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里还有几家未曾败给你?”萧竹音问,她似笑非笑,被问的人十只手指掐来掐去,很苦恼的又多喝了一口酒。
“四家。你瞒着我可结了不少仇呢。”
“哦……”洛叶乖乖的低眉顺眼,她本也没有成心瞒着萧竹音,被看出来也是迟早的事。
临安城……不,整个江湖里都有卜知坊的耳目,洛叶救萧竹音时可一点也没想过抱上了这么一棵巨木。她初下山来还无去处,这一次好心,却让她有吃有喝有人养,运气之好,当真令人叹服。
“……我走了啊。”洛叶风一样飘得远远的,生怕萧竹音反悔般,到了大门口才顿足挥了挥手。
“给我留坛酒做早饭。”
萧竹音摇头叹气,她总是拿洛叶没有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
距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洛叶脚程虽快,但她不认小路。
这路跟路也是有差别的,比如荒郊野外,有人给你指个方向,你就只管往那里走就是了,见山翻山,见水淌水。
但城里却不一样,城里有墙,有巷子,你又不是皇帝老子,哪敢将这些都打个稀巴烂。所以洛叶总是笨鸟先飞,昨天找了一个晚上的路,到处都留了记号,今天也就方便多了。
“先去买把剑吧。”洛叶心想,她身上没有多少钱,凑合一用的东西几十文也应该够了。
“三十文!不卖不卖……”
王老头家今天换了人打铁,生意都不会做了,洛叶揉了揉鼻子,她伸手想削人后颈,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
她身边站了个佩剑的公子,生的真好看,一双眼睛里有桃花,笑眯眯的瞧着她。
洛叶也笑了回去,两人活像见着了亲人般脸都笑皱了。
“哎,我说两位,不买东西就让开好么?”
铁匠铺的小伙子撑着腰,老大不客气的驱赶客人。
“……”洛叶从外面放废旧缺口残兵器的地方摸出一口歪斜的剑来,她指了指贴价的牌子,随手扔了十文钱给铁铺的小伙子。
这十文钱扔的蹊跷,枚枚打在他的穴道上,一枚点穴,一枚解穴,第十枚却被那佩剑公子随手一捞,轻轻的放在柜台上。
铁匠铺的小伙子动不得,气苦的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铺子。
“哎哎哎,姑娘等等我。”
这公子洛叶也见过,卜知坊前曾和洛江流一道站在人群里,看着是个好人样子,但洛叶却一点也不想搭理他。
“在下萧子衿,姑娘认识我娘吗?”
洛叶脚步陡然一停,教那公子生生撞在自己的背上。
“你姓萧?”
“啊……”萧子衿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你认识萧竹音吗?”洛叶问,她手上的歪斜之剑轻轻一挽,是个好看的剑花,颇有威胁性。
“若姓萧的都相互认识了,那你……”萧子衿笑嘻嘻的神色一敛,“还姓洛呢。”
“哦……”落叶应了一声,她终于有兴趣打量起萧子衿来,“喜怒无常的人最可怕。”
“也是啦。”萧子衿凛冽起来的气息一散,也就不再追问了,他一步一步轻轻巧巧的跟在洛叶身后,“我只是不喜欢被人提起这个姓名而已。”
“哦……”洛叶又沉默了,她打了个哈欠,脚下稍一错落,便拎着酒葫芦离开萧子衿数十丈,萧子衿的心里也不得不佩服这神出鬼没的身法。
“姑娘慢走。”萧子衿挥了挥手,他的神色一黯,不比方才那样嬉笑从容,“唉,我到临安前明明还无风雨啊。”
而提着破剑逃远了的洛叶长长的舒了口气,“好险好险,差一点就招架不住了。”
缘着前晚做下的记号,洛叶只绕了两个弯路就赶到了远方镖局,她随手将衣角撕下一块蒙上了脸,束成马尾方便行动的长发也散了下来,她将一身的气息都变了变,可不能让桑凡认出自己来,否则回去又要挨说了。
“谁?”
