髻上一支碧玉簪儿,鬓边一小排梅花压发,身上穿着玉色绣袄,束着大红缎裙,正低了粉项听老孺人说话。
金氏见苏员外进来了,便立起身,苏员外给老孺人请了安,又道:“小婿铺子上新进了一批山参,小婿瞧着年头也算足,特挑了几支拿来孝敬岳母。 这一斤燕窝请岳母熬粥喝。”说了就将锦盒捧起,就有丫鬟过来接了。老孺人笑道:“又叫你孝敬东西。”苏员外连声道:“应该的,应该的。”老孺人就说看座,苏员外方在下头锦凳上坐了,丫鬟上茶。
金氏方走下踏板到了苏员外跟前:“相公纳福。”说了就要福下身去,苏员外忙拉着她:“奶奶,你也好?”又笑说:“奶奶今儿的发簪新鲜好看,倒是没见过。”金氏便道:“母亲赏的。”
苏员外忙起身,笑道:“娘子又讨了岳母的好东西去了。”老孺人假意儿哼一声道:“真儿虽不是我亲生的,既是我身边长大的,也同亲生的也没分别,说什么讨不讨的,我的东西自是要给她的,早晚些罢了。若是有人欺负要她,也得瞧我老婆子答应不答应,我死了,还有她哥哥呢。”原是金氏因是腊月生的,闺名就唤作雪贞,乳名儿一个真字。
苏员外也是聪明人,听了这话便知道是岳母敲打自己呢,忙起身笑道:“岳母说的很是,岳母顶疼我娘子的,小婿在家时也常听她提起。岳母放心,能娶到娘子这般贤良温柔的贤妻,是小婿的福气,珍惜尚且不及,哪还敢欺她。”老孺人方笑道:“坐,坐。我也知道你们小夫妻恩爱,我不过多留她几日你就巴巴的来接,倒像是老身不还人给你。”苏员外才落座,听得老孺人这样说,忙涨红了脸起身道:“小婿不敢。”金氏也红了脸道:“母亲。”说着夫妇俩又陪着老孺人说了会子话。
苏员外虽知道在老孺人跟前,要规矩些,一边说话,一双眼依旧不住看着金氏,只觉得几日没见面,格外的秀丽妩媚,心中有想着她平日在家时种种好处,恨不得拉了她立时就走,只是在老孺人跟前,不好放肆的。金氏叫他瞧得脸也红了,低了头不理人。老孺人瞧在眼中,方笑道:“罢罢,果然是女生外向,你去吧,我也不虚留你了,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金氏心中虽舍不得就去,到底是苏员外亲身来接了,母亲也开了口,不好不走,只得洒泪告辞,老孺人要送,金氏跪倒劝道:“母亲,如今天气还冷,请母亲保养身子,若是因为女儿受了风寒,岂不是女儿的罪过。”苏员外也跟着跪倒请老孺人留步。老孺人方命请康孺人来,要她亲送至二门,康孺人称是。金氏拉着老孺人的手,哭道:“母亲,女儿去了。你老人家千万保重身子,女儿在家也安心些。”老孺人也忍不住掉泪,母女惜别。
却说苏员外将金氏接了到家,信儿才传了进去,就见得家里那些丫鬟婆子们都过来接了,一路都有人磕头请安,苏员外瞧在眼中又气又笑,待得进房,苏员外挥手叫人退下,一把将金氏抱在怀中,道:“我的好奶奶,我知错了。”金氏笑道:“相公错在哪里,妾怎么不知道呢。”苏员外道:“我不该放你家去,你瞧瞧,你不在那几日,那些丫鬟婆子跟造~~反一般,你掐她,她骂你,一件事儿竟要推三四个来回,要问个错处都没处问。”金氏皱了眉道:“妾临去前,不是托了丁姨娘理家吗?莫非丫鬟们不服她?待明儿妾问问,这也太不成规矩了。”
苏员外便道:“休提她,白生一个聪明样儿,论起理家来,叫人生气。该问着东边的,她要去寻西边不是,该罚的又不罚,该赏的又不赏,都闹到我跟前了。我的奶奶,你再不回来,我可也一点法子也没了。”金氏半笑半恼道:“原来急急接了我回家,是为了这个,倒叫我空欢喜一场。”苏员外道:“奶奶,我如何不想你。”说了就把金氏一把抱起,走进房中,放在了床上,细细赏鉴,却见金氏柳眉晕染,杏眼含情,粉腮微红,唇缩樱桃,千娇百媚,格外动人,更是情动,回身解了金钩,放下床幔,便同金氏恩爱起来,果然是小别胜新婚,这一番缠绵直至深夜。
