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以为这一生只要应这一次“好”。
家眷入宫探访本有时限,几个时辰后青玉便按着规矩护送徐家母女出宫。徐母临走前再次强调了官职一事,徐惠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家人走后她兀坐窗前,手指失神地扣着棂槛。院中新栽了桂花树,枝桠纤弱,树影薄淡。她家中的院落也有树金桂,繁英重重一丈高,是她出生那年父亲亲手栽下的。所有孩子中,父亲最宠她,花费心血亲授诗文,她依稀记得离家进宫那日,父亲留在书房没来相送,她知父亲也是难过的,但凡有些办法,也不会送她入宫遭罪。
可记忆深处那片广袤竹原绿得那样触目,江翻海扰般,将她近乎溺毙。
侍女连唤两声,徐惠才转醒过来,端正坐好,声音平稳:“什么事?”
“武才人来看您了。”
徐惠笑:“快请她进来。”
明空此来一是庆贺徐惠高升,二是感谢她病中相助,若不是正当圣宠的徐婕妤出面敦促,那些太医恐怕拨不出上等的好药来医治一个寂寂无闻的才人。为此明空特择了一串项链做礼,此物出自波斯,做工精巧,甚有新意,是明空父亲早年间从异域商人手中换得的。武士彟年轻时谋财有道,攒下丰厚财富,明空幼时喜色泽鲜艳之物,故每次父亲开箱鉴宝时她总凑旁观摩。父亲死后,那箱宝物便再没了踪影,好在母亲私下有些积累,明空入宫才有物傍身。
徐惠刚招待过家人,坐席还未收起,她亲密拉明空坐下,并吩咐侍女将家人送进宫的桂花酿取出,她要与明空畅饮。
青玉踌躇:“婕妤,您喝那药是最忌讳沾酒的。”
徐惠眉毛一拧,青玉便不敢多言了。见明空面露困惑,徐惠淡道:“不过是些调理月事的药,不碍事。”
两人饮酒闲聊,从民间近来流行什么花色,聊至高句丽当下国情,唯独不提那夜之事。明空那出闹剧,后宫人人在念,但谁也没有当面给明空难堪,更没让难听话传到她耳中,这是后宫贵女最基本的修养,也是人群冷漠中的一丝善念。
酒罢,归来,见候在门口的猫。晨霜笑迎上来:“这猫之前一直趴在墙头,拌了食逗它都不肯下。方才跳下来,我就猜定是才人快回来了。”
明空听晨霜说过那日薛太妃亲自来寻猫一事,便道:“太妃看重这猫,我们还是送回去,免得她担心。”
因饮了酒,动作间多了些活泼,明空将那猫搂入怀中,逗弄时发现猫的颈间有挂坠在闪,细看,是一颗质地罕见的蓝碧玺,纯净深幽犹如兽瞳,直直觑着人心,明空大惊,一时醉意全消。
春日晴好,薛太妃的院中正晒着书。明空候在席架边等待传唤,目光投在身旁架上那一本本装帧工致的册籍。太妃在窗内的阴影中暗暗瞧着,这是她第二次见明空,上次见时她正睡着,靡颜微熄,已觉是个美人,这次见,才知她最美的是眼睛,熠熠地几乎照亮了整张脸。太妃默默看了良久,方点头示意侍女去迎。
怀中的猫跳了下来,先明空一步进屋,尾巴一翘,直径入了寝阁,如此恣意可见平日里宠遇甚盛。珠帘叮当作响,薛太妃自帘后走出,明空收起探究的眼神,恭敬行礼,并依着规矩,先道出自己姓甚字甚,何时入宫,称号几何。
太妃笑:“你的字听着倒别致,谁给你起的?”
明空答:“入宫前,曾偶遇一位尼师,这字便是尼师取的。”
太妃本是信佛之人,见对方也有佛缘,心下生了些亲近,她又问:“你平日里都忙些什么?”
