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到出殡,妃嫔们都已疲惫不堪。哭声嗡嗡中,徐充容突然挣出送葬队伍冲向那九五至尊的棺椁,一心要撞死在上面。层层护卫自是不让她靠近;,徐惠无力倒地,死死盯着那渐行渐远的天子之棺,呕出一地紫黑的血。
李世民驾崩后,嫔御必须离宫,此为其生前口谕,今由长孙无忌代为宣布。
李治目睹了徐充容在葬礼上表现出的一腔深情,又念及她身子虚弱,便恩准其先留宫中养病,暂缓离宫。徐惠恳请新帝让她与家人再见一面,妹妹徐兰便这样入了宫,又借着姐姐的光,很快被收入后宫封为美人。徐惠见状,自行停了药,不出数日便去了,死后被追封为贤妃。
徐家到底如愿以偿出了个妃。
☆、第九章
贞观二十二年秋,明空入寺为尼。
古刹青灯下,夜与昼都变得极漫长。那些碎念在旧梦中生出藤蔓,萧索地攀附住全身。
入了寺,等闲是不让家人见的,可明空母亲还是跑去求了如今在儿子番地安享晚年的燕太妃,燕妃到底是想法子让武杨氏来见明空一面。
后院清冷的石阶畔,武杨氏握着明空的手痛哭,“我知你要说,别再去给燕妃添麻烦了,我也不是不知趣的人,只是眼下太想见你。”
明空的姐姐武顺,丈夫不久前病逝。夫家族人因早与其有间隙便趁此机会将武顺连同其所出的一双儿女赶了出去,他们只能重新回到武家,可回去的日子哪里好过得了。
武杨氏一生所得三女,一女早逝,仅剩的两女偏命途多舛,都早早守了寡。她一下子觉得晚年没了指望,泣道:“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啊?”
明空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交给母亲一木匣,匣中是她入宫多年攒下的值钱物。
暮鼓敲响,寺中的晚课即将开始。明空别了母亲重回寺庙寂地,落叶满阶,院中高树擎着暮暮低垂的天,她一步一步走向佛殿,也曾想过断离一切认下这命,可是,她真的能做到对一切都不在意么?亲人冷暖,命运中最难逃脱的一部分。她走进诵经殿,缓缓跪在佛像前。
既入人道,哪有轻易超脱。
虽已成帝,也难轻易服众。
先帝祭日将近,御殿的书案上多了本《帝范》,李治看见愣了一下,“是谁摆的?”
在旁服侍的孙木九回道:“是长孙太尉吩咐小奴摆上的,圣上可愿看看?”
李治并不答话,这《帝范》是他父亲生前写的,写给他这个将要继承皇位的半道太子。当年大哥做太子时,父亲并无那么严苛,他知父亲对他是失望的。嫡子中只剩他,便只能选他,可谁也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做这个皇帝。
孙木九觑着李治脸色,陪小心道:“昨晚还有几本折子没批完,小奴去取了来?”见皇帝不答,便悄声上前将那本《帝范》撤下,又取来折子摆上案头,尔后退了出去。
李治移至案前,眼神顿顿扫过案台,心中思潮起伏。登基已有一年,他却依旧活得像个皇子,朝堂政事皆由舅舅把控着。初立太子时,李世民就把李治托付给长孙无忌,在如今的朝堂元老眼中李治不过是个孩子,他自己也知,若不是舅舅撑着,那些老臣根本不会服他的。
可是,他或许愿意当一个窝囊的太子,却不愿做一个窝囊的皇帝。
外头来报,说明日的祭礼流程已定,请皇上过目。李治拿过一翻,便知是长孙无忌的手笔。他把册子重重一合,心中着实委顿。
那场祭礼,分明是给大臣们感怀先帝用的。礼一毕李治便先行离去,待长孙无忌发觉时,李治已出了西宫门,直奔感业寺。
鬼使神差,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来这。
满堂一片灰衣,唯明空清泉如注,诵经声,木鱼声,佛祖高高在上看着一切,他只闻心中水声拍岸。
后院梧叶飘黄,扫地的小尼师见有男子来访,忙躲了开。李治走在前头,不时回首看身后明空,只见她始终微低着头,眼帘下一泓清泉,流向极远的地方。
李治道:“此塔可登吗?”
