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法纵横捭阖,有气度和力道,但洛叶的枪尖行的虽是“黄河西来”,枪身却又是不同的绵软,浑然似堆棉花,全不着力,颇有武当剑式“雪絮”的精髓。
赵闵赶忙撤招,不让洛叶化力己用,这一枪双招的实力,当今江湖中可谓前无来者后无古人,倘若不是洛叶年纪太轻,根基不够,早能败了赵闵。
但这圣贤庄的大公子也不是吃素的。
光这一招,他已探出了洛叶的深浅,玉扇连出,唯快不破。
他是个养尊处优的皇亲贵胄,平常也寻不到人可以动手。圣贤庄虽处在江湖里,却也没有瞎了眼的敢随便挑战,以至于这一身绝好的武艺都如珠蒙尘,无人赏识。
在这临安城里人人都称赵闵一句:温润如玉,佩兰君子,他也多以文士的形象走动,只有零星几人知道,他还是一位武功奇好的侠士,孤身可行万里,过淮水上塞北。
原本卜知坊里这兴起的切磋他只想掂量洛叶斤两,但甫一交手,两人都起了争胜之心,十八般武器都化在一枪一扇当中,到最后,连萧子衿和洛江流也停了下来,专看这华丽繁复的对招拆招。
萧竹音对武学的研究十几年统合起来还没有一本书厚,所以半点看不懂,幸而萧子衿是个乐于说话的,便偶尔也将形势说给她听。
“噢,以刚破刚,以柔化柔,这两人杂学百家啊。”
“这招华山派的‘楚江开’真是漂亮,小洛差点就避不开了。”
“……”
萧子衿这改口改的颇为熟稔,一路从“喂”到洛姑娘,再到小洛,才短短几天,到好似挚交数十年了一般。
“他们两个……”萧竹音犹豫了一下,少见的有些羞于启口,“有多厉害?”
她这一问,到将萧子衿问愣了。
这武学固然可以随着年龄积累。
有些掌门先人,开始时也只是山头上的普通弟子,但等到七八十年后,一派仙风道骨,只要还活着,都有个宗师的头衔,根基深厚,招式流畅,没有突破却也难以撼动。
但有些人生来带有绝高的天赋,再加上名师的指导和自身努力,造化好的还能有段奇遇,年纪轻轻就能身居巅峰,创自己的招式内功,走自己的争议之路。
萧子衿自己,算是后一类人,按年纪和成就来看,院子里这几个除了萧竹音,都是一时之选。
这看着轻松的人生,其实也嶙峋峥嵘,最起码以萧子衿的心性,更喜欢山间打打鱼,早起蒸包子,做个酒囊饭袋。
“后起之秀年年岁岁如过江之鲫,他们两个可做顶峰之争。”
这话出自萧子衿的嘴中可算是头等的褒赞了,顿了顿,他又道:“不过还得加上我和洛兄。”
“……”
话刚说完,洛叶和赵闵便一同收了兵器。因方才杀气炽烈,洛叶没敢立即回到萧竹音身边,半点没有内力的人若被波及,重则伤筋动骨。
“不知洛姑娘师承何人?”
赵闵站在洛江流的下首,离萧竹音也有一段距离,玉骨的折扇阖在掌心,近看能见细纹。
“百家之长,山林野兽就是师傅。”洛叶这么答,院子里四个人,一个都骗不过。
她这枪法,虽说的确融的杂,但主学却是刀法,以昆仑一脉居多,但她既不愿明说,那也无人戳破。
“那……洛姑娘,不知他日可有机会再行切磋?”
赵闵的认真道。
“……”洛叶思索了一下,她摇了摇头道:“你的年纪太轻,又不到卜知坊里闹事,我不想找麻烦。”
“嗯?”赵闵有些疑惑,他虽不至而立,却也早已束冠,比洛叶要大不少,这“年纪太轻”之言,是从何而出?
未等他解开疑惑,洛江流就忽然上前揪住洛叶,刚刚那一战不是玩笑,而小姑娘又躲了崔大夫两天,她肩头的纱布上映出星点血渍,被人抓着利索的那只手,一步三回头。
“坊主,萧子衿,赵公子……救命啊!”