明空细细作答。听到她常去宫学馆,太妃便道:“我这的藏书怕是学馆里都没有的,你日后可常来借阅,我呢,也正好想找个人说说话。原先晋王常来陪我闲谈,如今他功课重了,就见得少了。”
此时侍女进来,正巧听见太妃念叨李治,笑道:“晋王是晓得您想他了,所以来了,这会正在院门外候着呢。”
太妃欣喜,明空见了,便借机告退。
出去的时候,迎面遇上了李治。李治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明空,猝不及防脸色一红,明空怀揣心事,尚未留意,倒是身后的晨霜捕捉住了这一丝蹊跷。只见李治抬头挺胸,端正表情,故做出一副大人模样,擦肩时余光还紧盯着明空不放。晨霜在心底暗自记下了一笔。
回去的路上,晨霜向明空说起李治与薛太妃的关系。文德皇后去时,李治尚幼,因薛太妃妙通经史兼善文才,皇上便将李治交由她教养。薛太妃膝下虽无子嗣,可论心境却比那些有子的太妃要好,那些太妃的儿子们都在偏远封地,一年中只得进京一次探望生母,更有些母子数年都未能相见。
明空默默听着,心绪飘远,想着自己老年会是什么样的光景。一生一恍一念,仿佛很快就会过去。众生总在无可奈何中轮回,擎着心中的微光寻一处生。她缓缓拢了拢披帛,恍惚道:“这时节兰花该开了。”
晨霜诧异,明空很快回过神,知自己刚说要去看花,便带着晨霜折到通往山池的石径上去。她记得那里有一丛孤兰开得极好,却因生在僻静角落,众草芜没无人赏。
上了山池,明空留神拨弄草丛,寻找隐于其中的兰。不期然脚下窜出一只幼兔,还未来得及细瞧,那兔子身后又紧接着钻出一个粉雕玉琢的童娃,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挡住了他去路的明空。
晨霜惊讶道:“小郡王您怎么在这?”又忙向明空解释:“这是吴王的长子,李仁。”
明空心中一动,蹲下身子打量李仁。李恪小时候大概就长这般模样吧,他们父子两是同一副眉眼,只是那眼中的神色尚有不同,李恪是带着淡淡云翳的冷月,而李仁,则拥有一双亲近人间、明亮清润如满月的眼眸。
晨霜将兔子捉回,这时照看李仁的宫婢寻了来,正是明空在凉月阁见过的那位。她给明空行了礼,便接过兔子领着李仁走了。临走前,李仁似乎想到了什么,仰起脸送了明空一朵笑,姿态极为可亲。
目送着他们离开,明空道:“吴王的儿子为何不养在府里,却要送入宫中?”
晨霜回道:“吴王妃病殁那会皇上就下令把小郡王接入宫中,大概是心疼他年幼丧母,想多给点关怀。不过这么小的孩子总是离不了母亲的,皇上大概就是因为这,才急着给吴王寻新妃。”
“寻着了么?”
“寻着了。”
盛夏突至,整座皇宫都安静下来。
蝉噪嚣嚣的夏日,明空一如既往为燕妃当差,去给各妃递送清凉香脂。宫中份例自然不能忘杨淑妃。出了甬道,明空惊见一向人迹罕至的凉月阁外集了一队人马,为首的贵妇仪态万方,正俯身与李仁说着什么,李仁抬起了头又低了下去,贵妇笑吟吟牵起他的手。身后,侍女提着兔笼,阉奴搬挪行李,是新晋的吴王妃萧氏来接李仁回府。
明空远远看着,此时吴王府的马车应该就停在宫门外吧,兴许李恪也在车中。她想起数日前的梦境,梦里她坐在车上,李恪在车前与人谈话,一场迷离远行的序幕,她在车厢半遮的光影中双手交握,静静等候,李恪终于转过身,笑眼凝视,问她:“你认识萧女么?”明空没有回答,因为,她难过地醒了。
兰陵萧氏,天下门阀,那样的出身才堪当王妃。明空身不由主地往后退,退回甬道,那里阳光终日不及,空气阴凉犹如河水,逝水涛涛不歇,她逐着流,退回到自己的命运。
☆、第六章
命运悄无声息行至贞观十七年,这一年宫里头发生了件大事,阴德妃独子齐王李祐受其舅父阴弘智教唆起兵谋反,李世民闻讯后决意赐死李祐,以儆效尤。阴妃无能为力,从立政殿一路哭至凉月阁,后宫所有人都听着,唯独皇上听不见。
李祐死后,阴妃被降为嫔,浑浑噩噩,日夜哀哭。
宫中诸人暗地里也议论,那些久伴李世民身旁的老妃嫔说:“其实皇上从一开始就没有原谅阴家,当年阴世师挖了李家祖坟,鞭了李家祖宗,还砍下楚哀王的人头挂上城墙,如此大耻怎能抹过。”
新人不懂:“那皇上当年为何要纳下阴世师的女儿,还给封了德妃?”
