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都散了,萧竹音坐在自己的躺椅里,她旁边的姑娘今日不在,令四周冷冷清清的。
“酒都没人喝了啊。”萧竹音叹气,她手边习惯性的放着一壶茶和一坛酒,茶自然是她的最爱,但这酒嘛……
“酒也不错。”萧子衿仰面朝天,躺在洛叶的那张椅子上。
两个人居然都不着急,你一盏我一盅的说瞎话。
这可把崔大夫急坏了,他从刚刚开始就躲在门缝里朝外瞧,虽然明知坊主是为了洛丫头才找来的人,但这一层不捅破,卜知坊里所有的人都不好有行动,洛丫头这么久都不见踪影,万一……可怎生是好。
正心烦着,却听萧子衿先开了口,“救人可以,但我得有好处。”
萧竹音没做犹豫,她直接应声道:“你提。”
“真干脆啊。”萧子衿虽然这么感叹着,却并不显得惊讶,“不过我现在还没想到要什么好处。”
他狡黠一笑,又道,“不如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阎王城城主,是不是也姓萧?”
“哈……”萧竹音笑了,她不置可否,“萧公子请午夜动身吧,到时自有卜知坊的人接应。”
“我的问题,你可没有回答啊。”萧子衿拍了拍衣裳下摆,话不必说透,他的心里又明白了几分,“账先欠着,等洛姑娘救出来了,我自会来讨。”
话一说完,人与酒壶都伴着清风消失了。
萧竹音微微笑着,她为自己又续满一盏茶,“这临安城,可要大乱了。”
午夜来得很快。
一转即逝的人影从更夫头上掠过,他茫然四顾,打了个寒颤,只想快点完工回家喝碗小米粥。
萧子衿不善于这种躲躲藏藏的行径,今日月儿正好,本能照得白衣烁烁笼光,但官府重地,可由不得他任性,这身夜行衣,还是小陶儿给他套上的。
“还有别人……”
萧子衿贴墙站着,他到的这处地方已经离死囚牢很近了,隐约能听见犯人们的喊冤声。
将死之人果然精神好,这个时辰了还中气十足,萧子衿心想着,又往暗处躲了躲。
囚牢门口还站着另外三个人,一老两少,萧子衿勉强认得其中两个,都是江湖上了不得的人物。
那背驼腰弯上了年纪的,是背药老人华高衡,莫看他形容枯朽,很不中用的样子,当年可是孤身一人毒遍了蜀中唐门,不仅杀了四位长老中的两位,更让上代门主晚年恶疾缠身,最终自尽而亡。
而那穿着官袍,见人说话,客客气气的青年人名唤沈一心字子健,是临安城里的神捕,精通七十二路小擒拿手,栽在他手上的江洋大盗不知凡几,又因沈一心交友甚广,却趋炎附势,所以也被人偷偷地称为:沈自贱。
不过陪他们一同到来的这年轻人,萧子衿却从没见过,也从没听说过。但看样子,这年轻人的地位不低。
表面上,或许是这年轻人对华高衡与沈一心颇为尊敬,但他的举止神态里自有一股傲气,即使是这两位隐士前辈也不敢逾了本分。
“人都来了,快进去吧。”
来开门的狱卒小心翼翼的探看了一眼,赶紧又将门闭上了,他只是收了钱来放个行的,可不想招惹上其他麻烦。
萧子衿一个滑步,趁那狱卒不注意的时候,从围墙上翻了进去,这死牢可算戒备森严,又进了这么多的高手,自负如萧子衿也不敢轻忽大意。
和外面劳心劳力的萧子衿不同,洛叶这时候正抱着葫芦睡的香。
她旁边的老先生活像个神仙,吃得少睡得少,晚间只要阖目打个坐,第二日就精神奕奕,而那吴大海平素鼾声如雷,今天却也警觉不少,蜷在角落里,半眯着眼睛,留意外头的一举一动。
“几位,里头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了,是死是活我们不管,进这里面来的,最多活到明年秋后,但血别溅的太多,难收拾。”
狱卒把钥匙交到那年轻人的手上,“小王爷,你们慢慢来,兄弟几个先出去了。”
听了这称呼,萧子衿心里就有数了,临安城里王爷有两位,世子自然也有两位。一个是文员,风雅的很,另一个就是赵思明,可能有这般人脉关系的,想来错不了,这小王爷,就是赵思明的二儿子,赵良玉了。
“那丫头是小王爷的目标,老夫只要那杀我胞弟的恶人赔命。”
话正说着,他们已到了洛叶的牢房门口,无色无臭的毒粉漫延在空气中,只片刻,黑暗中再听不见哀嚎叫冤声。
☆、救人喽
“华老爷子,多年不见,你依然尖酸的嘴脸锅盖的背啊。”
说这话的,是那青衣白褂,神仙般的老先生,他缓缓的睁开眼来,月光温柔,仿佛全都照在了他的身上,他将衣袖挥了挥,细微的药草清香过木穿槛,牢房里呼吸声未停的,都慢慢醒了过来。
“嘿嘿……”
华高衡不知是哭是笑,他枯黑的脸永远朝下低着,沙哑着嗓子道:“阮先生,你在牢里可呆的好?”