☆、圣贤庄
好端端一个王府,却远不如藏在巷道当中的卜知坊来的轻松热闹。
赵闵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圣贤庄里安安静静的,仆人们或低头扫落叶,或端着水盆饭菜,忙忙碌碌。
没人同他说话,也没人招呼他,赵闵早已习惯了般穿过九曲回廊,他还记得答应了小妹回来尝尝桂花糕,天性喜闹的小女孩赤着脚踩在水塘里头,卵石润滑,时不时便要栽个跟头,惹得随行的丫头捂嘴轻笑。
“大哥!”
赵希铃远远地便瞧见了他,这一分神,就又栽进了水里头,齐腰的塘水也要扑腾好一会儿才能站稳,背后的丫头们却不敢再笑了。
圣贤庄里头谁都知道,王爷王妃不喜欢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长公子,同他说话是要挨罚的,若对他笑了,王府里头就也呆不住了。
“大哥。”赵希铃也不管自己这一身湿淋淋的衣服,从池塘里头爬上来,小跑两步,一头栽进了赵闵的怀抱里。
“这么冷的天,怎么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赵闵无奈的脱下自己的斗篷,替这骨子里爱乱来的妹妹擦了擦头发,“快回屋,我让厨房熬碗姜汤。”
“嘿嘿嘿……”赵希铃蹦蹦跳跳的拉过他的手,拽着他往闺房走,“桂花糕我就买了五块,原本想给大哥留两块的,结果路上遇到了二哥……”
女孩子不满的嘟囔了一句,“给他偷了一块去。”
“渍了几个月蜂蜜的桂花蒸的呢,又甜又香。”
停在姑娘的闺房前,赵闵面有难色,他拉过兴冲冲的小姑娘道:“要不,还是铃儿把桂花糕拿出来吧,大哥就不进去了。”
“哎呀,有什么关系嘛!”
赵希铃将嘴一噘,跺了跺脚道,“大哥总是这样,老爱扫兴。”
赵闵苦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顶:“铃儿如今是大姑娘了,怎能随意让男人进出闺房?”
“那二哥还成天往里头钻了,见着我有什么稀罕物就要拿去耍。”小姑娘不服气,“再说,爹娘和先生都只教防外人,不曾教防大哥啊。”
“……”赵闵还是摇了摇头,“我与你二哥不一样。”
他说着,见小姑娘又不高兴了,赶忙从袖子里掏出个东西来送给她,回程的时候路上见着的,是个镂空的小球,木雕的,十分精致。
“哇哦……”
到底年轻,小姑娘双手捧着那鸡蛋般大小的雕刻品连连惊呼,“里头有个小船哎,怎么放进去的?”
严丝合缝的雕刻着实叫人惊叹,见吸引住了小姑娘的目光,赵闵赶紧道:“看大哥给铃儿买了东西的份上,就放过大哥呗。”
他这话说得颇有些哀求的味道,愁眉苦脸的半蹲着,好让视线与赵希铃齐平。
“好啦,”小姑娘被逗笑了,她大手一挥,“我去把桂花糕拿出来。”
“谢谢铃儿姑娘。”
隔着三米开外的池子与半个走廊,赵思明背手静静的站着。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少的痕迹,却也让他变得更具魅力。简狄爱他时,爱的是才情,而现在,却仍旧仰慕着他的沉稳与气度,一个痴人,为他一生。
赵思明看的是赵闵的背影,说起来,赵闵其实是三个子女中最像他的,无论是外貌还是心思。良玉轻信,希铃天真,都是致命的弱点。
“爹……”
赵闵回过头来,刚巧看见了屋檐下的赵思明,冷冷的目光,瞧的不似自己的儿子,而似一个物件。
赵思明也察觉到了赵闵的目光,他点了点头,而后背手离去,多年的经验告诉赵闵,他这桂花糕是吃不到了。
王府很大,很冷清,当小姑娘用手帕将桂花糕拿出来的时候,门外就已不见了人影,她心里头有些难过,想了想,却又将桂花糕收了起来,“没关系,晚点热一热还能吃的。”
而这时的赵闵在书房里。
隔着张梨花木的桌子,他只能瞧见赵思明的后背。
一张军人的后背,坚毅的,挺直的,伤疤从颈子口泛出来,像百腿的蜈蚣,十分狰狞。
赵闵沉默着,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多说话,赵思明也向来不喜欢他多说话,舌头长着,只要能为他传递消息便足够了。
“刚回来?”赵思明问。
“是。”
“发现什么了吗?”
