及喜悦蔓延,恍然间却瞥见仪华笑容中蓄有冷意,他心神一震,复又跪下重重叩首道:“小进子定不辜负王妃的期望。”
李进忠的话音刚落,就又有婢女进来回禀:“王妃,茹妃娘娘到了。”
仪华目光一凛,转眼已然眉目含笑,道:“小进子随本王妃去见见诸位妹妹。”小进子忙站起来一把抹掉脸上的泪渍,躬着背伸出一手,由着仪华轻轻的搭覆其上。
“王妃到——”一名内侍立在一座楠木雕玉兰纹裙板玻璃隔扇旁,昂首唱和道。
少顷,正殿东侧口一副玉色绣缠枝葡萄纹迤地帐幔被两名身穿草白色袄儿,石青色马甲的婢女从外撩起。
随着幔帐后传来一阵脚步、玉环纷杂相交之声,偌大的殿宇内瞬间寂静无声。
第二十章 妃妾
已届年终岁尾之时,虽因大行皇后马氏寿终正寝,府里上下皆一片肃穆的景象,但铺设华美的正殿内仍隐约透着喜庆的氛围。只见素白的地幔、帷帐已绣上了金牡丹、万字锦底、五福纹样;而香炉、窗柩、隔扇、玻璃烫屏等物也贴上了精美的烫金纸花……
与殿内妆点有异曲同工之妙地当然还有娉婷立于殿中的各色佳人,她们亦是于细微之处绽放精彩。纤瘦合宜的娇躯上不约而同着一身素装,却又别具匠心的在一身素净的宽袖褙子着装下精绘细描出一抹亮点,或是耳坠翠色珠玉、或是腰系亮彩宫绦、或是裙摆绣白蝶飞舞……尽是妆扮相仿,又是各有千秋。
仪华跨过朱红色的门槛,碎步踏上光亮可鉴的大理石方砖,目光所及便是这幅景象。她心中一动,似不经意的碰响所戴的珠环玉翠,即感周围空气一滞,众人皆仿若恭谨的屏气敛息,挑不出一丝差错。
可她们岂知面上越是恭敬,越让仪华提起警觉之心。
开国初始,朱元璋唯恐外戚专权,勉强让了个别皇子娶功臣之女,其余**、亲王的妃妾多为采选民间。眼前这些伏低做小的女子,除了朝鲜进贡而来的一律具来自民间,出身贫寒,甚至低微。而面对这一个个外表柔弱、态度谦卑的聪慧女子,她该如何相待——是沿用“她”以前的做法,还是博一个名声?
细步缓行至正中的宝座前时,已容不得她多想。仪华转身在铺着赭黄红蟠螭的褥子上坐下,当前便做出决定,和颜悦色地示意殿下众妃妾免礼,尔后特意扭头对阿秋嘱咐道:“蓉妹妹身子金贵,现时又大冷的天,你给位上的座椅换个厚实些的椅搭,再加个小脚炉过去。”阿秋应声,领着两名婢女摆物件。
对于仪华的格外看重,王蓉儿却立时局促的站直身子,死咬着下唇不吭一声。
见状,仪华无声的笑了,看来“她”以前在明面上的手段是过了,就是笑颜以对,他人也直觉地认为居心不良。
正处俱寂尴尬间,一个身形修长窈窕,长相艳丽的女子出声相帮道:“王妃如此厚待妾等,实属妾们的福分。因蓉妹妹名不正言……入府,极为担心的婶娘这下也该放心了。”听到“婶娘”一词,王蓉儿委屈的面容僵了僵,随即和缓了过来,正要福身言谢,却被猜出女子身份的仪华抢白道:“惠妹妹,你和蓉儿妹妹是两亲姊妹,可蓉妹妹年纪尚小懂得不多,你得多在旁提醒提醒。”
王惠儿与王蓉儿是一个曾祖,为四服以内的堂姊妹。今年开春后,商人之女的王蓉儿回外祖家路经燕王府,前来拜见身为夫人的堂姐王惠儿,可她在王府不过小住了三日,第四日却在王惠儿并不知晓的情况下,被朱棣宠幸,进而入府做了姨娘。二月后直接晋位,与王惠儿地位比肩,成了府中年纪最小的六位夫人。
现如今,入府不到一年的王蓉儿又身怀有孕,显然其风头已在身为堂姐的王惠儿之上。若这次她能顺利生下一子,只怕朱棣会再予她晋位,成为诞下庶长女的王雅茹之后,第二位次妃。
如此,王惠儿对王蓉儿更是恨上了!