老人们不说,笑得神色暧昧,转言又正经道:“听说宫中新畜了几尾锦鲤。”便结伴向河畔去,作势赏景。
说话的都是些三四品的妃子,明空自入宫来一直都是五品,自知位份不及,并不插话。这样的午后茶宴她以往是不参加的,是徐惠执意要她来,因不想她被人背后非议性子乖僻。
茶宴设在西海池畔的望云亭中,妃子们多去水廊投食逗鱼,唯徐惠还留在亭中陪年长的曹婕妤下棋。明空站旁观棋,只听徐惠轻声道:“可李祐毕竟是圣上的亲儿子啊。”
曹婕妤知她心中还徘徊着那事,便抬眼笑道:“妹妹的皮肤这几年里真是愈发剔透了,想我初承盛宠那会也是这般水灵,看着简直不像人皮,像去了壳的荔枝。”说着便伸手欲掐。徐惠本能退避,若不是明空在身后及时扶住恐怕已经摔倒在地。
曹婕妤见状笑了笑,收回手,轻声道:“这样的日子你是不知该求它长久还是求它快过去,没有家世的女人向来都是如此,不会有特例。”她取来枚棋子,放到唇边亲抚几下,又道:“我呀,到现在还忘不了那挖心掏肺的苦。”说罢,阴渍渍地看了徐惠一眼。
徐惠不由得身子一震,她听出曹婕妤话里头的暗示了,一直以来压在心底的怀疑终被挑破,无尽的乌云弥漫出,在她眼前,遮天蔽日。
政局亦如棋,李世民深谙以往的每次险胜都仰仗于自身未雨绸缪的心性和先下手为强的魄力。万般思后行,一失废前功,他不容自己失策。可心中那头匿伏的兽如今已在他的儿子们心底霸下领地繁衍后嗣,他可以杀了李祐,但永远杀不尽那莽兽。
无数次夜半惊醒,都能听见忽远忽近的琵琶弹奏声,奏的正是他死去父亲李渊谱下的哀曲,许是梦境许是幻觉,可心中对衰老及死亡的恐惧真切而明晰。他在除去李祐之后又着人暗中调查每一位皇子。密报源源不断地传来,伴着玄武门那夜的风。
密报显示,魏王李泰也有了谋嫡之心,至于太子李承乾更似在计划逼宫。李世民从那寥寥数语的密奏中洞悉出即将发生的一切,因这咄咄逼人的血路他也曾披披荆斩棘过。
揭露嫡皇子相争之事让前朝沸扬,李世民高高在上看着下面的人臣争执不竭,闹剧纷乱中,他突然挥泪拔刀,意欲自刎。
大臣们自是争先恐后扑上去,抢下佩刀苦苦哀求,以长孙无忌为首的要臣更是借机出言力争保全皇后留下的血脉。
李世民到底是没有像对待李祐那样对待这两逆子,只是将他们一废一贬。
佩刀收鞘,“演得真好。”他从刀鞘的反光处看着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在心中念道。
最终,晋王李治在舅舅长孙无忌的力排众议下当成新太子,前朝沸扬数月的尘埃终于落定。
而后宫,喧嚣暗长,妃嫔们都在或明或隐地觊觎着那空置已久的德妃位。
这风口浪尖上,皇上接连几夜招寝徐惠,燕妃终于按耐不住,择日差侍女奕珠送去上好补品。
锦盒堆满案几,犹如一座小山,奕珠靠在珍物山前朗声道:“燕妃预祝您早得贵子。这宫里呀,有孩子才算是真的稳妥了。眼下哪个人都比不上您得宠,照说也该有喜讯了。当年燕妃初入□□时也如您一般年纪,得宠几次就有了孕……”
徐惠忍不住打断:“本该亲自去谢燕妃,可这会实在是没空,皇上待会还要召见我。”与一个下人辩什么呢,徐惠心中恨恼,示意青玉送客。
可那奕珠走到门口,偏还要转身再提一句:“这些补药可都是燕妃当年初承圣宠时皇上赏过的,燕妃特意嘱咐我按着当日的单子再备一份出来,就怕您这边寻不得。”
徐惠终于被撩起恨意,奕珠见状微笑离去。