赵闵犹豫了一下,他的犹豫,却教赵思明瞧出了破绽,“怎么,有何事不能同我说?”
有杀气,冰冷拂面,却远不如心里来的凄寒。
赵闵摇了摇头,苦笑道:“孩儿与人动武了。”
“赢了?”赵思明又问,他不止一次的试探过赵闵的武功,虽心知双方各有保留,但而今江湖里,能和赵闵交手上十招的已是鲜有高手。
“不曾……平局。”
“喔?”赵思明对这个回答却也并不惊讶,赵闵极少用尽全力,对他而言,平局才是最好的掩饰,既能测出对方的实力,又能卸除心防,倘若还有下一次,便赢得简单了。
但赵思明不知道的是,卜知坊里那一战,赵闵虽不至于竭尽全力,却也并无保留,他没有这个机会。
“和你动手的是洛江流还是萧子衿?”
“……洛叶,卜知坊的看门人。”
当初赵闵这一去,虽是主要留意萧子衿与洛江流二人,但其实更要确定洛叶的身份。
无双府里递过来的那封信,虽然没能保住胡汝名的性命,却让赵思明对这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上了心。“洛”这个姓氏对赵思明而言,是一块禁区,宁可杀错,绝不放过。
“她与洛江流的确是兄妹。”
赵闵这话说的十分笃定。
“那就是了,当年完颜北果然带出了两个孩子。”赵思明的手放在桌面上,这一用力,桌板应声而落,竟呈一个完好的手掌形,内力之纯之精,由此可见一斑。
“我想要的东西必然在这两个人的身上。”
方才还杀性毕露的人这时回过身来,他微笑着伸手,想要搭上赵闵的肩膀,赵闵后退半步,不着痕迹的避开了。
“父亲,孩儿会尽力融入他们,请您无须担心。”
赵闵的态度是温顺恭谨的,让人找不出半点的破绽,但赵思明的心里仍是不由自主的防范这个儿子,他同他的母亲一样,心思缜密难猜,当年吃过一次的亏,赵思明便立誓,绝不会再输一次。
“父亲,若没有其他吩咐,孩儿便退下了。”
“等等……”赵思明叫住他,“把萧子衿与洛江流在卜知坊安身的消息放出去,教整个临安……不,整个江湖都知道。”
“是。”
赵闵领了任务,便连夜撒网布线,直到凌晨才得以片刻喘息,他撑着头,面对着一张张快马飞鸽传出去的画像发呆。
为他驾车马的年轻人推门而入,烛蜡随着动静,滴了一点凝固在纸上,这才将他自神游当中唤回。
“小白……”赵闵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小姐昨天一直在等你。”梓白很无奈,他知道赵闵的性子,一旦沉迷进任务里,便将其他事尽数忘个干净。
“啊!糟了!”
赵闵赶紧从书桌后站起身来,慌乱间碰翻了灯台,油蜡把剩下的画像染个透湿,他愣愣的瞧着,竟似怔住了。
“小白……”赵闵叹了口气,“我又惹祸了。”
“……”梓白更加的无奈,他反应得快,及时扶起了灯台,正用纸替赵闵擦干净袖口,“小姐等了你一夜,现在正不欢喜呢,你先去找她,这里交给我吧。”
“嗯。”赵闵点了点头,他正了正衣冠,也来不及重新换一身,就往后院而去,谁都知道赵希铃的任性胡为,也都知道,这个时候只有赵闵才能安抚她。
桂花糕被抠的粉碎,丢进池塘子里喂鱼。
小姑娘红着眼眶,拳打脚踢的赶走了身边的人。赵闵刚到,管家便苦着脸来求他。
“大公子,你给想想办法吧。小姐虽然身子好,但昨天水里着了凉,这天又阴冷,大清早的就坐在这里,要是病了,我们怎么担待得起啊。”
管家急的额头上全是虚汗。
这赵希铃是简狄心尖上的肉,更得赵思明的喜欢,可说全家最宠这位小郡主,若是真出了什么事,那照看她的婢女小厮们,可就得跟着遭罪了。
“没事,你下去吧。”
赵闵安慰了一会儿提心吊胆的管家,而后蹑手蹑脚的走到赵希铃的身边。
小姑娘正抠着桂花糕,念念有词的诅咒他:“既然大哥这么忙,那就忙死他好了!哼!”
