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空再度有孕。只是这次胎相不稳,需好生看顾,书房不适合呆了,于是被送回了皇后宫中,安置在偏殿里。
另一边,孙木九办事迅速,一个下午就把人手挑选妥当,傍晚时分送达。
阵仗一前一后,皇后的不悦全摆在脸上。
孙木九笑意盈盈道:“小奴给皇后送人来了。”
皇后眼皮不抬,“我这人手够用,都还回去吧,谢皇上美意了。”
孙木九心中打鼓,这明面上说是皇上给皇后安排人,但实则,不管是皇后还是孙木九心中都清楚皇帝此举的意思。明空现在没有名分,不好做得大张旗鼓,皇后话这么说,他就难做了。孙木九尴尬道:“皇后,您这有一侍女身子不妥,皇上是怕您人手轮换不过来呀。”
皇后道:“那就留下一个做替换。”
孙木九擦了擦汗,示意那最前头的人出列,出来的正是晨霜。晨霜自太宗逝后明空离宫便被遣散至掖庭打杂,如今明空回宫,皇后这边又正巧遇上用人,她便使了法子来与明空做伴。
孙木九又道,“只是这么一来,回头皇上问起,小奴实在不好交代。”
皇后轻描淡写道:“明空是我的人,我自会安排。”对一旁的碧罗说,“你去掖庭给她挑几个侍候的。”
因着先前的造反案,掖庭新收了一批籍没入宫的罪臣女眷。碧罗去时,掌事正在给新人们立规矩,人群中有一小丫头,看样子不满十岁,生得是瘦弱胆怯,一副不堪用的样子。碧罗便把她领了回来,指给明空使唤。
明空恭谢皇后美意,留下女孩。碧罗走后,她柔声问那始终低着头的瘦弱孩子:“你家里人都怎么叫你的?”
许久听她极轻地念出两字,“雪衣。”
明空笑道:“雪衣,真好听的名字。往后,我也这么叫你了。”
许是因为明空的声音听着与家中姐姐有几分相似,她这才敢微微抬头,清瘦的脸上一双鹿样的眼睛稚嫩地瞧着人。
皇帝金屋藏娇之事朝廷中人其实都早有耳闻,私下里也常调侃。然今日竟不知何故纷纷上书,言辞激烈,说圣上宠信前朝妃子,传出去百姓会作何感想。
李治未料攻势会这般难挡,折子堆满案头,他不想看。
昨日送去照顾明空的婢子都被皇后遣退,他放心不下,上朝前特差孙木九再去瞧瞧。下朝回来,被大臣批得焦头烂额,唯一的安慰是听孙木九说皇后待明空很好,专拨了人照看,还挑了最好的御医为之安胎。
之后皇后又特意差了碧罗来传话,说昨日遣散婢子是怕人多口杂,造谣生事。她已听闻今日朝堂之事,建议皇上这几日先避过风头,暂不要往后宫去了,明空和李弘她会照顾好,待风平浪静了,再琢磨后计。
李治想,也只能先如此了。
晚膳后,皇后照例要李忠背书一篇。她今日心情格外好,李忠背书不利也没出言责罚,反而让其早些休息。
之后皇后便踱步到偏殿去看望明空和李弘,又闲闲说起今日朝堂之事,皇后道:“看这样子,你是不能再留宫中了。”
明空垂首:“一切旦听皇后皇上安排。”
皇后见她这般恭顺,心中舒坦,道:“不管怎样,你的孩子我都会视如己出。你如今又有身孕,又要照顾弘儿,难免着累,这屋又狭窄不畅,不如把弘儿挪我那去,你好自在点。”
明空点头应允,但因李弘早已睡下,只好明日再搬挪。明空让雪衣先将弘儿的衣物收拾好,送去正殿。皇后见状,满意离去。
送罢皇后,明空回到屋中。摇床中李弘睡得酣然,微张的小肉手一触到母亲伸去的指尖便紧紧握住,她是他生命之初所有的世界,他是她世间之中所爱的一切。明空哼着童谣,就这么任由孩子握着,一直坐到夜色浓稠。