“好好好。”老先生从地上爬起来,“比你当年困在唐门时好得多了。”
“娃儿们,如果不想丧命,最好离这儿远远的,该让我与华老爷子算算总账了。”
他的话一停,只闻“蓬蓬”两声,水滴般的“观音露”向华高衡兜头网去,华高衡也不甘示弱,“阎王散”虽风而走,刹那间雪雾朦胧,沾者即碎。
“还不快溜!”
洛叶也不知何时醒过来的,她趁合眼休息的功夫打通了穴道,一掌破开牢门,抓住吴大海的后颈就走,“观音露”被华高衡以一把粗陋蒲扇挡回,正射洛叶面门,幸而她的轻功极好,护着一个人也略有余力。
这吴大海看着是个五大三粗的庄稼汉,但其实也有武功,他被洛叶拉到外头,稍一反应就回过神来,只是心中暗自惴惴,若不是洛叶反应及时,这毒雾沾到身上可不得了,一刻间便要化成一滩血水。
“怎么人还不来?”吴大海小声嘀咕着,他不过一个普通护院的本事,可完全敌不过这些使刀弄剑的高手,搞不好还得成为拖累,当初坊主把自己送进来的时候,可没嘱咐过要拼命的啊。
正当吴大海思来想去,要打退堂鼓的时候,萧子衿终于现身了,他习惯于来迟半步,此刻正横躺在屋顶上悠闲的观战。
小陶儿那丫头也是粗心,千万没想到萧子衿把他那身白穿在了夜行衣下,此时月满星亮,把个风流公子衬得十分晃眼。
“什么人?”
沈一心大喝一声,他和赵良玉追着洛叶刚出来,身上的衣服难免有几个坑洞,想来该是两位老人家误伤的,洛叶叹了口气,竟觉得自己以一敌四。
“我是萧公子,你应该听说过啊。”
房顶上的萧子衿一如既往的皮厚馅儿黑,笑的一脸纯良,“就是专救人间美少女的萧公子。”
“……”
大兄弟,你说哪位啊,吴大海可怜兮兮的眨了眨眼睛,怎么瞧,这院子里需要被解救的,也只有他这么一位九尺壮汉。
“幸会幸会。”
赵良玉面色不改的做了一揖,“红楼中一战成名,萧公子现下可是江湖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
趁他二人你来我往的相互恶心之时,洛叶忽的一使力,把吴大海扔出围墙去,沈一心刚想拦阻,却被一个破葫芦拦住了。
洛叶的醉眼眯了眯,笑嘻嘻的看着沈一心道:“捕头大人,可要先拦住我这个重犯啊。”
那头被扔出围墙的吴大海都没来得及惊呼一声,洛叶这一手用了死力,得把个大活人扔了十几丈远,他就地滚了有两米方才停下,一身的灰泥,还撞到了目瞪口呆的打更人。
“嘘嘘,大兄弟,你别怕,我是好人哩。”
吴大海挠头笑了笑,“给你锭银子,你莫喊,好不好?”