月色溶满院落,接寝的宫监准时候在外头。徐惠坐在殿中迟迟不起,悠哉地斟饮着桂花酿。
青玉轻道:“婕妤,时候真不早了,皇上怕是已经在等了。”
徐惠扶着青玉的臂膀缓缓站起,不去更衣梳妆,而是走到案前打量起燕妃送来的礼,两指做出小人状戏谑地丈量着那座山,突地冷笑一声,手臂大挥将所有东西翻扫落地。
青玉吓得跪倒,徐惠自顾自笑了会,跑去开窗,想瞧瞧外头那群宫监是否也已等急。然一开窗满眼都是入了夜的黑天,旷远无尽仿若一场倒过来的深渊,幽幽地凝视着她。
而那棵桂树,则在深渊边张开枝桠,撑着她,不许她坠下。
她无望地闭上眼,许久,终于收回心神,坐到妆镜前,见青玉还跪着,道:“你起来,给我梳妆,今晚就梳个凌虚髻吧。”
青玉心惊胆战道:“梳这髻要花上好一阵功夫,皇上久等,怕是要怪罪的。”
徐惠对着镜子,嘴角轻挑,“千金始一笑,一招安能来。”她望着镜中自己,绰约多姿,笑得多好,徐家的一切全仰仗在这笑上。她笑着笑着,眼泪直直流了下来。
除夕夜前,后宫排位终于落定,德妃的位子最终由燕贤妃晋至,而作为嫔之首位的郑昭仪则晋升为贤妃,以此类推,后面数位妃子都加升一级,徐惠被升为充容。
这排位看似寻不出错,但到底是委屈了徐惠,毕竟量着皇上平日里的恩宠,只给充容似乎是亏待了。然而徐惠并无不悦,因她的父亲在除夕宴上被皇上钦点为礼部员外郎。徐惠入宫这些年,徐家终于扬眉吐气。
话说此次五品才人中也有数人得以晋升,只是明空不在其列,她沉寂淡薄地与宫中一切保持距离。
入宫这些年,她增了身量,容貌上也多了点韵致,明明愈发出挑,却刻意收拢得无声无息,在这宫中寂然地过着千朝千暮。
层层年华中,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目光凛凛地观察了她十年,尔后幽幽抬起枯枝般的手,将挑中的棋子一点一点布进权力罗网的中心。
那是贞观二十二年的一个春夜,明空在后库抄录账目,因燕妃要得急,她决意挑灯通宵。夜半,陆守前来,说想查看甘露殿去年消耗的银烛总量。往常这样的事只需两头传一句便好,不劳亲自来,明空虽觉奇怪,但还是翻出记录,誊抄了一份给陆守。
陆守接下后却并没要走的意思,而是闲谈起宫外流言:“近来民间有传,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才人可曾听说过?”
这样民间的谣谶深宫中人自是听不到的,明空淡漠一笑,算做回应。
陆守自隋朝承下,原在杨淑妃身边服侍,后被调去侍奉皇帝,在后宫屹立不倒这么多年也算是段传奇。论年纪他恐怕是所有内监中最大的,照说该退职养老,可偏还在甘露殿做着守夜的活。陆守算李世民面前的半个红人,后宫中人多恭维,他也向来傲气,不过明空如此相待,他却并没有怪罪,而是接着道:“过几日皇上会召你。”
明空停笔,入宫十年有余,皇上只召过一次,恐怕早忘了她的存在。
陆守自顾自道:“侍寝那日记得穿一席月白,另,用这种香。”说罢从袖中掏出一小瓷瓶,他知明空心有犹疑,不多说,抬手把瓷瓶放到案上,身子一伏,退了下。
奇的是皇上果然于三日后点名召见武才人。
甘露殿,银烛夜,明空再度跪在龙榻前,思绪万千。
李世民静坐床沿看她,雪青素衣,冷香迷离。他突然心有触痛,起身拿取灯烛,举到明空面前,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