过一会儿,咬着下嘴唇的小姑娘又反悔了,“不不不……不要忙死,忙病……呸呸呸,也不好……”
“铃儿……”
赵闵见她这副思来想去的糊涂模样,就忍不住喊她,小姑娘回头看了一眼,更加的愤愤不平。
“走开,走开!大哥是不守诺言的小人!小人!哼!”
赵希铃将手里的桂花糕一丢,整个人蹦起来,瞅准了位置,一掌拍在赵闵的胸口。
赵闵没有躲,生生接了这一掌,把小姑娘的吓的都快哭了出来。
“大……哥,你要不要紧?疼不疼啊?”
赵希铃还小,刚到豆蔻的年纪,练武又不爱下功夫,虽有赵思明的亲自教导,仍把家传的掌法学的零零落落,只够防身。
但这一掌,她心中以为赵闵必然能够闪开,便下了死力,又打在关键之处,倘若是个普通人,这会儿也该吐血身亡了。
但赵闵只晃了晃身形,脸色煞白,他咳嗽了两声,勉强笑道:“大哥没事,现在铃儿还生气么?”
“不生了,不生了,”小姑娘立马抽抽搭搭的回答,“大哥,我扶你去看大夫吧。”
“咳咳……不用了,大哥还有事同父亲商量,铃儿不生气了,就赶紧回屋好么?”
“嗯……”小姑娘难过的点了点头,站在房门口等赵闵走远了,这才回身入屋。
☆、合围
“咳咳……”赵闵气虚的站在卧房里。
赵思明也才刚刚起床,正在洗脸换衣,他看了角落里的赵闵一眼,道:“听府里人说,你被希铃打了?”
“小妹不是故意,是孩儿没有躲。”
“为何不躲?”赵思明已梳洗完毕,他们两人的对话向来隐秘,连简狄都不能在场,所以仆役们也懂事,赶紧收拾干净,退了出去。
“铃儿的性子,吃她一掌,倒好安抚。”赵闵说着,又咳嗽了两声,嘴角隐隐的有些血迹。
赵思明视若无睹,又问道:“消息都传出去了?”
“是……”顿了顿,赵闵强压下喉咙口的血气,道:“这两日,正道便会结成联盟,卜知坊不是一个安身之处。”
“洛江流与楚自识有交情,每年秋末冬初,他都会上奕剑山庄请招,卜知坊如果呆不下,他必然会找上楚自识。”赵思明皱了皱眉,“人与陷阱,你都安排好了?”
“半月之前就安排好了。”
“那就好,你休息休息,再去一趟卜知坊吧。”
梓白牵着马车停在朱门鎏墙之外。
照他以往的经验,一旦赵闵去找了赵思明,那必然是要出门的,天南海北都去过。赵闵对他信任,一般身边只跟着梓白一个,有什么任务也从不瞒他,时日愈久,梓白就成了赵闵的心腹。
“你受伤了?”
见赵闵果然开了门,一言不发的提衣上车,梓白将马一催。
马行的平稳,圣贤庄前是官道,清晨人多所以车马缓慢,到卜知坊也要一个时辰。
“轻伤,调息一盏茶就好。”
帘子里的声音闷闷的。
“嗯。”梓白不再多问。
近日临安城里多了许多江湖人,都配着刀剑,行路匆匆,三两结群。还有不少是同门同派的,包了客栈,白天还有弟子巡逻,大概来了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