打更人咽了口唾沫,愣愣地点头。
待他回过神来,哪还瞧得见生人,只有掌心那锭大银子,沉甸甸的,三个月都吃不完。
吴大海原本就是萧竹音安排到死牢里接应的人,他武功虽差,却有一样绝学,能山中打洞,一日十里。
所以这死囚牢的地下,也给他钻出一条通道来,只是那狱卒管业每天都来扯嘴闲聊,让他荒废了功夫,最后那点尾巴到现在还没挖通,可巧让洛叶扔出来了,否则不是丢了自己的脸面。
这般想着,吴大海赶忙往地道出口奔去,他手脚很快,今夜定能把洛小姑娘救出来。
围墙里可真热闹。
狱卒,捕快们都跟死了一样,闹成这样也不见有人出来管管。
萧子衿已经从顶上头下来了,他这么扎眼,现在临安又是皇城,若给旁人瞧见了,难免大做文章。
“你的枪。”萧子衿这薄薄的一层衣服里也大有文章,他竟能藏得下两杆银枪,一壶小酒,整个人看上去仍不显臃肿,洛叶好奇的打量了这人几眼,萧子衿立刻见杆顺爬,“我好看吧?”
银枪想也不想,照着眼睛就挑,萧子衿赶紧退开三步,拍了拍胸口,没个正行的委屈道:“亏我好心来救你。”
洛叶可没那么好忽悠,她白了一眼,“坊主答应你什么条件了吧。”
“……”
他们将这沈一心和赵良玉视作无物,赵良玉还好,虽然年少,却有一股子沉稳劲儿,笑眯眯地,跟只小狐狸一样静静站着,倒是沈一心这个老江湖先动了气,他怒喝道:“一个死囚,一个余孽,也敢在小王爷面前放肆!”
“沈捕头三更半夜和小王爷来害人,就算的上光明正大啦?”
洛叶冷笑,她伸手一拉胳膊上缠着的绷带。
说来好笑,赵思明布这个局,一是不想让她死在圣贤庄里,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二是官家好行事,自她身上搜个东西,套个线索总是简便,却不想给洛叶留了修养的机会,身边还有那么个了不起的大夫,肩膀上的窟窿,也好的七七八八了。
“好了,咱们明人不做暗事,且以功夫见输赢。”
洛叶说着,却自己挑了个更易于下手的赵良玉,这小王爷不如他大哥,而自己横竖吃不了亏,那就让萧子衿去啃硬骨头吧。
“该死!”萧子衿恨恨的一咬牙,心道,“让洛叶占先了。”
可沈一心这次来,也是为了这小姑娘身上的一件东西,怎能分心给一个无关痛痒的魔教少主。
这位远近驰名的神捕,所用两对子母爪,母爪套在手上,鳞甲外翻,泛着蓝莹莹的微光,子爪收在腰间,是偷袭用的暗器,不过因为放的明显,所以也不算什么卑鄙下流的手段。
他忽然发难,一抖双掌,抓向洛叶肩头,就是个瞎子也能看出她此处有旧伤,打人打弱点要害,沈一心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嗨嗨嗨,我说前辈……”萧子衿用剑一般带鞘,所以离剑剑锋难得见人,时间一久,到让人忘了它该是一柄见血的利器。
萧子衿嬉笑的神色一收,道:“你也将我看得太轻了。”
动似溪涧游龙,止如渊渟岳峙,沈一心见势仓皇收掌,母爪贴着洛叶的发根平削掠去,这小姑娘静静站着,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小王爷,你想留下我,可要尽力啊。”洛叶叹道。
她的目光看着赵良玉腰间那把寒光内敛的长剑,这柄剑可有名,王室忠贞之礼,号:神绶,赵思明的偏心由此可见一斑,这柄剑有丹书铁劵之效,即可免死,又可斩而后奏,是先帝所赐,连当今皇上都动不得。
赵闵再优秀,也不过用了一把江湖锈剑,而赵良玉乃王室正统,今日圣贤庄的威名,他日终归次子命中。
不过洛叶是个不爱瞎操心的人,她现在只想逃出去,躺在卜知坊的床上美美睡个觉,大家之间有仇没恩,也就也谈不上什么规矩道义了。
洛叶将手中□□一弹,迎面就刺。
她没有请招,出手凌厉萧索,把赵良玉逼得后退半步,洛叶手中这杆银枪是萧竹音掏钱打的,乃是个备用,真和神绶长剑对上,可难免要遭罪了。
而且,称手之物稍有斤两上的不同,花纹与角度上的残缺,高手相较可容易吃亏,洛叶那杆师父送的宝贝,进死牢时就被没收了,现在也不知在哪处落灰。
洛叶的身上,还有着禁锢行动的锁铐,她将其也视作一样武器,趁赵良玉躲闪的机会,锁链兜头反搅,只差那么一点,这公子的脑袋就要被拧下来了。
赵良玉或许不如赵闵天纵奇才,但其实也差不到哪里去,他自幼跟着赵思明习武,生长在军营里,切磋练手,对战的都是用枪的兵,所以跟洛叶交手,也占了兵刃上的便宜。
他的神绶长剑果然不同凡响,锁链沾之即毁,洛叶一脱开桎梏,瞬间折身后退,硬拼从来都不是洛叶的首选。
“……萧大公子,坊主可有交代你什么?这两位,一位是朝廷命官,一位是皇亲国戚,难道真要杀出去?”