明空抬头看了眼他所指的高塔,不答,只是上前启开塔门,然后踏上楼梯。
内里无光,她每登一层便开一扇窗,风一层层注满佛塔。李治站在拐角处,望着明空的背影,那吹过她周身的风绕满了他微张的指间。
李治走到塔顶看景,在窗边他问道:“你一直来这?”
明空道:“有位小尼师告诉我,清晨的时候这里会有银鸟飞过,我每日登塔,希望能遇见那些鸟。”
李治问:“什么样的银鸟?”
“以梦为食,以念为风。它们吃下一个人的梦,再飞到另一个人的梦境里播种。”
“你见到银鸟了吗?”
“……没有。”
她打开另一旁的窗扇望出去,寺院外的枯树下有一老妇在等故人,自隋朝末年就在此处等了,每日日出而来,日落而归,脚下的青石台都被踩得陷落泥土。五蕴苦,痴情毒,她知自己也在执一种虚妄。曾问过寺中最年长的尼师,梦境与现实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尼师回,都不是真的。
李治走到她身边,很近地看着她的侧颜。
明空转过身,李治的吻贴上来,明空没有拒绝,她听到那些在梦境入口盘旋着的鸟群收拢翅膀纷纷坠落,她还没有看见银鸟,此生也再也不会看见了。
李治回宫已是傍晚。
安礼门外,孙木九等候多时,他远远看见御驾,急奔了过去,“圣上圣上。”
李治停马,眉头微蹙。
孙木九一边牵引马绳,一边喜不自禁道:“圣上,淑妃生啦,生了个公主。”
李治听罢竟一时迷糊住了,恍惚觉得自己还只是十几岁时的晋王,哪来的妃子,哪来的孩子?
孙木九喋喋不休许久,李治才一点一点转醒过来,想起自己登基成帝已一年有余,那庞大后宫中有他原本最宠爱的妃子,萧淑妃。
萧妃如今是第三胎,照说要下旬才临盆,却不知怎么提了前。
孙木九道:“淑妃说了,小公主这是孝顺,急着出生就是为了赶上先帝的祭日,好多尽一次孝。”他扶着李治下马,这才发现皇上神情异样,赶忙闭了嘴,心里直犯起嘀咕。往常宫里每新添了孩子皇上都会大大打赏宫人,今日着实是太奇怪了,先是祭礼结束匆匆离去,还不让人跟着,然后这一回来又一副神采奕奕交错着失魂落魄的模样。
李治停在宫门前,迟迟不上轿辇。他回望感业寺的方向,那里红日西沉,隐约可见塔顶周围浮着朦朦的光。远处暮鼓声响起,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道:“回宫吧。”
☆、第十章
六月初,魏国夫人王柳氏进宫探望皇后。
时暑气正浓,皇后宫中摆着几只阔口瓷缸,缸中盛着掺有香露的凉井水,水面上浮着几盏严冰雕琢的清莲花,一旁站着位侍女轻摇绿扇递送凉风。
王柳氏惬意地啖下一片蜜汁冰藕,笑道:“这种天气坐月子最苦,可谁让她爱折腾呢,折腾这半日,也不过生了个公主。”兀自笑了会,又沉下声来,“她急着催产,选在先帝祭日把孩子生下,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端坐在对面的皇后一言不发,只是低头把弄着手中的琉璃花球。她知母亲今日来意,萧淑妃先前两次生子,她均遭到母亲训斥,这一次,她只想沉默着捱完训话。
王柳氏见皇后这般事不关己显然有些动气。萧淑妃与皇后是差不多时日过门的,眼看前者一个接一个地生,怎么自己的女儿连点动静都没有。
王柳氏拿眼神屏退一众侍女。皇后这才抬起头,脸上多了点表情。这表情是王家人特有的,高傲冷漠中带着一丝温和柔驯,平日里魏国公就是秉着这般神情听妻子训话的。
魏国夫人仗着在家中横行多年的地位,老起脸来半哄半骗地盘问起女儿房事。谁知这番问话不仅吓着了皇后,更是唬住了魏国夫人。原来,这对夫妇成婚后统共没在一起过过几夜,而那少有的几夜还偏过得那般糊涂。皇后对这男女之事竟然是根本什么都不懂。
太原王氏高门大姓,王柳氏做为当家主母,碍于地位在女儿出嫁前不屑言及此事。总想着她日后自会懂得,谁知竟是这般。其实早该料到的,丈夫从小教育女儿非礼勿视,那些压在妆箱底部的春图,不叫她看,她就一定不会看。
皇后满脸通红,更是压着头不敢直视母亲。那玲珑剔透的琉璃球本是触手冰凉,这会子也热了起来,沉沉地压着掌心。她一直以为只要两个人同睡一张床就能怀上孩子,原不是,想起初夜那会,终于知道李治为什么生气了。
手中忽的一轻,原是母亲坐到身边拿走了她的琉璃球。皇后不由得抬起眼,羞耻又委屈地看着母亲。
王柳氏自责未能教导好女儿,又怪女儿随了父亲的性子天生不机灵。然眼下最重要的是立储之事,萧淑妃都把命豁出去了,皇后若没她这个娘亲在旁帮衬,怎能拼得过?