又说团圆儿处也得了苏员外亲自接了金氏回来的消息,本已是浸了一缸子醋在那里,第二日又听得丫鬟们在传说,员外接了奶奶回来,就关了门,谁都不许进去,直到今儿早晨,才许冬竹她们进去送水。
团圆儿是经人事的妇人,听了这话如何不明白,气得无可奈何,手上抓了什么扔什么,犹不解气,见身边又王氏做了一半儿的小衣裳,拿来就剪,唬得王氏上来夺:“我的姑奶奶,你生气要骂人要打人都容易,剪小孩子衣裳做什么,这可是触自己晦气!”团圆儿又哭道:“如今他眼里只有那个奸婆,哪里还在意我同孩子。我是知道了,什么托我理家,竟是挖了个坑儿叫我跳呢,就等着我出丑,好让我们那个狠心短命的员外觉得她能干。我一时糊涂上了她的当,娘,你这么大年纪了,如何就不提点我,叫我上她的恶当。”
王氏听了,暗自叫苦,原是她听了团圆儿的话,只认作金氏忌惮团圆儿怀着孩子,怕她生下儿子日后得势,故意卖好,再没有疑心的。此时听团圆儿一说,便也明白了,一拍手掌道:“我儿,果然这样!这家她当了十来年了,上上下下都是她的心腹,你如何支使得动?依着我说,我们也不能就吃了这个暗亏,得告诉员外去,好叫员外知道那个妇人是个歹毒的心肠。”
王氏的话才说完,素梅便过来道:“姨娘,大娘,婢子说句话,你们可别恼。”王氏同团圆儿便道:“你说,”
素梅方道:“奶奶过门十来年了,从上到下就没有不赞她的,可见奶奶为人如何,便是姨娘大娘要告状,姨娘,员外如今还在气头上呢必定听不进去,反要认作姨娘无事生非,污蔑奶奶。又多加一条罪名,姨娘又何苦呢?依着婢子的意思,姨娘倒不如收了眼泪,换身衣裳,待奶奶来了,欢欢喜喜将对牌还了给她,再认个错。她是个贤人,也不好怪你什么,就是员外知道了,也高兴些。”
团圆儿听了,虽知素梅说的有理,究竟咽不下这口气,因见铃儿在外头探头,便骂:“你鬼鬼祟祟得做什么?我没病也叫你吓出病来了!”铃儿慢慢蹭了进来道:“姨娘,我瞧见奶奶正往这里来呢。”团圆儿听了,就骂道:“瞧见她来了,你怎不早说?莫不是恨我打你,存心要瞧我笑话?”铃儿吓得跪在地上道:“姨娘,婢子不敢。”素梅忙过来道:“快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叫奶奶瞧见了不好。”说了便使铃儿把碎片扫在一处,自己同春杏又来捡团圆儿扔在地上的枕头,垫子,又请王氏回避,只说金氏不知道她来,若是被她瞧见了,要给姨娘上规矩,就是员外也救不得。王氏虽不情愿,究竟怕带累团圆儿,依言躲了开去。
却不料这边的事,早有人一一告诉了冬竹,冬竹早上伺候金氏梳洗时都回了,就连团圆儿扣了春梅箱子,结果恼了员外一事一并说了,又笑道:“奶奶,员外还赏了婢子五两银子,叫婢子不要告诉你呢,说别给你添气。”金氏笑道:“你个淘气的,既收了员外赏钱,如何还告诉了我呢,仔细员外知道了恼你。”
冬竹笑道:“婢子是奶奶的人,自然帮着奶奶。奶奶还有可笑的呢。”说了又把员外如何处置的事也说了,夏荷过来道:“奶奶就该拿了这事去问她,冬竹也说了是你给的,她偏要扣,那是和奶奶过不去呢。”
金氏听了,点头道:“丁姨娘想是同我赌气呢,这倒罢了。只是给春梅的陪送,她就私自扣了,那是下何管事的脸面呢。何管事如今现正管着三间铺子,也是个得用的老人,丁姨娘这样做,员外如何不恼?也是她太不懂事。你们员外即已训教过她了,此事也就罢了。”