“年轻不懂事?”王惠儿睇着王蓉儿轻哂一声,又站起来恭敬地应道:“王妃吩咐的是,蓉妹妹她打小就是个不谙世事的主儿,最是单纯的紧,就连王爷也是对此多有赞叹。妾定当好生从旁提醒她。”
皆知个中缘由的妃妾们一阵轻笑,此番抑扬顿挫的话无疑是在讽刺王蓉儿“单纯”得去勾引身为堂姐夫的朱棣。
这话一出,即刻戳到王蓉儿的痛处,她脸上顿时不自在了,浑身气的瑟瑟发抖;不过却因她头低低的垂着,倒让人看不清神色。
众妃妾见这出戏唱不出了,心照不宣地望向仪华,等着她如往日一般狠狠的刺一番王蓉儿,也替她们出出气。
怎么又牵扯到她的身上了?果真树大招风,作壁上观一法在她这是行不通!
仪华暗暗叫苦,脸上神情却丝毫不变,只低头看着青白釉茶盏中袅袅窜起的氤氲之气。半晌过后,她神色间终显出些无奈,斟酌着此时此景该说些什么时,东面首位的一名女子掩袖一笑,笑嗔道:“蓉妹妹你在众姐妹里年纪最小,可眼看也是要当娘的人了,怎么还和我家大娘一样了!你快坐下,莫拂了王妃的好意。”
明律规定,凡宗室之子女,不分长次嫡庶,俱年五岁请名,俱年十岁请封,十五岁选婚。其中请名就是由王府奏请朝廷赐名,在这之前自叫乳名即可。而大娘作为朱棣与次妃王雅茹所生的庶长女,现年不足五岁,又无朱高炽的特殊情况得以提前赐名,这便无正式封号闺名赐下来,遂以大娘称呼。
如此,那这名提及“我家大娘”、气韵温婉动人的女子必定就是朱棣唯一的次妃——王雅茹!
仪华卷翘的睫毛向下一垂,投下一片蝴蝶剪影,亦挡下眸中蓦然升起的喜色。
另一边,王蓉儿一听王雅茹拿自己与两岁稚儿相较,当下就有不快,却又忌惮她的身份,加之她是以调笑的口吻,也不好反驳什么。王雅茹仰头又说:“绿水,还不快去扶容夫人坐下。”一个长相众人之姿,着白绫袄紫缎掐牙背心的女子忙领话上前,一旁搀扶着王蓉儿。
王蓉儿也不是不识趣之辈,屈膝朝着仪华和王雅茹各行一礼,即旋身朝西面最末的位上走去,只在临坐的片刻,身形顿了一顿,不着痕迹的瞪了上首位的两人,方在椅上坐定,又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平金小手炉碰着。
将此细微一幕收入眼里的仪华,顿然大悟:以小进子的话说,与王蓉儿交好的夫人有两位,一是同为商人之女的李映红,一是秀才之女的郭软玉。而现下坐着王蓉儿上位的两人,一人是李映红,一人是早上与她携手相来的女子,那么此女十之八九就是玉夫人郭软玉。只是不想这三人当中,竟是以入府时间不足的一年的王蓉儿为尊!
捋顺这一点,仪华不觉摇了摇头,随即撇开视线,目光在王雅茹与王惠儿位置中间的两名女子之间游移。观之这两人皆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且都桃腮杏面,并具有一股子江南女的恬静温婉。这般,究竟谁是婉夫人李小婉,谁又是姚夫人陈姚娘呢?