敲门声惊动了院子里还在练枪的桑凡,桑凡抹了一把额上头的细汗,他寻地上一粒石子,于指尖一弹,门栓应声而落,一个披头散发蒙着面的小姑娘便喝着酒出现了。
“前辈。”
这小姑娘一双眼睛笑眯眯地,显得精神又有礼,一手酒葫芦,一手拎一把奇形怪状的剑。
“你……就是下战书之人?”
桑凡自她这个人身上看不出什么特别,便将目光放在了剑上,这把剑歪斜错致,虽有些生锈,但难保不是什么独门兵器。
“在下……无名人,请前辈赐招。”
剑在洛叶的手上一抖,如此残铁也发出蜂鸣。
“哈哈哈哈,好!”
桑凡刚热完身,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他挺枪的架势够刚猛,但冲劲太大不易回招,枪尖走灵巧但枪身不怀柔,时间一长,劣势远胜优势,洛叶手上的剑自顾自的走了七招,桑凡就有些吃不消了。
“姑娘可知道卜知坊的看门人?”
桑凡向后踉跄两步,退出了战圈,他性情直率,倒是不介意自己这一输,“那看门人也耍得一手好枪……我观姑娘年纪轻轻,何不……”
“咳……咳咳咳……”正喝着酒的洛叶被这话呛到了,她思索了一下,一本正经道:“晚辈只想挑战前人。”
“唉,可惜了。”桑凡摇了摇头,“倘若你们二位一战,桑某还想就近围观呢,那必是精彩无比啊。”
“也许吧。”洛叶耸了耸肩,她随手将剑一扔,这把剑早已经承受不住两股内力的激荡而遍生裂痕,这一脱手,只听得几声崩响,碎成了三段。
桑凡啧啧称奇,他也好酒,见这姑娘千杯不醉的架势,就又生了争胜之心。
“我这里有五坛状元红,姑娘豪气,今晚可共饮?”
桑凡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醉过去的,等他醒来的时候,夜早已过尽了,天色还有些阴,那姑娘早就不见了。
桌上摊放着一张沾了酒渍的挑战帖,是洛叶托他交给胡汝名的,说来还是白天那张旧的,只是将桑凡的名字涂掉罢了。
萧子衿贴着墙角等了大半个晚上,阵阵酒香从砖缝中透出来,等鸡鸣时分,方才见到一个偷偷摸摸的影子晃了出来,蒙头盖面,披头散发,还怀抱着一大坛酒。
光见这猫着腰的背影,萧子衿就能认出洛叶来。
前后也不过两面之缘,只是萧子衿有目的藏在里面,因此所有的不经意都成了刻意,这般熟悉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深知洛叶的能为,萧子衿不敢跟的太近,至少也要拉到五丈以上的距离。
两人三越五纵,又走岔了一次,天空敞亮了才得到卜知坊。
随着开门声,洛叶喜滋滋往里头钻,她护着酒坛子,附耳同那来开门的侍女说了什么,那侍女脸一红,低着头给她指了指,让洛叶能够平安的避开萧竹音。
趁她们不注意,萧子衿沿墙一滑,他是来卜知坊问事情的,却不想走大道。
萧竹音撑着头看着窗外,手里把儿玩着一块碧玉,闻酒香便知道有人回来了,这般偷偷摸摸,蹑手蹑脚的行径,恐怕是为了怀抱里那坛状元红吧。
自己何时禁过她的酒?萧竹音想着,低头一笑,她忽然开口道:“公子入饕餮之口,不怕尸骨无存吗?”