☆、第十四章
明空许久未见李治,他政务缠身,只让孙木九来捎话,劝她宽心,好生养胎,日后自有安排。
明空极力不在面上露出哀色,平静地对站在她面前的孙木九道:“听说皇上就要出宫巡游了,请帮我转告他,路上一定要照顾好身体。”
孙木九恭敬道:“皇上此番巡游自会有妃子侍奉在旁,您就不用操心了,养好身子才是正事。”
明空听了这话,认真打量起孙木九,心下登时明白过几分,她嘴角不自觉漾起似有若无的笑,淡淡道:“那是最好。”
李治这一走就是数月。
明空胎相稳固后,便支撑起身子依旧去服侍皇后。她名义上是皇后的宫女,如此做都是分内之事。
李弘如今已养在皇后身边,日夜起居陪伴很让皇后欣慰。她对明空的态度渐渐宽舒,底下人察言观色,也对明空友善起来,日子便不那么难熬了。
晨霜自来到皇后宫中便是打杂,终日被碧罗支使得脚不沾地。明空劳作之余听人说起,心中虽念旧情,但也无措,她自己也不过是一介宫女,哪有资格去照拂他人。
倒是晨霜在某日寻了空,溜来见明空。后殿僻静处,两人这是分别多年后的第一次重逢。
晨霜依旧行着旧时规矩跪下给明空行礼,明空赶紧去扶,晨霜执意不起,眼泪簌簌落下,只听她压着嗓子道:“实在是没法子了才来求您帮忙,请您千万救我一命。”
话说到这份上,明空自知事态严重,赶紧答应晨霜尽力而为,让她起身说话。
晨霜跪着,道:“长孙无忌要杀吴王。”
明空大惊,心中一片刺眼惨白,她恍惚隔着极远的距离在听晨霜泣诉,“长孙无忌想要借高阳公主谋逆之事诬陷吴王,致他死地。吴王于我有恩,我不能看着他枉死啊,求贵人在皇上跟前好说几句,兴许,兴许就能保住吴王的命了。”
晨霜哭得哆嗦,此时不远处有人声传来,晨霜无法,只得重重磕了头退出去。
明空依旧静在原地,□□的一角种着翠竹,风摇竹摆,那点绿像满涨的池水一寸一寸淹浸上身,一片森寒中心底有点微光灼灼发着亮,他入过她的梦,他知道她的字是明空,漫长晦暗的岁月里是他为她凿开了那一点光。
几日之后中秋,皇后邀众妃于就日殿相聚。明空由雪衣陪着,独自在清冷的院中望月。
夜寒露重,雪衣恳请明空早些回屋。明空摇头,雪衣只好罢了:“那婢子去给您取披衣。”
月色如玉,落在掌心犹如一场梦境。明空心底惶惶地觉得,这样好的月光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她要再多看一眼,和梦里的那个人一起,在同一片月光下,再多看一眼。
身后突然围上一席厚袍,暖暖地包裹住她。明空没有回头,龙脑香的气息拂在耳畔,是李治回来了。他轻抚着明空隆起的腹部柔声道:“你们,是在等我吗?”
李治今日赶回长安,一回宫便召集朝臣商议要事,议至天黑,已然乏透,便没去就日殿会众妃子,而是径直来看明空。
另一边,皇后听闻消息,托辞离了赏月台匆匆赶回。时李治已携着明空入了偏殿,皇后在院中怅然若失地站了一会,尔后忍着泪,快步孤身回到自己寝殿。
李治除靴坐上床,“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夜夜睡不好。”见明空立在一旁并不靠近,又道:“你是在怨我数月都没来看你?”
明空轻轻摇首,又艾艾把头低下回避李治的目光。
李治叹气道:“我如今顺着他们的意,是为日后他们也能顺我之意,你明白吗?”