她到底顺下气来,正色道:“皇上登基已有一年,是时候立太子了。照说太子应当嫡出,可你眼下无子,等着生怕是来不及了,不如先领养一个,方好计划后面的事。我刚盘算了一下,那李忠倒是个合意人选。 ”
皇后心中不愿,她想要拥有自己的孩子。其他妃嫔生孩子的时候她就在想,下一个怀孩子的人会不会是她,她连名字都想好了,叫李弘,甚至悄悄做了几件婴孩衣服收在床头的暗柜里。可是,原来,两个人仅仅睡一张床是生不来孩子的,她鼻子一酸,只觉无限委屈。
李治也有股憋闷压在心中。
长孙无忌的折子近日总递上案头,今日的这道折中长孙先是恭喜皇上再添一女,然话峰一转,长篇大论,从天理伦常说到后宫尊卑,意为皇后乃后宫根本,切不能冷落。
李治到底是没忍住,将那折子朝地上重重一掷。舅舅自他当上太子就开始喋喋不休,如今他都当上皇帝了却依旧这般。
孙木九进来见到书房景象,忙俯身把折子捡起,又道:“皇后那边差人来问,圣上是否会出席今晚的七夕宴?”
李治道:“不去。”
他重新打开折子,那一个个墨字真叫人看得心烦。他用手一盖,抬头问道:“淑妃该出月子了吧?”
孙木九答:“回圣上,御医说淑妃这次生产伤了身子,要再多调理几日。”
“朕今夜去看她。”
长孙无忌接二连三上奏折,要他顾及皇后,可他偏不。
萧淑妃自然很是开心,可李治仅心不在焉地坐了一小会便托辞要离去。萧妃这一向娇嗔惯了,哪能轻易让李治离开。李治好声哄她,答应待她出了月子后夜夜留宿她处,另升了她的脂粉钱,方才脱身。
李治最终去了皇后那。
因久未面圣,皇后素来平淡的神情中多了分怯,声音也是羞缩的,问皇上,“时候尚早,可要下会棋?”