洛叶跟条活鱼一样钻来钻去,偏不和赵良玉交手,她不是避战,而是不想浪费精力,报仇的事可等洛江流来做,她首要是先逃出去。
萧子衿那方也是游刃有余,可别见他老不正经的模样,若要认真起来,整个江湖里也挑不出几个对手,更何况这沈一心对付一般武林人士还有办法,可遇上高手就难免支绌。
“你们坊主心眼多,等着吧。”
萧子衿把袭腰而来的子爪一挡,这阴毒的玩意儿直扑洛叶面门,小姑娘身形一矮,可让赵良玉着了慌。
想来赵思明这一招实在失策,倘若牢房里没关着那老先生,又倘若那老先生和华高衡没有恩怨,那一把药粉,早把洛叶放倒了,萧子衿这种见势不妙转头就溜的人,也定激不起什么浪花来。
不过,牢房里若没关着那位老先生,华高衡也就不来了,他是个怪脾气的人,只在曾霄汉的手下做事,赵思明想要挪用他,还得多陪个笑脸,而曾霄汉给这帮江湖人的自由度又太大了,对己无利之事华高衡,可不会多做。
☆、老人家
说起这两位老前辈的恩怨,可得牵扯到上一代。
这位老先生名叫阮七,享誉武林的药王,可医死人药白骨,只是性格清冷,没什么朋友,活到这把年纪也只有一个麻烦不断的冤家罗轻笑,和一个意气相投的结义兄弟唐须臾。
华高衡的弟媳当年染病在身,非得唐门至毒续命不可,但这唐门至毒若让与他人,整个唐家堡的地脉、瘴气、毒性都会被激发,唐须臾作为门主,责任在身,自不肯妥协。
一时冲突不断,挨了整整半年多,华高衡的弟媳终于去世,他的胞弟思念成狂,竟提出报复唐家堡满门的想法。
华高衡这一生啊,说来残忍,若不是这个胞弟华高理自小维护着,早让人打断了背上罗锅,他是个畸形的孩子,小乡村里不祥的预兆,被碾压,唾弃,奢求的只是半刻安稳。
所以对他而言,华高理的想法、愤怒与爱情,远比他自己来的重要,他闯进唐家堡,毒杀无数人,也将唐须臾的武功废弃,让他和自己一样,如同活在世间的蛆虫。
这样破釜沉舟的做法,也让华高衡伤痕累累,他失去了一只眼睛,重伤濒死之际却被曾霄汉救起,从此过往舍弃,安心做他的背药郎。
对华高衡来说,这段恩怨从此结束,但对阮七来说,才刚刚开始。
老先生原本只是位隐士,天性懒散。江湖泥沼太深,他不是一个擅长动脑子的人,就避了开来。
但他在唐须臾弥留之际曾到过唐家堡,纵使竭尽全力,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救不回唐须臾的性命,他是世间最好的大夫,他救不了自己唯一的兄弟。
阮七治病救人也不过一时兴起,在他眼里,这些人命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