明空落下泪来,李治一怔,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明空哭,她受过许多委屈却从没在他面前流露过一丝一毫。可他到底是过分了,只因她坚强,就任凭其独自面对后宫风刀霜剑。李治郑重道:“今是中秋,许个愿吧,你要什么我都给。”
明空跪下,头靠在李治膝上,低声道:“我想求圣上……”此时腹中突然胎动,明空身子一顿,像挨了鞭笞一般。她闭上眼,只听心底传来一阵哀哀的夜鸟啼鸣声,越过每一个失眠的夜,呜欧着,盘旋着,久久不绝……她仿佛力气用尽,艰难道:“我只求此生陪伴圣上,不求其他。”
寒露那日,明空不期早产,情况艰险。李治执意要母子皆能平安,好在御医医术高超未负皇命,终使明空顺利诞下一女婴。极瘦小,裹在襁褓中只露出一点鼻眼,明空还未来得及细看,便沉沉晕了过去。
她是失血过多,一连昏睡数日,乱梦颠倒。梦中几个并不相熟的妃嫔拿手指她,冷言冷笑,那笑声中夹杂着幽幽的鬼哭。
醒来只有雪衣守在床边,明空问:“孩子呢?”
雪衣答:“在隔壁,奶娘刚喂过奶,睡下了。”
明空心中稍安,又问:“皇上呢?”
雪衣道:“皇上今日刚来过,只是您那会还睡着。皇上赐了好多东西给您,我还听说皇上要给您加封。”
雪衣喜上眉梢,明空却无动于衷。午后斜阳一点一点照近床帐,被衾上绣着清靡的玫瑰,秋阳一窗,春花一床,明空只觉心中的钝痛一轮又一轮,她缓缓开口道:“晨霜可好?”
雪衣道:“晨霜姐姐昨日晕倒了。”
明空静默片刻,方问:“昨日是什么日子?”
雪衣答:“九月初六,就是小公主出生后的第二日。”
明空知道李恪死了,死在九月初六,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极其冷静,“有安排给晨霜瞧病么?”
雪衣道:“没有,碧罗只命人给她喂了碗水。”
明空起身,“扶我去看她。”
晨霜的睡卧暗暗无光,床榻上夏用的纱帐还未换下,她定定睁着眼,单薄的枕上泪痕斑斑。
雪衣将明空搀至床沿坐下,之后退到外头,轻掩上门。
明空叹气道:“相伴多年,我竟不知你对吴王用情至深。”当年燕妃本想将晨霜指给自己儿子李贞做妾,谁知晨霜竟不愿,燕妃羞怒之下,以为这贱婢是志在皇上,便将她逐给初入宫的明空做婢,好断她出头念想。谁曾料,她是一心爱着李恪。
明空道:“那日你要我救你一命,我答应。可你要救的却是吴王,我做不到。今日来我只是想问一句,如今吴王死了,你自己的命还要不要?若要,那么我去求皇上让你到我身边,天高水长,兴许能有出头之日。若不要,也别苦在宫中等死,我帮你出宫,外头天大地大,好生好死都有余地。”
晨霜听罢,握住明空双手无声地嚎哭起来,身子蜷缩着,像一只绝境中的兽。晨霜生命中的光没有了,可命定的那份苦还要受完。
明空只是静静陪在一旁,她自己心中的泪,晨霜替她流了。
晨霜后来告诉明空,她原是安州城内一小商贩的女儿,父亲豪赌,欠下巨债,想把她卖给债主做婢做妾,她不愿,逃出家,遇人搭救,后机缘巧合得以入宫。那救她之人,便是李恪。而带她入宫的人,则是陆守。
☆、第十五章
永徽五年春,宫女晨霜获圣上得以出宫。
晨霜的父亲数年前死了,她终于可以回老家看看。明空为晨霜备好了盘缠及通关文书,还亲自送她至西宫门。两人都知是永别,却没有话。
晨霜哽咽着出了宫门,回头见明空依旧在宫墙内望着她,心中大恸,对明空跪下遥行大礼。明空嘴上似说了句什么,晨霜隔得远,听不见。明空朝她笑了一下,转身离去。
宫门关起,茫茫的生死隔开了两岸。
明空回去时,发现雪衣不在屋中,料想是去隔壁替奶娘照看孩子了。明空这边只得两个人手,平时奶娘偶尔有事需走开时,都是由雪衣替上。人手不够,她并不和皇上提,她尚未得正式名分,皇宫等级森严,能拨得两人照顾已属特例。然明空来到隔壁时,却并未见到奶娘和雪衣。婴儿独自睡在摇床中,明空正将抱时,猛然发现孩子周身冰凉,早没了呼吸。
她骇得一声尖叫,眼前一片漆黑,身子撑不住地往地上滑。然她脑中异常清醒,无数的思虑汹涌奔来。
外头传来皇上驾到的报信声,明空心头一酸,终于撑不住彻底昏了过去。
御医全被召集到了后宫中的一处闲殿,安仁殿。
李治站在殿中的床榻边凝视着昏迷不醒的明空,垂在身畔的双手不停在抖。
为首的御医道:“圣上您莫急,臣只需施下三针便能使之苏醒。”
李治背对众人,喃喃道:“朕怎能不急,她醒来问起女儿怎么了,朕该如何交代?”