萧子衿在房梁上荡了一下,足不沾地的借惯性一旋身,平稳落于萧竹音的面前。
铃声大作。
这房间看起来温良无害,充斥着一股书香味,但其实每个角落里都布着暗线,线上绕铃,除非知道方位,否则根本避无可避。
萧子衿“哦?”了一声,老神在在的为自己斟了杯水。
萧竹音仿佛早就料到会有人来,茶水是热的,杯盏有两个。
萧子衿喝完了茶,原本想问的事情又被吞入腹中,他转了一下杯子,退出两步来拱了拱手,“多谢姑娘的茶。”
“嗯。”萧竹音没有留他,铃声又一响,吞没了萧子衿的身影,这一次是试探,她知道这男人必然还会再回来。
萧氏的渊源不比洛姓那般血腥,甚至也不够亲密,数十年前就被掩藏的秘密,萧竹音心中还不知道对方了解多少,所以她要等,等萧子衿问出第一个问题。
☆、大道
胡汝名是临安城里的风云人物,他有一座庄子,号称无双,儿孙满堂,个个文韬武略,还有一位年轻美貌的妻子。
他的剑法有君子之风,“大道十式”纵使是在他最富盛名时也只用到第八招,他二十仗艺走大散关至淮水一带,曾入军中,因此和圣贤王赵思明结下了友情,甚至一度被称为“关北神将,大道无疆”。
桑凡受人之托,将挑战信送至无双府中时,胡汝名刚将赵思明的二公子赵良玉送走。
这些年北方蒙古渐渐壮大,金与西夏内忧外患,也就渐渐放松了对中原的控制,赵思明的年纪也大了,便将军权交出,回到临安来安安心心的做他的逍遥王爷。
说起这赵思明,那更是了不得。
皇亲贵胄之身,却精通兵法策略,年轻时有“不败骄阳”之称,武艺超绝,博览群书,在最风光的年岁里卸甲而归,将所有的虚名实权都交还给当今圣上,除了还挂着一个王爷的头衔,就已和江湖人没什么区别了。
他膝下三位儿女,以长公子赵闵最为聪慧,得他真传,但他最疼爱的还是小女儿赵希铃。
不过……谣言所传,赵闵非是赵思明的正妻简氏所生,乃是个来历不明的,因此不得青眼,纵使惊才艳艳,在圣贤庄里也没什么地位。
胡汝名将这邋遢不堪的书信往掌心里一托,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得他皱了皱眉头,“桑镖头见过那送信的人了?”
桑凡对胡汝名十分的敬佩,但凡他问,知无不言。
“见过了,是个小姑娘,剑法不纯,混合着刀、枪、棍、棒之风,但确实是个高手。这点年纪也不知经历了什么,炼造出这么好的功夫。”
胡汝名点了点头,又道:“可有什么特别?”
这么一问,桑凡倒是愣了愣,他仔细地回想起那晚过招时的不同之处,犹疑道:“每过一招她好像就要喝点酒,晚了,变招时似乎会有些迟钝。”
“嗯?”
胡汝名的脸色微变,“变招迟钝?是不是因为手臂僵直的原因?”
桑凡摇了摇头,“我与她云壤之别,实在无法分辨。”
“哈……”胡汝名笑了,他命管家将桑凡恭敬的送出府外,手中却捏着那张皱巴巴的挑战信。
如果说胡汝名还有什么害怕的东西,那么信中的笔锋走向算一个,手臂僵直的人也算一个。
“快!把夫人请来。”
胡汝名急急的奔书房而去,桑凡口中的这个小姑娘似乎将这两样都占尽了,不可不防啊。
胡汝名的妻子,姓简名琢,乃是圣贤王妃的胞妹,生的自是倾城容姿,性情虽然活泼却难得一颗七窍玲珑心,胡汝名有许多事都与她商量了才会下决定。
“屋里的窗都关了,为何不燃灯?”
简琢到他书房时,只能隐约看见一道影子动了动,闻声方醒悟过来,将手边的红烛点亮,胡汝名不知在想什么入了神,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简琢的心思一动,这些年里,能让胡汝名动摇的只有一桩血案,一桩他不是主导,却是帮凶的灭族血案。
“阿琢,我觉得他们回来了。”
胡汝名叹了口气,他拉过简琢的手置放在自己的掌心,时间没能在他妻子的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却生生将他催老,现在的胡汝名,已经不是当初自由而奔放的少年郎了。
简琢安慰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十多年前,洛家村为朝廷打造兵器,你虽然负有监督之责,但灭族时你远在秦岭一带,圣上都未曾怪罪,你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胡汝名苦笑着摇了摇头,“阿琢……你不明白,我也不想你明白。”
“你又这样说……”简琢似有些不高兴了,她微微的曲了曲手指,却还是没忍心抽回来,“算了……你要是真的担心,那我们就设个陷阱,将给你递挑战书的人留下来。”
“你有主意了?”胡汝名问。
“困个小姑娘而已,无非靠人和机关,不需要费多大功夫。”简琢笑了笑,她伸手揉开胡汝名皱起来的眉头,“你呀,在这么老下去,我可不管了。”
“哈……”胡汝名按住妻子那双不规矩的手,轻声道:“阿琢说要陪我一辈子的,怎能反悔?”