夏荷还要再说。冬竹就道:“你糊涂!那团圆儿本就动了胎气,若是奶奶去责罚了她,她故意把孩子作掉了,到时岂不是奶奶的不是?你这是把奶奶架在火炉子上烤呢。”夏荷红了脸道:“奶奶,婢子并不知道团圆儿动了胎气,婢子该罚。”金氏笑道:“我知道你是为我急,也没什么。”说了,金氏起身到桌前用早饭,一时用完饭,漱口喝茶毕,就叫夏荷开箱子,取了康孺人给的一匹宫缎,一行人便到团圆儿房中来。
动怒 家规
却说团圆儿得知金氏来了,因怕自己脸红发乱的模样落在金氏眼中,叫她得意了去,忙抬手抚了抚鬓发,又拉了拉衣襟,拿了枕边小铜镜子照了照,自觉容颜齐整,方放了心。
这里才忙完,就听得外头脚步声,又有人叫道:“奶奶来瞧姨娘了。”说话间,帘子一挑,金氏已然走了进来,云鬟高挽,上插连枝并蒂莲金栉,斜簪着玉镂雕丹凤纹簪,身着金银线绣百蝶穿花粉色长段袄,底下露着同色罗裙,粉面带春,朱唇含笑,瞧在团圆儿眼中,只觉刺眼,又不好躺着不动,只得挣起来要见礼,金氏笑道:“你身子不好,快躺着。都是我顾虑不全,一时忘了你新来的,必是不知道家里规矩的,我就托你理事,倒累了你。”说话间,素梅已搬了锦凳过来,在床前搁了,冬竹扶金氏坐下。
团圆儿听了这话,深觉刺心,只当金氏是来跟前得意的,便不肯吃亏,道:“妾愚笨,竟没领会奶奶一片好意,如今还请奶奶快将对牌子拿回去,妾也好放心。”说到好意两字时,竟是有些咬牙切齿,金氏只做听不懂,笑道:“这匹宫缎是你舅奶奶送我的,我瞧着颜色鲜亮,倒是合你穿,就给你拿了来,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该好好保重才是。”
团圆儿强笑道:“这该不该的,妾也不太懂。如今只想着好好儿生下这个孩子来,日后终身也有靠。别的,妾也不敢想。”金氏听了这话,握着罗帕的手倒是紧了一紧,心口便像叫人刺了一针,她自小产伤了身子,这十年来也算鹣鲽情深,却总是怀不上,早成心病,如今听团圆儿正戳中她的痛处,不觉即恨且怒,欲待发言教训,碍着团圆儿有了身子,伤了胎儿在苏员外跟前没法子交代,只是究竟忍不下这口气。
团圆儿原不知道金氏小产过,见自己一番话说得金氏脸色瞬间变更,正在得意,却听金氏开口道:“丁姨娘果然明理,我便放心了。只要你好好生下孩子,便是为我立下了大功,我和员外都会念着你的好处,不会亏待了你。”说了便起身,冬竹忙来扶了,又叫夏荷接了对牌盒子。团圆儿听金氏话中意思,分明把孩子归在了她的名下,不然如何来她念着我的好处这话,见金氏出去也不送也不言语,只是暗恨:“自己不会生,还来抢我的孩儿,凭他是男是女,若想从我身边夺了去,除非我死。”
却说金氏正要出去,冬竹却喝道:“柜子后什么人?奶奶来了也不知道过来磕头,可是奶奶不在家这些日子,把你们放纵得一些规矩也没有了,再不出来,就要请管家了!”原是冬竹也知道团圆儿接了王氏来,并没有听见送出去的话,想必还在屋子里,是以才进屋前就四下留意。偏王氏藏得也不周密,露了一角裙子,故而冬竹只做不知,故意发难。
团圆儿听了这话,也唬了一跳,自知瞒着金氏将自己娘借来,她若是借机发难,倒是躲不过去,忙道:“冬竹姑娘许是看错了,我屋子里统共这些人,哪还有人呢。”素梅也道:“冬竹姑娘,你仔细大呼小叫的惊了姨娘的胎。”