孙木九悄悄上前,道:“圣上,长孙太尉等人已纠集在殿外。”
李治猛地转身,往殿外去,事到如今他要为她讨一个妃位来,他实在是欠她太多了。
“但是妃位已满。”中书令诸遂良对李治道。
李治急了:“那就再创一个,位号宸妃,一品,待遇在众妃之上。”
韩瑗忙道:“圣上,万万不可啊,天理伦常岂能这般亵渎,那武氏按说可是您的庶母啊。”
李治恨恨瞪他,韩瑗心中一凛。长孙无忌见状,上前一步,道:“韩侍中言之有理,毕竟天下人都看着,圣上三思。”
“封她做昭仪,让她做九嫔之首。”李治凝视着自己的舅舅,“不要再逼我了。”
册封文速速下发,孙木九一路小跑捧至安仁殿。
李治示意太医,可以施针了。三针下,明空缓缓睁开眼。
孙木九见状,忙展开诏书念道:“永徽五年,隆恩浩荡,特加封宫女武诏为正二品昭仪,配享安仁殿。”
明空转过头,突然想起什么。她扑下床,紧紧拽住御医的衣领,近乎歇斯底里道:“快去救我女儿。”
御医被她拽得摇摇晃晃,狼狈回应:“昭仪,小公主已仙逝,臣等无能为力啊。请昭仪节哀。”
众人跟道:“请昭仪节哀。”
明空手一松,跌坐到地。
众人又齐口道:“请皇上节哀。”
明空抬头,只见李治站在人群之后,满是愧疚,不敢上前。
雪衣跪着近身,想将明空搀扶回床。明空一把甩开,深深望进雪衣眼底,一字一顿道:“你们对我的女儿都做了些什么?”
雪衣一愣,旋即放声哭道:“您送晨霜姐姐出宫那会,皇后来了,说要让婢子和奶娘去顶替晨霜姐姐没干完的活。婢子不敢违抗,只能去了。原想着小公主有皇后看着一定不会有事,谁知……”
雪衣的几句话一出,殿中的人全都惊住了,人人都在揣摩这里头的轻重。
明空恸哭起来,双手重锤地面,仿佛要向皇天后土讨回她女儿的命。她知李治一定在看她,她穿过泪帘望过去,“圣上啊,我们的女儿没了。”
李治转身,双肩忍不住地抖动,逃也似的离开了安仁殿。
明空不停哭着,悲愤得近乎疯癫,然而她的一颗心却是冷的,静的,像冬夜里高悬于空的清月。她从来都是一个把悲恨藏在心中磨成刀剑的人,这番擂鼓筛锣的恸哭像做戏一般,把她内心真正的隐痛衬得苍白无力。旁人都被她的情绪带入了戏,唯她知道,这不是真实的自己。她心中有愧。可若非如此,后面的路开不了局。
几位大臣再度被宣,神龙殿内君臣相顾无言。到底是长孙无忌先开的口:“圣上喊我们来,是有要事商议?”
李治微微颔首,郑重道:“朕要废后。”
长孙无忌忙道:“皇后无错,何以要废?”
长孙无忌此话一开,另几个老臣也见势搭腔,帮着劝说。他们个个巧舌如簧,以天理为剑,架得李治不得动弹。李治知道,在他们心中,他永远是一个只会跪在父亲跟前痛哭流涕的懦弱皇子。他的眼一点一点暗下来,融入窗外昏暗的暮色中去。
夜色稠浓,安仁殿内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