因今早归晚了而受罚的洛叶正看着院子里发呆,她身后的躺椅里坐着萧竹音,卜知坊无事的时候萧竹音那些无处安放的坏心思就都用来对付洛叶了。
现在正值秋日,院子里不是树便是草,洛叶要将地上的杂物都清扫干净根本不可能,只要有一阵风,该飘落的东西还是要飘落,洛叶仰望着这棵百年巨木,真想一掌拍下去。
“不许动武。”
悠悠的声音在她耳边警告着,“你咬牙切齿的声音街上都要听到了。”
洛叶动了动僵直的手臂,她已经有一个时辰没喝酒了,血脉不通,遗传的疾病总是拖累。这病在她身上最为严重,连稍稍弯曲一下小臂,都伴随着一阵酸麻。
她手上握着的扫帚渐渐失了力道,最后终于脱手而出,倒在尘埃里,洛叶愣了一下,委屈的拿眼睛偷偷地瞄了瞄萧竹音。
萧竹音叹了口气,从躺椅中将她的酒葫芦拿出来,取一小碟满上,低声道:“过来吧。”
“嗯。”洛叶终于笑了,她就着萧竹音的手将碟中桂花酿饮下,一线饮喉,在内力的催化下融入血中,阻塞的经脉被打通,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噫叹,伸手将萧竹音抱个满怀。
“谢谢坊主。”
“不要嬉皮笑脸的,”萧竹音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听说你给胡汝名也下战帖了?”
“嗯。”洛叶很懂得审时度势,她舔了舔唇边的酒渍,掰着手指,乖乖的回答问题道:“只剩下圣贤庄,千山门,还有……”
“你真想一个一个的打过去?”萧竹音将酒葫芦抛还给她,而自己往躺椅上一倒,微微眯着眼睛晒太阳,“你是想败吗?”
“不想。”洛叶抱着酒葫芦,饮多伤身,不饮则废,时间一长便也习惯了这冲人的味道,她五岁入酒坛,最爱上了年岁的花雕和临安老巷中的桂花酿。
“我一点也不想败,”阳光细柔的落在她的身上,她眨了眨眼睛,有些困了,“坊主,洛家的人败不起啊。”
“那你是为了什么而将临安搅得不安宁呢?”萧竹音问,“你不是个报仇的人。”
“哎呀呀……”洛叶将整张脸都埋在了酒葫芦的后头,她喝酒的速度远胜平常,仰着脖子接下酒泉,喉咙都不肯动一下,“灭族之恨,我岂能不报。”
“你不是个报仇的人。”萧竹音懒洋洋的又道,现下卜知坊中安安静静,人人各司其职,只有看门的小姑娘与坊主是闲人,搬了两张躺椅,隔一方案台,酒与茶都是上好。
“哦……”
洛叶总是醉眼朦胧笑眯眯的样子,她往椅子里又缩了缩,“坊主,下次桂花酿配桂花糕呗,好吃。”
“随你。”萧竹音将眼一闭,耳中可听到一旁的人起身的动静,她是个娴静而从容的女子,所以挽留的话不善多说,“你……保重吧。”
“好。”洛叶抱着酒葫芦一步三晃,马尾在脑后蹦蹦跳跳,她看上去倒是一点也不紧张,“打不过我会逃,也不是非赢不可。”
“嗯……还有一件事,”萧竹音顿了一下,道,“洛江流。”
“……哦。”洛叶都踱到门口了,“我不担心,洛叶的亲生大哥,一定也是千年的祸害。”
“哈。”
门口的人走远了,躺椅上的人浅眠,临安卜知坊是个有趣的地方,所以也是难得能安宁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