李治本因心中不顺无意亲近,可见她这般倒也有些不忍,于是撑出和颜悦色,与皇后下起了棋。
皇后棋术精湛,可心窍上却欠了点伶俐,不出半柱香就把皇帝杀得大势已去。李治悻悻扔了棋子,上床准备睡觉。
皇后见状,也起身去更衣。轻薄透明的云绸寝衣,还有那封在层层套盒中的金瓶香,都是母亲托人送进宫的。她拿指尖轻取了点香脂,在掌心化开,羞涩地抹满了自己的酥胸。
雕花凤床,李治已面朝里躺下。皇后由婢女搀扶着,将身子轻轻放上床。
婢女退下,掩上帷幕。寝阁中的灯都熄了,唯阁外的灯树上还燃着数盏红烛,就着那盈盈透进的光,皇后将手搭向李治的背,却突然听李治开口道:“以后不要再抹这种香,呛得慌。”那手瞬间顿在空中,仿若一只被箭刺穿的鸟。她委屈地将手收回,畏缩在胸前,试图遮掩那四处散逸的浓香。
许是睡不惯皇后的床,李治久久未能入眠,于是轻声背起了书。这是他自幼养成的习惯,因父亲那时常抽查皇子们的功课。兄弟几个中,《中庸》是他背得最好,可今夜才背到一半就忘失了词,怎么也忆不起,便问皇后。
皇后推说不知,之后两人一夜无话。
皇后最后还是听从了母亲的意见,领养了刘贤妃的儿子,李忠。
李忠是为李治长子,其生母刘氏家世普通,当年刘氏初入晋王府时,不过是众妾室中不起眼的一个,谁料她运气太好,一举得男,后来母凭子贵入了妃位。刘氏并不争宠,也自知争不过,一门心思全扑在儿子身上,只求将来老有所依。
郑妃前来道喜时,刘妃刚送走了李忠最后一箱衣物,泪眼婆娑。
郑妃挽着她进屋,笑道:“这是多难得的机遇,若我的孝儿是长子,我也愿意把他过继给皇后,这样成太子的机会才会大。不然,你看淑妃那样子,保不齐是她的儿子当太子。忠儿到底是认你做娘的,母子血缘断不了。你平日里想他,我陪你去皇后那看便是。”
刘妃道:“你说的都对,可我就是……”话未说完又落起了泪。
郑妃刚要再劝,远远听到外头一阵咋咋呼呼,萧淑妃宫里的几个婢子一路奔走一路高喊“快传御医”,这样的戏码后宫上演过很多回了。
郑妃冷笑道:“她怕是也知道了,在那装病呢。总是一副体弱的模样,生孩子倒一口气不歇连生三。”转而继续安慰刘妃,“你且忍一忍,不过是一时见不着。”她掩着口唇轻声道:“将来,李忠当了皇帝你也是太后,这后宫路长,我们不急,慢慢走。”
皇后那边平白得了个儿子,萧妃这边自然不甘落后,借着生病也向李治讨了个恩典,给自己不过两岁的儿子李素节加封为王,封号为雍。
消息传至宫外,气得魏国夫人摔掉了府中最好的一只琉璃盏。历来只有嫡子才有资格封雍王,萧妃此举明摆着是挑衅,立储之事万不可旁生枝节,于是速速入宫找女儿商议。
萧妃已出月子,皇后这边只有愈发清冷。王柳氏问皇后打算怎么办?
皇后只是侧着头听院中李忠磕磕绊绊的背书声,一边小声嘀咕道:“怎么都几个时辰了还没背顺?待会皇上要来查的。”
王柳氏见皇后这般避重就轻,心下着急,走过去扳正女儿的身子。这才发现皇后已经无声的哭了许久,泪水沉沉的挂满一脸。
王柳氏呆了半响,方叹着气为女儿擦起泪,道:“上次你舅母与我闲话,说皇上似乎看中了感业寺的一个姑子。”
☆、第十一章
这日,皇后避了众人出宫到感业寺。
她一身微服跪坐在蒲团上,看着佛像前那支亲手燃上的香一缕一缕化为薄烟。
王明宣嫁给李治时并未料到自己日后会当皇后。当年是叔祖母同安公主带她入宫参宴,没几日便闻天子赐婚,将她指给晋王做妃。王氏族人背地里都派同安公主的不是,太原王氏的长房长女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九皇子做妃,到底是委屈了。王家女理当嫁太子,再不济也该嫁给皇帝最宠爱的嫡二子。直到李治封了太子,登了基,册明宣为后,族人才彻底封住口舌。叔祖母直夸明宣命好,可她自己却不知这样的境遇是不是就真的算好。
午膳时分,住持来请皇后进用斋饭。她不想吃,只说想要个人陪她在寺庙里转转。她走到明空身边,道:“你随我去。”
皇后择了处僻静的石凳坐下,声音中并无波澜,问明空:“你是哪年入的宫?”
明空答:“贞观十一年。”
皇后想了想,又问:“皇上是什么时候喜欢你的?是在他当太子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