疑问刚起,只见坐在王雅茹下首的女子,一面好奇的盯着她,一面偏着头喃喃自语道:“……王妃此处回京师四月,感觉有些不一样了?”说着,转头看了下首的女子一眼,又似自问又似他问,道:“婉姐姐,你可觉得王妃年轻了许多,身形也比起走之前单薄了不少?”
正各思各想的众妃妾,听见一道疑惑的声音不缓不重的响起,昨日即存在的狐疑也随之如煮开的沸水“咕噜噜”在心里冒了泡,都抬起头朝端坐上位的仪华看去。
一瞬间,齐刷刷十数道探究、打量、怀疑、嫉妒……的目光向她投来,仪华心头不禁突突狂跳,背心一阵冷汗直渗;而将六夫人尽数认出的喜悦,也被席卷全身的心虚恐慌所吞噬,唯剩一缕残存的理智维持表面上的镇定。
第二十一章 警告
不知过了多久,仰或是须臾片刻,仪华望着殿下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朱棣棱骨分明的脸庞,耳畔亦有一道低沉的嗓音在嗡嗡回响“……你既然已成了徐仪华,就是真正的徐仪华,更是我燕王朱棣的王妃……”
是地,她就是徐仪华,燕王朱棣的王妃!
渐渐地,仪华矍矍的眸子里有了焦距,一抹坚定之色蕴满眼瞳。她微扬下颚,神情倨傲的望着殿下或坐、或站的众人,稚嫩的容颜上绽放出一朵绚烂的笑容,自得意满地“哦”一声,问道:“姚妹妹觉得本王妃与以前不同了?不知在你眼里,本宫是变得好了?还是……”轻拖尾音,随即陡然一沉道:“不好?!”
这个陈姚娘原是农家女子,为人最是胆大心细,以心直口快的豪爽性子得了朱棣的欣赏;不过她终是不识礼数的粗鄙之人,说话往往口无遮拦。这样一来二去,得罪的人自是不少,再遇上有心人的挑拨,朱棣对她的宠爱也就大不如以前了。
但显而易见地,她至今仍未意识到自己究竟为何失宠!
果然陈姚娘犹自不知,探窥的目光在仪华的面上游弋许久,忽地捂住“啊”了一声,不可思议的举例道:“一个人再如何遭逢大变,短时期内神情举止却一定改不可能彻底改变!王妃您不但面容变小了许多,就是笑、说话、挑眉……任何一个动作都不……”
“大胆!”没等她说完,左右两旁各自侍立的冯妈、李进忠二人立马跳了出来,齐声大喝道。
陈姚娘被喝得愣怔当场,却见是两个面生的内侍、妈子让她如此下不了台,登时赫然大怒,涨红了一张白净的脸庞,气得直骂道:“你们哪来的混账东西!竟敢喝斥本夫人,你们……”
啪——只听一声重响,屋内瞬即戛然无声。
仪华抖了一下发红发烫的右手,看着挡在身前微微发颤的冯妈、李进忠,没来由地,冷冷的目中柔了些许;又眸光凛然一凝,不落分毫的将众人越加怀疑的神色尽归眼里,心下不免又发起了堵,却兀自挺直背脊,故意噙着冷笑道:“陈氏,他二人忠心护主暂且不提!你以下犯上,当面挑衅,眼里还有我这个王妃!”
受朝廷册封,拿金印的王妃不是妾室可比拟。仪华一亮出王妃身份,陈姚娘就如霜打的茄子,一下子便焉了。众人也经“王妃”二字警了神,又见莽撞如陈姚娘都偃旗息鼓下来,纷纷错目避开眸间的锋芒,将满肚子的疑问又咽回了肚子里。
看着众人气焰弱了下去,仪华面上薄怒一丝不改,心里却暗暗叫遭。
疑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转眼之间长成参天大树;现下她虽可以权压人,却堵不住悠悠众口!
正暗自想着,目光与李小婉悄视的眸光撞上,她十分的不自然,极快的低头避开视线。见她这样,仪华焦躁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毫不掩饰的凝眸在李小婉身上,心里疾速翻动:李小婉是官家小姐,六夫人中出身最好地,却也是最不受宠的一位。为此,她在府里受尽白眼,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