冬竹也不理她,只向金氏道:“奶奶,咱们院子大,丁姨娘这里人手又少,也保不齐混进什么人来。叫他偷些儿东西出去也就罢了,惊了姨娘的胎可是大事。婢子去叫了人来搜一搜罢。”金氏点头道:“你果然周到,就依你。”团圆儿听了这话,便知道金氏同冬竹一唱一和的,故意拿她短儿,偏这短倒也确实,只得忍气道:“回奶奶话,是妾不懂事。因妾怀着身子,便也想着我娘当日也是一般的辛苦,故而格外想她,偏奶奶不在家,妾斗胆接了来,陪妾说说话儿。”
金氏只淡淡笑道:“倒是一片孝心。我确是不在家,你不曾回我,原也怪不得你,只怎么我来了,她倒躲在柜子后头,知道的说你娘胆小,不知道的,还当我怎么强横呢。”团圆儿只得道:“娘,出来罢。”王氏方磨磨蹭蹭出来,走在金氏跟前道:“大奶奶纳福。”金氏复又坐下,笑道:“大娘好,有日子没见,快请坐。”王氏听了这话,又瞧着金氏脸色和气,便也不客气,就在团圆儿床边坐了。
金氏复道:“王大娘可别怨我的丫头方才咋呼,实是她也是小心,怕出事儿。”说了又转头责怪冬竹:“我出门了不知道,你在家竟也不知道,方才还咋咋呼呼的,亏得王大娘是自家人,不然可是要说你没规矩了。”冬竹忙呼冤枉:“奶奶,婢子冤枉。婢子实是不知情。婢子若知道了,昨儿奶奶回府,婢子就回了奶奶了。”金氏低头想了想,方笑道:“也是,你也不是这等粗心之人,只是你不知情没说也就罢了,偏你们员外竟也没提。”她话音未落,身后的夏荷已道:“奶奶,怕是员外也不知道罢。”
原是团圆儿也自知接了王氏来不曾过明路,便一直不敢声张,是以除了她屋子里的人,便只有苏员外知道了,连冬竹也是听郑妈妈说的,苏员外同金氏小别重逢,自是述离情要紧,便把这事给忘了。
却说团圆儿听了这话,忙从床上爬了下来,跪在金氏跟前道:“奶奶,妾该死。”金氏听了这话,便把笑容敛了,道:“你连员外也不曾回过?”王氏见女儿跪下了,不由心疼,忙插口道:“大奶奶,员外后来也见过的,他也不曾说什么。”金氏便点头道:“既是后来见过,那便是不曾回了。丁姨娘,你也太不懂事。即嫁为人妇,理该以夫为天,凡事不可自作主张,这些道理你究竟是不知道还是忘性太大?”
团圆儿同王氏听着金氏的话,虽不曾疾言厉色,说出的话却是刀子一般,把团圆儿连带王氏一同骂了在内,心中叫苦,偏奶奶问话,姨娘没有不答的理,团圆儿只得哭道:“妾知错,妾日后不敢了。”金氏又道:“你且起来说话。”团圆儿道:“妾不敢。”金氏瞅一眼冬竹,冬竹明白,过去扶起了团圆儿。金氏方道:“我也不是那等嫉妒不容人的,只是你眼中没有我也就罢了,怎么也员外也没有了?可见得都是我平日太躲懒了,不曾提点着你些,我也有不是。如今你事即已做了出来,我若是不罚你,叫底下人知道了,显见得我们家没规矩了,我又如何再去管别人?”
团圆儿听到这里,急得挣开了冬竹的手,又跪在了地上,哭道:“奶奶,妾再不敢了,求奶奶瞧在妾有身子的份上,奶奶,这孩子生出来,也是喊你一声母亲的,求奶奶保全。”王氏也急了,顾不得老脸,一般的跪了下来求金氏。
金氏愈发沉了脸道:“我几时要为难你腹中的孩子?说什么保全?可是满嘴混话!”团圆儿听了,虽知道是金氏故意挑短儿,也只得哭道:“妾糊涂混账,奶奶,求你饶了妾这一遭儿,待妾生育以后,必定在奶奶跟前晨昏伺候,以尽孝心。”说了,心中委屈不已,伏在地上痛哭。
冬竹便过来道:“奶奶,姨娘到底还年轻,虽是不懂规矩,如今在咱们家了,来日方长,慢慢教导也就是了,这会子就饶了她罢,地上凉。”她虽是求情的话,字字句句却是指着王氏不曾教导好孩子,王氏又如何听不懂,心上怨毒,口中却不